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還沒進臘月,大雪便紛紛揚揚下了三天。
餅了正午時分,一匹通體雪白,神俊異常的高馬在京城東面的永寧王府前停下了腳步。馬上的青年穿著一身青色的棉衣,頭上戴一頂同色的棉帽,身材挺拔,氣度不凡。
「來者何人?」王府前的守衛伸出前臂。
青年微微一笑,那略有些下垂的眼角帶著和熙的溫度讓人很容易放松警惕。青年從懷里模出一面金牌在守衛面前晃了晃。
「是您?!」守衛眼前一亮,看向青年的眼神中頓添了幾分敬意,「大人請進,王爺此時應在內廳會客。」
「好的,謝謝這位大哥。」青年溫和地笑著,將馬韁丟于守衛,提起棉袍的下襟,大步向府內走去。
到了內廳門口,青年抬首正看見永寧王李崇德一臉憂然地坐在主位之上。永寧王個性冷漠,很少能在他的臉上看到這麼為難的神情,青年不覺一陣好奇。
永寧王的面前站著一人,背對著自己看不見樣貌,不過那挺拔的身姿裹在一身銀白色的暖裘中,看起來倒是十分悅目。青年目光閃動,心里已打了好幾個轉轉。那人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傲氣,微卷的頭發閃動著赤金的光澤,與中原人的烏發顯然有異,淺淡的發絲被高高束在頭頂結成馬尾,那水滑的柔軟便在充盈的光澤中顯現出來,讓人有想去觸模的沖動。看著發根下露出的雪白的脖頸,青年的呼吸有些不穩,而就只這輕微的變化,已讓廳內的兩人覺察到了他的到來。
「你來了?」永寧王抬起頭,雙龍金冠下,那張混合著異族血脈的俊美容顏愁色似有舒展,不過嚴峻的眼神還是會給人以重重的壓迫之感。
「是,屬下接到王爺密令,日夜兼程,總算能在王爺規定的時辰抵達這里了。」青年展顏而笑,眼楮眯起來顯得眼角更有些下垂了。他的笑容一向就是這麼燦爛,似乎有一種可以讓人安心的力量,李崇德緊繃的雙肩微微松下一寸。
「本王一向對你有信心,知道你一定可以趕得及的。」他既來了,事情也就好辦許多。永寧王李崇德端起手邊的茶碗淺淺啜了一口。
「你好啊,好久不見了呢!」青年笑意盈盈,對著站在李崇德面前的白衣人打著招呼。
「你們認識?」李崇德顯然是大為吃驚,聯手中的茶碗也險險滑落。面前的這個人雖然小有名聲,但真正見過他的人屈指可數,兩下相距又遠,他們二人怎麼會相識的呢?
「二年二個月又十一天。」白衣人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舌尖吐出,雙眸中燃起的火焰似乎要將青年整個兒吞噬下去。
「你記得可真清楚啊!」青年嘻嘻笑著,臉上照舊是人畜無害的淳厚表情。「原來這麼久的時間,你天天算著記著,多蒙掛念,區區在下也一直掂記著你,夢里也常常能見到你呢!」
白衣人氣結,異于中原人的雪白肌膚蒙上了一層血色,青年面前寒光一現,一把光亮的彎刀已經向他迎面劈來。
青年叫了一聲,看起來好象很狼狽地左躲右閃,繞著柱子滿廳跑,緊跟其後的白衣人便一刀緊似一刀,跟在他後面追。兩個人鬧得起勁全然沒注意到永寧王李崇德那張變得鐵青的臉跟緊緊握著的拳頭。
「你們兩個,鬧夠沒有?!」永寧王手上的茶碗狠狠垛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追的人停下腳步,逃的人轉過身子。「西門冬里,你弄壞我三把酸梨木椅子,兩只官窯瓷瓶,一幅潑墨中堂,一會兒本王會差人將帳單送去你們西門世家,十倍賠償!」
「等等啊!」西門冬里慘叫了一聲,「王爺,那些東西又不是我拿刀砍壞的,要罰也不能只罰屬下吧!」
「風無昧是西夷特使,本王不便向他索賠。」李崇德冷著臉哼了一聲,「再說了,若你不跑,他又何必會追著亂砍弄壞本王這些對象?」
