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本是冷冷清清的歸趾街上立時熱鬧起來。大紅的燈籠鱗次櫛比,朱紅的高高門樓上紅粉綠影,笑語嫣然,袖招帕揚,堆著笑臉的嬤嬤出出進進,穿著大膽的年輕姑娘著著濃濃的脂粉在門口拉著過往逡巡張望的男人。整個巷子像是突然活過來般喧鬧著。
在歸趾街最里面,有一處小小的門面。青磚鋪地,原木的飛檐,緊閉的門扉上頭,有著黑底朱漆的四個字︰「離雲小築」,既沒派頭,也沒人氣,冷冷清清地特立于街尾,與街前喧嘩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但凡來過歸趾街的人都知道,在這條新唐皇都最為有名的花街上,離雲小築是個特別的存在,小築里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惹,卻又都美得讓人無法移開雙目。對于離雲小築中的紅牌名妓,對于小築中的當家嬤嬤,對于小築中的妙齡女婢,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們的真正來歷,也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真正身份。越是神秘,離雲小築的名聲反而越是響亮。
從來離雲小築夜間是不從正門迎客的,可是今天顯然有些不同,早早兒的,日常緊閉的朱門便大大敞開,而從來只掛兩只燈籠的門楣今兒更是破天荒地一氣兒掛了八只。門前的青階灑掃得干干淨淨,只差沒有紅毯鋪道了。這個陣勢倒讓街里的行人和鄰近的店家好一陣疑惑。莫非今夜天降紅雨,這離雲小築要招待天皇老子不成?本來還想趁機會混入小築里一窺究竟的人此刻都得仔細地琢磨琢磨,生怕一個不對盤,見不著美人反倒了腦袋,怎麼算,那也是場虧本的買賣。美人雖然誘人,可總比不得這只有一個別無分號的腦袋,所以,圍在一邊兒看熱鬧的多,真正敢上前的卻也沒有。
離雲小築里的美貌丫頭出來掛第七個和第八個燈籠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
不時傳到耳邊的鶯聲燕語,充滿整個街道的香粉味兒無時不在提醒著這里是個什麼地方。雖然也知道這離雲小築里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官紳貴胃,但再大的官兒,再富的主兒,也都是只能由後門口悄悄地進出的。所以這正門迎接的客人真正勾起了一幫無事之人心中莫大的好奇之心。
街上行人如織,尋香的,覓醉的,揮袖的,留情的,一條街上春意蕩漾,春色襲人。正是人最多的時候,突然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聲。馬蹄走在青石鋪就的潔淨地面上,發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這響聲愈來愈大,早已蓋過了街面的喧囂。這聲音,絕不可能是一兩匹馬發出的,而應該是十匹,甚至二三十匹馬走調一致所發的聲音。
前面十名服飾怪異的壯漢開路,果然,壯漢的後面緊跟著的,便是二十匹馬色油亮,神駿非常的烏黑戰馬。戰馬圍著三匹青驄緩緩前行。馬上端坐的三人與其它的壯漢有著明顯的差別。就算圍著他們的有千軍萬馬,人們也能一眼就從人群中看到他們。
一左一右,青驄高馬上的兩人皆是一身異族打扮。金色的長氅繡著數只猛悍的鵬鳥,窄袖尖靴。左邊的人只有二十出頭的年紀,一頭棕發,高鼻深目,寬額薄唇,左耳戴著一只碩大的金環,相貌威嚴。右邊的年紀更輕些,金發微卷,膚色白皙,容貌顯然比前面一位要俊美,只多了幾分輕佻之氣,同樣的裝扮,雙耳戴了兩顆翠綠的綠松石,映得膚色更加白皙。行在中間的少年穿著一襲明黃色的蟒袍,一條玉帶橫亙腰間,身體挺得筆直,五官深刻,帶著幾許異域的色彩。高高束起的烏發上戴著玉葉冠,眼眶微凹,烏色的眸子閃爍著凌凌寒光,高挺的鼻子下,一雙略薄的紅唇緊緊地抿著。年輕雖輕,可是渾身散發出的凌利貴氣與拒人千里的淡漠表情很容易讓人忽視寒意之下隱藏著的美貌。
