燭光搖曳,將阿顏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眼垂著,長長的睫毛拖出淡淡的弧影。紅黃的燭火將他玉一般潔白的臉也映成了紅色。他靜靜地坐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他,「要回去嗎?」
他垂放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收攏,指節出泛起了青白色的光澤。
「摩訶勒……」
「阿顏!」我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可以失去他,不能再失去了。」他的唇和他的臉色一樣蒼白。
「他……曾經……在我的面前……」阿顏捂住了嘴,臉上現出極度痛苦的神色。我拍拍他的肩。他蹙著眉尖申吟著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叔叔、嬸嬸、堂兄、佷女……在我的面前,他親手……殺了……」阿顏的身體在我的肩頭顫抖,指尖的力度痛得我冒出了冷汗。
「那個時候我十七歲,他才只有十六。我忘不了,他臉上殘忍的笑和冷酷的眼神。」
「阿顏!」我緊緊抱住了他。
「一個一個,劍舉起又落下……他逼我看,逼我听,殺了他們的人是他,可是害了他們的人是我啊!」
濕濡的布料貼在我肩頭的皮膚上,燙得我心揪成了一塊。
「每殺一個,他就笑著問我‘你還想不想走’,不等我回答,又舉起劍……」
強烈的不安如潮水般涌上了我的心頭。
「我記得你說過,你愛著他,他卻不愛你……」
推開我的肩,阿顏將頭埋入了桌上曲起的雙肘中。
「我愛他,所以殺不了他。他不愛我,所以他只想留住我的身體。他明明知道,那樣做只會讓我恨他,恨他一生一世,可是他依然堅持。不管是恨是愛,我的人永遠只能鎖在他的身邊。我就像是他一個心愛的玩具,只可屬于他一人,就算哪天玩膩了,玩厭了,寧願親手毀了,燒了,也決不會放開它,讓別人撿了去。」
「我被他用鐵鐐銬著關在密室里,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因為那時的我已經完全瘋了,瘋得認不得任何人,瘋得只想傷害自己。」阿顏緩緩地抬起頭,臉上已看不見任何淚痕,藍色的雙眸里閃動著駭人的利光。
「皇帝當時剛剛即位不久,吐蕃汗王最信賴的左丞相一家無故在出使新唐送登位賀禮期間遇害,而身為藏傳巴顏活佛的轉世靈童的我又同時失蹤,這件事當時引起了兩國之間極大的危機。皇上的確很聰明,一方面在邊疆集結重兵,炫示國力,一方面親書致歉,將過錯推給京師守衛,處置了朝中十八位無辜官員,又遣使送了汗王無數金帛,才平息了這場紛亂。」
「有這樣的事?」我手撫額頭,「真不敢相信,紫衣侯對你的執念如此之深,至于朝旭……他的手段未免太狠了些,只可憐了那般無辜代罪的臣子和一幫寡母孤兒。」
「如果是為了天下,他們有什麼事做不出來!」阿顏冷笑了一聲。
不是不明白,只是,離開宮闈爭斗,朝堂傾軋已經太久了,久得我已快忘卻了。
「後來呢?」
「後來……阿布找到了我。她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她自幼年就被選為聖女,自小和我一起接受嚴格的訓導。一直不相信我已身故的阿布,說服了族中的長老,獨身一人來到了中原京師。她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打探我的消息,雖然皇室中人對此諱莫如深,但還是讓她查到了蛛絲馬跡,隨後喬裝混入了紫衣侯府。她的嗓音特別,為了找到我,她不惜用藥暫時封住了自己的聲音,取得朝剡的信任後,成了密室中的一位侍女。」
阿布她會這麼做我一點也不會覺得訝異。她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恨她,還是該謝她。是她救了我的命,可是我常想,如果當時她見到我後能一劍刺死我,也許我們現在就不必如此相互折磨了。她恨我,我不怨她。我跟她說過,我的命她隨時可以拿走。」
我隱約猜到了,阿布找到了阿顏,又用了什麼手段將阿顏從瘋狂狀態中拉了出來。
「我寧願一輩子生活在那黑暗中。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听不到,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或許那時的我會更加幸福一些。」
「你會不會認為我很可笑,很無聊?」阿顏用他琉璃一般的眼珠看著我。
「不會。」我搖搖頭。也許只是做個簡單的木偶,人會比較容易滿足一些吧。我的手,捂上了胸口,堅硬的匣內,是那枚艷紅的多刺的——如果。