「不跑不就沒了命了?不公平……」西門冬里嘴里嘟囔著,卻也不好大聲反駁。西門家世代為公門首輔,三十萬捕頭的總教練,正好是九門提督的直接下屬,好死不死,現任的九門提督偏偏又是這絲毫不講情面的永寧王爺李崇德。現官不如現管,西門冬里再有意見,也只能對永寧王俯首貼耳。
風無昧手里拎著彎刀,鼻尖微微有些發紅,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胸口也在急速地起伏,看著西門冬里的眼神怒意還沒消減。西門冬里長嘆一聲,好不情願地蹭到他面前,長長一揖到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當年我年少不懂事,跟風大哥開玩笑開得有些過分,好歹念在小弟我千辛萬苦一大早潛回苦水鎮幫你拿回包裹,又找了馬匹跟水巴巴兒地給您送了去,讓您輕輕松松回去西夷交差,您大人大量,咱們當日的恩怨就此一並勾銷了吧。」
風無昧冷哼了一聲,雖然當年被他暗算了,害自己藏了多年的真面目被這陌生人看了去,不過西門冬里說得也是事實,更何況現在自己身處新唐的王府,當著永寧王的面著實不好發作,只得悶悶地將彎刀收起來。
「不過,為什麼你這次沒弄個人皮面具戴戴呢?這麼大搖大擺地出來只怕不好吧。」西門冬里見風無味收了刀,氣焰便又有些見漲。
「哼,異人堂堂規,被外人見了真面便沒資格再待下去。」風無味兩眼冒火,狠狠地瞪著西門冬里,「我自請處分,在堂中閉關了整整兩年,如今已不再是異人堂的人了。我現在的身份是西夷國特使,自然不能再易容喬裝。」
「咦?干嘛自請處分?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你的真面目被我看過?」西門冬里連連搖頭,「哎呀呀,你實在是太笨了。」
「你以為我西夷子民會像你們中原人這般狡獪無良嗎!」風無昧一個白眼砸過去,卻換回西門冬里燦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你們中原人不但狡獪無良,還厚顏無恥!」
「非也非也,是你們西夷人不知變通,過于愚鈍吧。」
「我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兒,不似有些鼠輩,做些偷偷模模的勾當還要巧言辭令。」
李崇德手撫著額頭連聲嘆息,看著眼前這兩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他有一種完全被漠視的感覺。是不是該再次提醒他們現在是在自己的王府而不是外面的大街?李崇德的頭突突地跳痛起來。
「好熱鬧啊。」一只手輕輕搭在李崇德的肩上,讓他心中一蕩。
「七七,你怎麼出來了?」永寧王萬古不化的冰塊臉突然如兩化春風,讓還在爭執不休的兩人同時一愣。順著王爺如水般溫柔的視線看過去,立在他身後一襲宮衣,輕涂脂粉的絕子正摟著他的脖子挨蹭著。永寧王爺的薄臉皮自然是一片飛紅,而西門冬里跟風無昧兩人此時也覺得有些尷尬,這看也不是,躲也不成。
「咳……」西門冬里輕咳了兩聲,拉著風無昧就拜,「屬下參見王妃娘娘。」
早就听聞永寧王懼內懼得厲害,那面前這個清麗絕世的美人自然就是永寧王妃了?風無味不覺拿眼多看了看。
「好俊的人兒。」永寧王妃把李崇德放開,蓮步輕移已經來到風無昧的面前,食指一伸,將風無昧的下巴勾起來,「修眉深目,唇紅齒白,英武中帶著清秀,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呢。」
風無昧嚇了一跳,他萬沒想到,堂堂永寧王的王妃言行舉止居然如此輕佻,王爺不會生氣嗎?偷眼看看永寧王,李崇德正微紅著臉看著王妃,沒半點生氣或是著惱的樣子。
「娘娘,風無昧面皮兒薄,您別嚇著他。」正不知該如何應對,西門冬里笑眯眯地湊過來,不著聲色地將王妃的手撥開,又把風無昧攬到自己懷里。王妃美目流轉,嘴角輕輕一扯,露出一絲諷笑。
