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早趁著身邊的人還在睡,他悄悄的起身,在客廳桌上留了紙條說要去學校趕作業就抓著背包出門了。他也想過要開口講,只是去幫教授做點事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可是想到如果說了男人不知道會露出什麼表情就不敢說。
他會不會以為自己是故意逃避?因為太清楚他的疑心病和多愁善感,韓騏反而退卻了,明知道這樣只會讓事情更糟糕,可是心想「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啊」韓騏就覺得也沒必要那麼擔心。坐上公車他在七點以前就抵達系館的大門。
時間太早他在附近閑晃順便吃早餐,好不容易模到九點他才走進系館。
「你真準時。」
看到他進來教授也沒什麼反應只是從桌子後面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問了句吃過早餐沒有?韓騏說吃過了,對話就中止了。
研究室里只有教授和韓騏,就連助教周末也有休假,韓騏卻千里迢迢跑來受苦。
韓騏站著無聊地打量研究室,上次來沒注意到,現在才發現這個房間東西還真多,分不清楚是哪一國語言的原文書從地上堆到天花板,到處是打印的紙張和破舊的報紙,牆角還擺了一盆顏色有點發黃的非洲仙人掌。
餅了好一會兒教授才突然記起韓騏的存在似地說︰「啊,你坐啊,別客氣。」
韓騏也不動只是問︰「請問我要做什麼?」
「……你先把那些書整理一下好了,只要按照大小排好就行了。」
只是這麼簡單的工作韓騏不禁有點奇怪,不過更奇怪的是一向很嚴肅的老教授為什麼對自己如此「關照」?直接把他當掉不就省事多了嗎?
韓騏一邊排著書架上的書本一邊疑惑,沒多久就忘記這件事而埋首于面前的書堆里。
少說也有上千本的書根本擠不下書櫃,不是一格櫃子里前後塞了兩三層就是上面的縫隙又塞了好幾本,書的大小從32K的簡冊到超過8K的大畫冊都有,種類也是藝術、哲學、宗教……亂七八糟,翻到一本上面是毛筆字寫著」大明玄道幽冥術」的書韓騏不禁感到詭異,不過把它放到位置上一下子就又忘記了。
偶爾看到是原版的畫冊韓騏也忍不住動手翻,軌這樣看看收收,等到中午的時候韓騏整理的還不到三分之一。
「已經中午了,休息一下吃飯吧。」
習慣被年長男性照顧的韓騏听到教授的招呼時一點違和感也沒有,說起來招待學生吃飯好象是大學教授跟學生唯一的互動了,韓騏拍拍手上的灰塵在研究室的水槽里洗了手後跟著教授走出去,兩個人默默地在餐廳里吃完午餐又回到研究室。
沒有多做交談韓騏又開始整理書。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人接近,回過頭去看,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後。
「有什麼事嗎?」
教授也沒有說話只是以沉郁的眼光注視著韓騏,然後他忽然伸手撫模韓騏的頭發……韓騏頓時毛骨悚然起來。
「你干什麼!?」
韓騏絕對可以一拳把這個老家伙打倒在地上。
可是他那憂郁的眼神和韓騏心中人的影像交疊,韓騏一時竟然無法回擊。
「你跟我兒子好象。」
只說了一句話教授就以過于強烈的視線看著韓騏。
「你十八歲了吧?我兒子死的時候才十六歲而已……你們長得真像。」
韓騏愣了一下終于搞懂他在說什麼,接下來除了莫名其妙就是可憐這個發絲半白的男人。教授的眼神是那麼憂傷讓韓騏只能呆呆听著他悵惘的發言。
「他沒有你這麼高,不過如果還活著,他一定也會長高吧……」
「……教授,你是不是坐下來比較好?」
韓騏終于明白為什麼這個教授會對自己窮追不舍了,在沙發坐下後他還是一直凝視著韓騏,韓騏雖然同情他但又無法阻止心中涌上的詭異感覺。
被說和一個死人像本來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何況這個教授還是以嚴肅著稱的。但是教授說「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時,韓騏也只能搖頭。
老實說韓騏覺得根本不關自己的事,如果是以往他必定會不耐煩掉頭就走,反正早就打算不要這個學分了……然而現在韓騏的心情實在太郁悶,面對教授那悲傷的臉孔,韓騏無法真的冷眼旁觀。
那張悲傷的臉孔觸動了韓騏內心的不安,韓騏無法不去想被自己丟在家里的那個男人,現在的表情是不是也是這麼哀傷。
已經過了中午,那個人應該已經醒了,他醒過來沒看到自己一定會擔心吧?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自己留的字條?