「人清醒後,必須面對自己不願面對的一切。只是當時我才悲哀的發現,我的勇氣和力量早已不知何時失落了。我是被佛拋棄的人,沒有臉面也沒有了姿格。雖然有阿布的陪伴,但我已對陽光產生了恐懼,我只能縮在小小的,不見天日的暗室里,等著夜晚,他到來時帶給我的安心。阿布氣我,罵我,甚至要拿劍殺了我,可是我不管,我強迫自己忘記過去的一切,親人,故鄉,身份,甚至性別。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了一件事——等待,無休無止的等待。」
「那段日子,他高興極了。」阿顏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臉上泛起了朵朵紅雲。
「我終于清醒了,不再發瘋,不再痴呆,而且,我死心地放棄了抵抗,乖乖地留在他的身邊,像他數不清的姬妾那樣,每日等候著他的臨幸。」
「他把我從密室中放出來,任我在內庭走動。人們像看怪物一樣地看我,就算有惡毒的咒罵也從來不在我的面前說。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個極受寵的姬妾不知什麼原因沖到了我的面前,當著來往的侍從婢女狠狠地打了我一記耳光,說我妖媚惑主,說我逆倫背德,說我狡滑婬賤。我被她罵得無還嘴之地,而她要她的幾個健婢把我推入了荷塘。我本來武功未失,這幾個女子根本不能近前,只是當時我想,就這麼死了倒也干淨,既然自己下不了手,有人幫忙總是好的。」
「阿布跳到水中把我撈上來。當天,朝剡沒來找我。第二天,我听說了,」阿顏嘆了一口氣,「那個女人,被沉入了荷塘……身上還有六個月的身孕,那些婢女,被他斬斷手足發賣到了妓寮。」
我听了渾身一戰,六個月的身孕……他當真連自己的骨肉也不放在心上麼?!
「他有無數的女人,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得到他長久的寵愛。一旦失寵,就會被他棄如敝履,只有十八歲的他,心狠手辣得如同鳩比百魔,總有一天,他也會厭倦了我,將我棄擲一旁,或是像他對待那些婢女一樣,賣到何處去。所以我終于下定決心,和阿布回國。」
我心中暗暗嘆息,如朝剡那般聰明的人又怎會讓他們輕易地月兌逃呢?
「他那般心機深沉的人又怎麼讓我們輕易地月兌逃呢。」阿顏苦笑了一聲。「他早就發覺阿布的身份了,只是他一直不說,他就像是個獵人,在與自己的獵物玩一個刺激新鮮的游戲,他隨時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等著我們行動的那一天。」
「他給我們下了藥。」阿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臉色發青,「是極霸道的藥。我們,在不能自已的狀況下……有了關系。」阿顏痛苦地喘息著,手指深深地插進了桌布中。「阿布是聖女,如果這事讓族人知道,等待她的會是烈火焚身之刑。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他他竟然就在旁邊看著,然後,當著阿布的面,一次又次地……」
「好了,別說了!」我用力抱住了他發抖的身子,「別再說了……那些讓你痛苦的回憶。」
阿顏抱著我,終于哭出聲來。
「上天為什麼要如此待我,即要將大任于我,為什麼不讓我勞筋骨,餓體膚,卻偏偏用這種方式。如果,我沒有因為好奇隨著叔叔來中原,如果我沒有因為新鮮偷偷跑到御花園,如果我沒有因為喜歡而輕意
隨他入府,如果我沒有見過他,愛上他,是不是就不會弄到現在這個地步?」
我無語。
「愛和恨常常只一線之隔,離得近了,就分不清究竟是愛還是恨。」
阿顏璀璨的藍眸凝望著我。
「我是被佛拋棄的人,命中注定不會有好的結果。流櫻,你不一樣,和我不同。答應我,別像我一樣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這世上,哪里會有真真正正的——愛情?」
遠遠地,窗外傳來了阿顏輕輕的低吟︰「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雁,老翅幾回寒暑……」
萬劫不復嗎?我閉上了眼楮,心的沉淪又豈是受人所控的。
門外,響起了熟悉而疏離的腳步聲。
就算心中再不願意,早已溺于肉欲的身體還是被輕易地喚醒,我神志迷惘地看著他壓抑的神情和在我體內左突右撞時發出的歡愉喘息,他的氣味充塞了我的整個鼻息,他的汗水滴在我的臉上,身上,刺激著我全身的敏感噴薄而出。我尖叫著發出愉悅的哭泣,在緊繃的斷裂中釋出久違的激情。
阿顏說過,愛和恨,只有一線之隔。如今的我,身處滅頂的潮水中,再也辨不清,再也分不明。只是心中的那一點殘念,他可以听得到嗎?
好久未修理過的長甲在他潮濕的背上劃出道道痕跡,「我……恨你……」,口中發出破碎不堪的呼吸,換來的卻是更加猛烈的攻擊。
身體熱得發燙,心卻漸漸冷卻。
今夜,我將再一次地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