「冬里,你這個臭小子是越來越滑溜了。」
「謝謝娘娘夸獎。」西門冬里笑得依舊誠懇熱切,好象永寧王妃真地在夸他。
「你的這點小花樣還敢在奉宮面前要嗎?」永寧王妃用指尖拂拂額前的碎發曼聲道,「道行還太淺了。」
「是、是、是,娘娘教訓得是。」西門冬里很虛心地受教,沒有半點兒脾氣。「屬下自當多向娘娘學習。」
「小狐狸,你還想偷香偷到什麼時候啊?」永寧王妃淡淡一笑,伸手來抓西門冬里懷里的風無昧。
風無昧本能地向後閃,掙月兌西門冬里的懷抱繞到他的身後。西門冬里眉峰微皺,顯然對永寧王妃此舉稍有不快,剛剛的軟玉溫香還沒抱上一刻便離開,讓他覺得空蕩蕩的不甚自在。正月復誹間,卻見那縴縴五指已向自己喉間拿來,知道王妃功夫了得,一時驚了一身冷汗,急急閃開,卻又將身後的風無昧暴露了出來。
風無昧見西門冬里閃開心中正在不瞞,卻見王妃的指尖正對準自己的風府戳來,情急之下將身體急向後退,卻看見那王妃一派輕松自在,指影連連不離自己身上八大要穴。這女人如何這等厲害?!風無味不敢大意,屏息凝神全力應付。
眼看風無昧身形漸滯,額角鼻尖冒出汗來,西門冬里急得直搓手,雖然知道王妃不會真地傷他,可是關心則亂,看風無昧開始手忙腳亂,西門冬里還是忍不住想上前去幫忙。
「我勸你少去摻和,七七的功夫你又不是不知,你跟風無昧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沒惡意的,只是想逗風無昧玩玩,你可別真去把他惹怒了。」永寧王喝著茶,不咸不淡的幾句話讓西門冬里泄了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風無昧被永寧王妃逼到牆角一舉成擒。
「不錯!模樣兒俊美,身手也夠漂亮,本宮很是喜歡!」永寧王妃握著風無昧的脈門,一臉得色。把他拖到永寧王面前,那王妃突然把風無昧抱了起來,嚇得風無昧發出一聲驚叫。「本宮好鐘意他,九九,你不如讓他跟了我吧!」
「你別胡鬧了,快把人家放下來。」永寧王李崇德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了,「當心櫻妃娘娘生你的氣。」
永寧王妃吐吐舌頭,依言將人放下,隨手扔給了西門冬里,又緊了幾步將永寧王的胳膊摟住道︰「九九別氣嘛,我只是逗著他玩兒的,又不是真喜歡他。你明明知道,人家心里只有你一個的……」
「行了!」永寧王一把將王妃的嘴捂住,臉上又泛起紅暈,「當著外人的面,你收斂一點兒。」
噘了噘嘴,王妃總算安靜下來,乖乖坐到了永寧王的身邊。
「好了,」永寧王總算舒了一口氣,便對風無昧說道,「風無味,請你回去跟西夷的大王說一聲,貴國的火龍珠確實非新唐派人偷走的,也請他不要再追查此事。原來這火龍珠便是西夷要送與我父皇之物,就請西夷王當作已將此物送上便是,我新唐當日許諾的三千黃金跟五千牛羊一樣不會少,近日便會送到西夷去。」
「王爺此話說得奇怪。」風無昧站直了身子,絲毫不讓,「火龍珠是我國至寶,因為新唐與西夷交好,又是姻親,所以新唐皇帝的要求我王答應了,卻並不是為了那區區的金銀牛羊。無論如何,火龍珠在國庫離奇失竊是我西夷莫大的恥辱。那偷盜者根本未把西夷放在眼中,如果可以任由他在王宮中來去自如,叫我西夷千萬勇士如何自處?王爺,貴國說寶物不是你們派人盜的,卻不許我們查究,又說叫我王當作此寶已經送與貴國,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通。莫非貴國知曉火龍珠的去向,知曉盜寶人的身份而一力為之隱瞞?莫非貴國是存心放任盜賊如此侮辱我國國體不成?」