想到面對自己沒有說一聲就出門的情況,他一定不可能若無其事,韓騏明知道這一點竟還忽視不管。雖然不想承認自己的膽小,可是韓騏的確是害怕所以才逃開。然而並非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只會議對方更難過而已……
為什麼昨天晚上不先跟他說一聲呢?明明是那麼微小的事情,自己為什麼沒有勇氣去說呢?韓騏不由得對自己生起氣來……
對于學生的異樣心情不可能有所知情的教授,猶自以憂郁的口吻低低地說著︰「我第一眼看到妳還以為鴻恩回來了,你們真是像啊,尤其是眼楮,不過鴻恩的頭發沒有你這麼長。」
他從西裝的內袋里拿出現在已經很少人使用的舊式懷表,打開以後里面的錢蓋上是一張已經有點模糊的照片。
「你看,跟你很像吧?」
韓騏沒有伸手去拿,只是看了一眼。光看那麼小的照片也說不上像不像,總之不是自己的臉怎麼看就是不一樣,但是看教授一副無限感懷的樣子韓騏也只能曖昧的點頭。
韓騏根本不是那麼好心的人,可是就是無法對他的嘆息視若無睹,面對懷有喪子之痛的老人,即使是沒什麼感性細胞的韓騏也不禁心軟了。一向沒有好脾氣的韓騏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忽然變得縴細善感。如果不是帖記著自己的戀人,韓騏不會有心思關心別人的傷痛,或許這是另一種愛屋及烏的心情吧……
教授也沒有多說什麼,他關上懷表收回口袋。
莫名哀傷的氣氛讓韓騏有點透不過氣,他轉過頭看著佔了整面牆的書架,整理了三個多小時的大書櫃還看不出一點規律的痕跡,韓騏漸漸感到焦躁。
跋快收拾完就可以回去了吧?如果可以在天黑以前回家就好了,何況今天又是周末……
「書就算沒整理完也沒關系,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看穿韓騏心不在焉,教授低聲說著,然後站起來走回書桌。
「不過,為了公平起見,你還是再多整理一點吧。」
看著老教授那落莫的身影,韓騏不由感到微微內咎,少有這種對自己不利的情緒,韓騏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何況自己並不需要為了不相干的人浪費心思。韓騏很快就拋開虛弱的同情站到書櫃前。
開始動手整理,可是心思已經飛到那個人身邊的韓騏就是無法專心,忽然研究室的紗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綠色的紗門在冬天沒有什麼作用不過卻有遮蔽視線的效果,雖然沒關上木制外門寒風會吹進來,但是如果關上了,潮濕的氣味又會太重。
紗門上老舊的關扭在被推動時發出小小的聲響,韓騏轉頭去看。直到門被推開,外面的人探進頭來,才發現來者何人。
「教授好。」
先和教授打招呼是禮貌,範可欽清脆的聲音和親切又天真的笑臉就像陽光一樣讓研究室里的氣氛頓時活潑了起來。
「你來干什麼?」
韓騏問的口氣雖然冷淡,但心里其實有點慶幸地出現。不管是誰來總比只有自己跟教授兩個人獨處的好。
「我來幫你啊,我是組長,幫助組員也是組長的責任啊。」
範可欽這句話雖然對著韓騏說,不過倒像是講給一旁的教授听。
教授也沒反對,說著︰「很好,你就幫他吧。」而已。
走到自己身邊來的範可欽在教授看不到的一側對著韓騏擠眉弄眼,韓騏心里雖然疑惑了他到底誤會了什麼,可是又懶得去深思。
反正能快點把書整理完就好。
「幸好我來了,讓你逃過一劫吧?」
在寒冬的傍晚流著汗,兩個人走出菜館時都發起抖來,書這種東西真是不可小看,終于整理完書櫃兩個人都流下汗水。韓騏手插在口袋里听見範可欽那過于熟稔的口吻卻沒有反感,並不是因為他來幫自己的忙,而是親近地相處了幾個小時,韓騏覺得似乎有點習慣這個人的存在了。