「那頭里的,不是西夷國的太子嗎?」人群發出嗡嗡的聲音。
「對哦,你看那個卷頭發的,是西夷國的二王子吶,長得可真是漂亮啊!」
「再漂亮那也是蠻夷之輩,您瞧瞧那邊黃袍子的,可是咱新唐天子的九皇子,您瞧那容貌,那氣度,那架勢,可比外邦的什麼皇子要高得多。」
「老弟你可就不知道了吧,這九殿下的親娘是西夷的長公主,可是這兩個西夷皇子的大姑,說起來人家還是表親兄弟,外邦王子又怎麼了。照叫我看,那西夷的二王子比咱們九殿下要美呢,那西夷的太子更是雄壯威猛,一看就有君臨天下的氣勢。」
必于兩國皇子美丑的爭論還在繼續,一行人已經到了離雲小築的門口。
西夷國的儲君西夷若葉翻身下馬,正看見門前兩位迎風俏立的小丫頭,一個身著紅衣,一個身著翠衫,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美!西夷若葉暗地里伸出了大拇指。如此嬌俏可人的小泵娘在西夷可真不多見,可見主人不俗,丫頭也差不那哪兒去。
「殿下萬福!」紅綾和青蘿福了福,笑容可掬地說道︰「西夷大殿下、二殿下請,永寧王爺請。我家凌霄夫人在內間備了酒席,正等著三位殿下的光臨呢。」
「哦!」西夷若葉哈哈一笑,隨手將馬韁扔給了一側的隨從。「那如此,小王就打擾了!只是,不知……那個……」說著,西夷若葉的臉突然泛起了一絲紅暈。
「我皇兄的意思是,不知道海棠姑娘今日是否會在。」二王子西夷晴璃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紅綾和青蘿對看了一眼,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雖是無理,可是模樣兒嬌媚純真,讓人見了卻是十分舒暢,西夷若葉看得不覺有些痴了。
「殿下放心,我們姑娘正在更衣呢!」像是事先演練好的,紅綾和青蘿一齊大聲地喊道。
「好!」西夷若葉也不以為忤,興高采烈地一手拉著晴璃,一手扯著永寧王李崇德,大步地走進離雲小築。
人群正要漸漸散去,這時候卻不知道從哪里鑽出個青衫書生來。看樣子是有幾分喝醉的樣子,書生巾歪戴著,手中拎著一瓶酒,步履不穩地從人群里鑽出來,直直往離雲小築的門前晃過去。
「站住!」守在門口的不只有西夷若葉帶來的護從,還有李崇德自宮中帶出的侍衛,守在門前的他們見了這醉了的書生,不約而同一起上前來阻止。
「干什麼啊?」青年覺得前路被堵,厭煩地抬手去揮,可是三四名壯漢並不是三四只蒼蠅,又豈是揮揮手就能揮掉的。青年皺著眉抬起了臉。
青年的樣貌乍一看上去沒什麼特別,只是模樣比常人清秀些罷了。可是湊近了仔細一看,卻又好像多了一點什麼,總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氣質,別樣味道,侍衛們愣了一下。青年的臉因為酒醉而顯得有些酡紅,一雙細長的鳳眼也顯得霧氣彌漫。明明是要闖門子的,卻怎麼看怎麼像個無辜被阻住去路的柔弱書生。
「讓、讓開……」青年的說話有些不利索,可是聲音卻還清晰可辯,有些低沉的嗓音配著醺然的酒意,听在耳里,糯糯的,酥酥的,麻麻的,直叫人從心底覺著那麼舒坦。
西夷若葉還拉著兩人往里走,可是西夷晴璃在听到門外的喧鬧時止住了腳步。
「王兄,您帶著九殿下先進去吧,小弟先去看看門口出了什麼事兒,省得掃了大家的興。」有如此美妙音色的人如果不見上一見實在太可惜了。
「好吧,王弟你快去快回。」若葉點點頭,拉著不住回望的崇德大步走進離雲小築的內廳。
第一眼,西夷晴璃覺得很失望,空有一副甜美的嗓音,五官卻還只是普通而已。
第二眼,西夷晴璃覺得很好奇,只是中上的五官,在自己靠近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第三眼,西夷晴璃的臉已經快要貼到青年的臉上,這一眼,西夷晴璃確信,自己挖到了一塊寶,一塊精美絕倫的美玉。