「沒那麼嚴重吧。」西門冬里皺了皺眉頭,「無非是丟了件東西,怎麼就侮辱了西夷國體了?再說了,答應送給新唐的寶物在你們的國庫里丟失原本就是你們看管不力,新唐既不追究又將金銀牛羊照樣送去,西夷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西門冬里!」風無昧雙目圓睜,棕褐色的眸子染上一層赤色,「火龍珠是西夷國世代相傳的國寶,守衛看守不力自當處罰,可那盜寶之人便是我國最大的敵人!新唐明明知道盜寶之人的身份卻一味隱瞞,便是想看西夷的笑話,還是說根本就是新唐派了人去侮辱我國的?!」
「風無昧,本王跟你說過多次了,新唐沒有派人去,為何你還是要鑽牛角尖?」永寧王一拍身邊的茶案,「火龍珠原本就是西夷答應送給新唐的,我們沒有必要派人去偷。至于侮辱更談不到!本王生母是西夷的長公主,若是侮辱西夷,不是連本王也侮辱了?」
「新唐不告知盜寶之人的身份去處,我西夷千萬勇士便無法平息胸中的怒火。王爺,兩國交好于百姓有益,外臣斗膽請王爺三思,為了一個盜賊,你真願意看到兩國之間再起爭端嗎?」
「西夷若葉是我的表兄,我知他為人,斷不會為了一顆珠子而輕易動兵的。」
「就算大王不肯動兵,下面的將士也未必乖乖听服。」風無昧冷笑數聲,「若是有人心里不痛快,多喝了幾杯,在邊境上生些事端,只怕大王他也管不過來。」
「好大的膽子,你是在威脅本王嗎?」永寧王拍案而起。
「王爺,外臣只是在陳述事實。」風無昧面寒似冰,棕色的深眸冷冷地看著永寧王。
「九九,別生這麼大的氣嘛。」永寧王妃伸手拉了拉李崇德的袖子,示意他坐下來,「風無昧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反正那人天不怕地不怕,沒人能動得了他,咱們也泛不著為了他跟西夷動干戈不是?」王妃笑著用手一指西門冬里,「要不是你打算把他的行蹤告訴風無昧,又巴巴兒地把西門冬里那只小狐狸調來做什麼?」
「我?」西門冬里指著自己,眨巴眨巴眼楮,很無辜地看向永寧王李崇德。
「對,就是你。」永寧王妃淺淺一笑,眉眼中露出千萬般的風情,西門冬里卻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
「好吧,這件事由我來說好了。」抬手止住永寧王的反對,王妃繼續對西門冬里和風無昧二人說道,「不錯,我們是知道火龍珠被何人盜去,而此人現在的住處我也知道。其實原本父皇向西夷國君求取火龍珠便是為了那人,只不過那人性子太急,等不到你們將火龍珠送來,便自己跑去將它取走了。雖然不問自取于理不合,但真要說起來,也算是物歸原主。王爺之所以不願明說,其實是為了你們好,只可惜你們並不領情。」
「為了我們奸?」風無昧冷笑一聲。
「那人的武功神鬼莫敵,就算是我,也沒自信可以在他手下走過三十招,」王妃悠悠地說,「他固執又冷傲,脾氣又臭又硬,簡直糟糕透頂。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外人打擾他們,如果你們冒冒失失地跑去,多少人站著進去就會有多少人橫著出來,到時候西夷的面子不是更掛不住?」
風無昧跟西門冬里對視一眼,王妃的武功已經高深莫測了,這世上還有誰能讓一王妃在他面前走不上三十招?
「他的身份特殊,雖然不是新唐人,卻跟新唐有著深厚的關系,我們管不了他,卻也絕不允許別人傷害他。我這樣說,你們明白了嗎?」王妃的美目中寒光一閃,讓兩人心中一凜。
「娘娘,這個人到底是誰啊?」西門冬里問。
「他嘛……」王妃看了看身邊表情凝重的永寧王,壓低了聲音,「他是東瀛伊賀流的現任當家,我們新唐皇帝陛下最愛的櫻妃娘娘的嫡親表弟,人稱「銀鬼」的長川秀一。」
「長川秀一?」兩人對望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沒听說過!」
口中正噙著茶的永寧王一口將茶水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