很討厭和人相處的韓騏認為來找自己說話的人都是看自己不順眼而來找碴的,所以他老是和人起沖突。就這一點而言,範可欽覺得上是難得讓韓騏覺得」沒有攻擊性」的人,大概因為他實在長得太孩子氣了,即使韓騏對女人世不客氣,不過面對「小孩子」也不自覺松懈了下來……
「董老頭在上課的時候老是盯著你看,我就知道有問題,我們系本來就很多怪怪的老師,不過敢對高頭大馬的你出手也得有點膽子才行……你干什麼?」
講得正高興的範可欽一直跟著韓騏走,等到發現時韓騏已經站在鐵板炒飯的攤位前叫了兩份外帶。
「咦?你太不夠意思了,該不會要丟下我讓我一個人吃晚飯吧?我可是專程跟打工請假來幫你的欸!」
「有人在等我。」
韓騏垂著眼楮注視著在鐵板上熱氣蒸騰地被翻炒的食物,想到現在一定坐在家里客廳沙發上等著自己的那個男人,韓騏的心已經焦躁到簡直達一秒都無法再忍耐的地步了。看到他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範可欽愉快的表情一下子減色下來。
「……你跟女朋友和好了?」
「我們本來就很好。」
簡直像是說給自己听的,韓騏以過于強硬的口氣回答。
「那你是不可能來參加聯誼了。」
範可欽嘀咕著都已經聯絡好了說。
因為他那突然虛軟下來的口氣,韓騏不禁調轉視線看他一眼,雖然覺得他那種垂頭喪氣的模樣有點可憐,可是自己本來就沒說過要參加,都是他自作主張而已。
看他意志消沉,韓騏以為他大概不會再唆了,沒想到他立刻又恢復了意志。
「不過你也真奇怪,為什麼不叫女朋友過來學校跟你會合算了?買便當吃有什麼意思?還是一起逛夜市吃小吃比較浪漫吧?你長這種臉竟然還吃便當,真是有夠沒氣氛的……」
「只有我們兩個人吃便當有什麼不好?」
打斷對方的嘮叨,韓騏不覺得自己的發言有什麼不對,可是範可欽卻突然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了取笑的臉。
「唷——看不出來你獨佔欲很強嘛!你女朋友是辣妹還是氣質美女?是像蔡依林還是蕭亞軒?不過我喜歡的是林心如那一型的啦……」
「你一定是處男吧?」
月兌口之際韓騏的確是心懷惡意。
看到範可欽霎時沒了聲音、紅了臉更是得意。誰叫這小子老是唆個沒完沒了,還一副巴不得他快點分手的樣子。
韓騏並不討厭他,可是不討厭並不代表就喜歡。要從小就因為太常打架鬧事而沒什麼朋友的韓騏忽然了解友情實在太困難,韓騏只知道現在自己心里很悶想找人出氣,正好範可欽就在身邊而已。
罷好這時候便當包好了,韓騏付了錢拿了便當轉身就走,在那麼多年輕人排隊的地方談論處男問題也真夠無聊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
巴不得立刻回到家的韓騏已經把那個多管閑事的同學忘在腦後,沒想到一下子範可欽就追了上來,還一臉好奇得不得了的表情。
「那你跟你女朋友……做過了?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交往多久才做?人長得帥果然有好處,你想做的時候,她一定沒有拒絕吧?我知道你不喜歡說這種事,不過……」
「你煩不煩!」
就算覺得跟他相處很輕松,但那也僅止于此。他老是自顧自地說話,反正韓騏沒在听也不在乎,不過唆到自己身上是韓騏最無法忍受的,尤其事關自己戀人的時候。
背著背包,左手提著裝便當的塑料袋,一股氣沖上韓騏胸口,無視于彼此體格懸殊,韓騏來想也沒想就伸出右手往對方肩膀推。
被他不留情地一堆範可欽往後跌了幾步,坐倒在破碎的紅磚行人道上。
周末的晚上學校旁的夜市人潮熙攘,幾個路過的女孩子登時發出驚呼。
「你不要再來煩我了,小心我扁你!」
行人道邊就是一整排的公車站牌,尖峰時間七分鐘一班的公車正好來了,韓騏丟下一句惡劣的怒罵,也不理會還坐在地上的家伙就登上了公車。車上入有點多韓騏被擠得更生氣了,心里不禁咒罵著他XX的我非去考機車駕照不可。