「喂!」西夷晴璃揮開所有的侍衛,蹲在已經軟軟地坐在地上的青年面前,伸手愉快地戳著青年彈性的面頰。「你是誰?來干什麼的?」
青年瞪起了眼楮,顯然對眼前來人在自己臉上戳來戳去的舉動十分不滿。只可惜不敵醉意,本來自認是魄力十足的瞪視在他人眼里倒變成了飽含春意的誘惑。
「臭、臭蠻子!」青年搖了搖手里空空的酒瓶,不滿地噘起了嘴。
听到一聲蠻子,守在西夷晴璃身後的西夷侍衛鐵青了臉。晴璃倒也不生氣,戳完了臉,又去拉拉青年的頭發,招來青年不客氣的掌摑。
「小孩子,你跑錯地方咯!」晴璃開心地笑起來,這臉蛋和頭發的觸感都不錯。
「誰是小孩子!」青年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下跳將起來。「我是堂堂將軍府的首席幕僚,敵軍听到我的名字不知道有多害怕,你竟然說我是小孩子?當心我軍棍侍候你!」說著一把揪住西夷晴璃的領子,身子卻軟軟地倒在他的懷里。
「好好好,你不是孩子,你是厲害的大人。」晴璃伸手攬住青年的腰,這腰肢縴細,彈性十足,素質倒十分不錯。「那麼這位厲害的大人,請問您怎麼稱呼?」
「哈哈,你這個笨蛋……」青年顯然醉意已經不可自抑了,一邊咯咯地笑,一邊靠在西夷晴璃的懷里,絲毫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听、听好了……我……乃靖遠侯帳下參謀顏濟卿是也……是正三品的綏遠將軍……呼……」聲音越來越低,竟然直接倒在西夷晴璃懷里睡著了。
「殿下,此人行為乖張,言舉失態,不如把他打一頓丟街上去。」身邊的侍衛如是說。
「哎,怎麼可以。咱們遠來是客,不可對這里的人無禮,何況他是新唐朝中的重臣,不可以怠慢。」
「那殿下,不如將此人交給九殿下,請朝廷好好懲治的。」另一個侍衛出主意。
「不用、不用。」西夷晴璃揮了揮手,「他只是喝多了點。本王對新唐軍務兵法方面一向很有興趣,既然今天見到了靖遠侯手下鼎鼎大名的顏軍師,是一定要好好討教的。」
晴璃伸右手到顏濟卿的膝彎處,輕輕松松地將他抱起來,語音歡快地下令︰「你,去跟我皇兄和九殿下說,我有點事,今日就不作陪了。改日再來。」
不顧圍觀者的目瞪口呆和屬下的困惑不解,西夷晴璃快樂無比地抱著顏濟卿上馬絕塵而去。
位于京師一側的驛館灑掃清理一新,暫時作為西夷使者們的行館。夜深人靜之際,在驛館的某個角落,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叫聲,驚醒了四周安睡的鄰人。
怦!門被人從里向外撞開,青年身上掛著零落的衣服跑了出來,頭發散亂地歪在一邊,頭巾也搖搖欲墜。青年向外跑著,一時慌亂被自己的腳絆了一跤。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就好像有鬼在後面追一樣拼命地跑,還好,驚慌之中好歹還記著一點常識,火燒般地沖向一般設在後院的馬廄。
幾個侍衛听見聲響,不顧主人的禁令,從前院闖入後院,直沖向主人的臥房。
「殿下,殿下!出了什麼事兒了?」侍衛們焦急萬分地喊。
撞開的門口,金發的貴公子慢慢踱了出來,白色的里衣上鮮紅的血跡刺痛了人眼。
「殿下!」侍衛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殿下居然受了傷,胸口還在流血!天哪,出這樣的事,身為侍衛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馬廄中響起數聲嘶鳴,眾人正驚詫間,一匹馬如瘋了般沖向人群,越過侍衛向前院奔去。
「抓住他,抓住刺客!」有人立刻喊了起來。
「不要追,放他走!」西夷晴璃制止住侍衛們的追喊,伸手在沾滿血跡的胸口模了一下,借著月光可以看見手指上鮮紅溫熱的液體。
「可是,殿下,您的傷……」
「不礙事。雖然血流了些,但只有劃了一道小口子。」西夷晴璃把沾了血的手指放入口中,臉上綻出鬼魅般的笑容。「很好,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