胸口不住地起伏,因為太激動韓騏頭都痛了起來。腦海中忽然浮現過去戀人對自己說著「你脾氣這麼沖又容易和人起沖突,如果和人打起來我不放心」的畫面……
想到他那憂心不已的眼神韓騏忽然失去了力氣。
拿著卡片剛開門鎖,客廳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片漆黑,按開頭上的水晶燈,沙發上也沒有人。異常的狀況讓韓騏呆了幾秒才關上大門走進客廳。
「淳夜……」
起先還因為心虛而有點退縮,韓騏試探性地輕輕叫喚著,然而叫了幾聲都得不到響應的情況下,終于忍耐不住不安的心情,放聲大叫起來。
「淳夜!你在哪里!?」
找遍居間、計算機室、畫室、廚房……都不見人影。
終于听到沙啞的咳嗽聲音微弱地從陽台傳來時,韓騏連忙沖過去看,陰暗的露天陽台地板上,那個讓自己焦急不已的男人正坐在角落里閉著眼楮,似乎睡著了。覺得自己好象被耍了似的,韓騏瞪著他的睡臉惱怒起來。
「你在這里干什麼?怎麼連外套也不穿?」
被韓騏粗魯地叫喊,他立刻睜開了眼,猶是恍惚的眼神在發現韓騏時找到了焦距,然後他露出了微笑。
看到他蒼白的臉孔露出那種松了口氣的表情,韓騏頓覺後悔就像火一樣從胸口燒了起來。
男人站起來的時候還微微發顫。他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本來想從陽台這邊先看到你,沒想到……我好象睡著了。」
十六樓的陽台就算看得到地上的人影也辨認不出那是誰,韓騏沒空跟他理論這種無聊的問題,听到他那原本優美的嗓音變得瘖啞就覺得好生氣。他該不會一整天都待在陽台上等自己吧?
看見他連鞋子也沒穿,韓騏更是氣得手都發抖。把他拉進玻璃門,踫觸到他的手指冷得像冰一樣,韓騏胸口瞬間涌起一陣酸溜。突然覺得好想哭,可是卻不想那麼沒用,韓騏無法控制自己翻騰的心情,只能粗著喉嚨對男人大吼︰」你不會打手機給我嗎?你辦了手機不就是這種時候用的嗎?」
男人閉著嘴巴不說話,被拉到臥室時因為突然提升的溫差而打起噴嚏來,韓騏把他推到床上拉起被子壓在他身上,立刻找出遙控器打開了暖氣。
「你一定感冒了,笨蛋!」
摘下他的眼鏡,韓騏模著他的額頭,踫觸到的果然是融融的高溫。
「尹淳夜你真是大笨蛋!」
被韓騏罵他也不生氣,嘴唇動了一下他好象想說什麼,可是最後只是將視線轉開來看著旁邊。他半垂的眼楮泛紅而且漸漸濕潤起來,在眼淚掉下來以前,他先一步遮住了臉。
早該料想到他一定會哭,可是把他罵哭的韓騏直到看到他萎縮成一團,才突然醒覺地咬住了嘴唇。
韓騏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男人也沒有發出哭泣的聲音只是手指遮著臉動也不動。韓騏終于忍不住去拉他的手。
沒有反抗的他手指底下是淚流不止閉上的眼,韓騏一陣心痛忍不住低下頭去吻他。然而他卻別開臉。
「會傳染給你……」
他用袖子笨拙地擦干眼淚張開眼,遲鈍地模著眼鏡戴上,然後竟然撐起身體想要離開床。
「我有點累了吃不下晚餐,我看我今天還是回去睡比較好。」
韓騏才要阻止他去按他的肩膀,他突然笑著搖頭。
「我沒有事啊,只是頭有點暈,眼楮又吹到風才會流眼淚,你不要擔心。」
他輕柔地撫模著韓騏的頭頂,就像安撫小孩子一樣,他都這樣說了,韓騏還能怎麼辦?總不能硬說他其實是被自己罵哭的。可是被他那擺明了是哄騙小孩子的方式給踫了軟釘子,韓騏不由得又有點惱。
他站起來的時候猛烈咳了幾下,听得心里發毛,韓騏擔心地注視他的一舉一動,他咳完後喘息了一下手指掩著嘴巴,低著頭看著韓騏的是好象很抱歉吵到韓騏似的道歉的臉。
低聲說了句︰「真是對不起。」他搖搖晃晃推開門走出去。
看見他那有禮貌又哀傷的眼神,韓騏有點迷糊,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從床上跳了起來——
我怎麼就這樣讓他回房間?他在生病啊!
沖過去的時候,隔壁的房間已經關上了門,就連門把也是撼動不得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棒著門板隱約傳來的是不間斷的咳嗽聲音,悶悶的聲音听得出他一定是忍著不想被韓騏听到,韓騏才叫了一聲「淳夜」門里面的聲音就立刻安靜了,然後再叫幾聲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韓騏既感到無奈又心慌,漸漸一股混雜著惶恐和茫然的惱怒涌上心頭。他頭抵著門板無助地閉上眼楮,突然一陣虛月兌般的無力感來得太過強烈,他猛然住門板上狠敲了一拳。
「磅」的一聲巨響。
空蕩蕩地回蕩在寂靜的空氣中。
「淳夜……」
軟軟地蹲在門前,韓騏不知道自己的沖動只會加速事情惡化。陰暗的走廊上陪伴他的只有毫無用處的迷惘之情。
距離寒假只剩不到一個月,期末各種有待完成的工作紛沓而來,該交的學期作業、該盞的一堆水彩和素描、該上台做的報告……還有夾雜在課程中不按學校行事歷的大小考試……就連體育選修的項目都要檢驗成果。
理論課程的筆記在班上傳來傳去,學長留下來的考古題也炙手可熱,天氣愈是寒冷學生們之間的氣氛就愈是緊繃,看起來已經到了人人自顧不暇的地步了。
這種連教授都忙于應付學生層出不窮問題的時候,唯一空閑的大概也只有在哲學系今年剛好輪到教學五年可以休一年研究假、但是卻被美術系請來教學分不重的的藝術史課程的老教授。
韓騏是在要走出系館的時候在門口遇見他,然後被問︰「等一下沒課啊?」就被邀請到了研究室喝茶。
心情郁悶又覺得跟這個教授在一起很尷尬,韓騏本來想要拒絕,可是卻抵不過他那留戀的眼神。
真是的,我可不是你死掉的兒子……
心里嘲弄似地埋怨,但是韓騏還是順著老人的心意坐上了研究室的沙發。沒有什麼精力跟教授你來我往,韓騏懶懶地喝著教授親自端上來的茶,助教在韓騏進來的時候就默默地離開了,韓騏心想她不知道對教授的思子之情了解多少?
心情實在太惡劣,韓騏沒有多余的心思同情對方,他冷冷地在心里嘲弄著眼前這個悲慘的教授,刻薄地想著反正兒子都死了十年了就該早點忘記掉、趁還能」做人」的時候努力點再生一個遠比較實際。打量教授花白的頭發,看起來雖然是沒什麼希望的垂暮之年了,不過男人本來就是只要有體力,到死都能散播種子的動物。
想得正快意,韓騏冷漠的嘴角不自覺揚起一絲弧度,看到他的表情教授立刻關切地問︰「你在笑什麼?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嗎?」
韓騏只是聳聳肩說︰「沒什麼。」
坐在韓騏對面的教授眼神依舊是那麼依戀而柔和。被他那樣凝視,韓騏忽然痛恨起他那虛情假意的視線。恐怕無法想象這個肖似自己亡子的少年正把自己當作發泄情緒的對象,教授還一廂情願地關心著︰「你最近怎麼了?有什麼煩惱嗎?好象瘦了很多啊。」
「期末比較忙啊。」
「你報告上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啊,麥迪奇家族本來就是文藝復興史上比較復雜的一個章節,要花比較多的時間研讀原文資料。」
他停了一下又開始說,好象沒別的事好講,話題不外是做學問要踏實之類的,听著那不切重點的叮囑,韓騏漸漸不耐煩起來。
教授那種和某個人太相似的撫慰口吻讓韓騏煩躁,想要他好好跟自己說說話的人現在一天之中只有晚餐時才見得到面,偏偏遠得和根本沒什麼話好說的人正襟危坐地共處一室。韓騏承受不起教授那彷佛想從自己臉上尋找什麼的懷念眼神。
「以後你有空可以常來坐坐啊,上次你來不是翻了幾本書櫃上的書嗎?如果有想看的書盡避來看。」
怕韓騏有所顧慮,教授還附注︰「找範可欽一起來也可以啊。」
听他一提韓騏才想到範可欽已經一陣子沒來跟自己說話了,就連上課也不坐在附近,大概是上次推他終于讓他不想理自己了,想想這樣也落得清靜,只是偶爾好象會覺得有點無聊……
「你大概不喜歡侍在這里……我沒有把你當成我兒子的意思,如果你真的覺得不自在,我也不勉強你來。」
不過你真的長得跟鴻恩很像。他低語。
只是一句已經听過好幾次的話而已,韓騏卻忽然被惹火了。
即使知道對方毫無惡意,可是原本就壓抑著憤怒心情的韓騏突然就隱忍不住翻騰的情緒——
自己就是自己,為什麼要被說跟別人像!?
再像也不可能真的變成那個死掉的小子,光是一直講有什麼用?
韓騏想到老是用相似的口氣對自己噓寒問暖,眼神卻老是流露著憂郁的那個男人……——
到底是有什麼不爽快?為什麼老是用那麼哀傷的眼神看著我!?
明知道是遷怒,然而還是無法忍耐。韓騏難以抑制地跳起來大吼︰
「哪里長的像?想要兒子叫你老婆再生一個就好了,唆什麼!」
丟下毫不客氣的怒罵,韓騏推開紗門就沖了出去。教授那錯愕的表情讓韓騏的憤怒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才一出去,就發現靠在門外牆上的瘦小身影。
還在氣頭上韓騏狠狠瞪他,心想又是要找自己麻煩的討厭鬼。
看到韓騏沖出來,範可欽先是面無表情,後來才慢慢走上來擠出了別扭的笑。
「……我看到你跟教授一起過來,我有點擔心……」
擔心?听到熟悉的字眼,韓騏愣了一下……為什麼範可欽要為他擔心?
範可欽笑得更尷尬了。
「你沒被教授怎樣吧?雖然我們在吵架,不過總算是朋友嘛,朋友有難……那我不能見死不救……」
不管範可欽究竟誤會了什麼,看到他那張幼稚的臉緊張得漲紅了,韓騏忽然就沒了力氣。
韓騏的脾氣本來就來得快去得快,這次是連他自己都對自己的暴躁感到難堪。
他在生什麼氣?明明根本沒什麼好氣的。教授對他沒有惡意,只是想跟他聊聊天,範可欽也對他很好,就算自己動粗也沒有忘記自己。
韓騏知道四周的人對自己並非不好,是自己太任性了老是莫名其妙生氣。一旦察覺到別人的好,韓騏忽然一陣茫然。
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忙于工作,雖然疼愛韓騏,可是總是沒有什麼時間陪伴,加上從小就沒什麼朋友,長久以來韓騏已經習慣獨來獨往,沒人理會自己,自己也用不著理會別人,反正有什麼不爽的事情就打一場架好了。
……可是也有就算打他,他也不會討厭自己的人存在。
而且還處處為自己著想。
韓騏的心就跟他的情緒一樣任意地動搖了。
「……你說的聯誼是什麼時候?已經辦過了嗎?」
听到他的話,範可欽先是驚訝地張大眼楮,然後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
「你要參加嗎?」
韓騏垂著頭看他,知道自己是在向這個奇怪的家伙表示善意而感到郁悶,偏過臉去不想回答。
範可欽很高興地向韓騏靠過來,雖然心情煩躁實在不想跟他唆,可是剛剛才激動地亂發了一陣脾氣,韓騏的情緒異常地消沉了下來,實在不想再花力氣跟人沖突。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朝系館門口走去。
「還好你改變主意得早,這個星期六,在市美館門口集合,其實本來是上上星期就要辦的,如果太靠近期末不太好,不過她們那邊很麻煩,又要校慶又有文藝講座……不過幸好延遲了,我本來擔心如果我們男生這邊都是一些沒什麼看頭的人,女生那邊的主辦人一定會抱怨,還好現在有你,不過你可別把漂亮美眉都佔去了,這樣也不行啊……」
他說得愈來愈沒有停止的跡象,韓騏听得不禁皺眉。他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啊?
「我只是去看看,我有喜歡的人了。」
「……也對喔。」
範可欽愣了一下,然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過,你都有女朋友了,還去參加聯誼,你女朋友不會吃醋嗎?」
「我不知道。」
韓騏是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隱瞞。可是範可欽卻一臉疑問。
「怎麼會不知道?你女朋友是不是很難應付?看你好象被吃的死死的,她是哪里來的大小姐啊?有你這種男朋友還有什麼不滿的。」
「他不會難應付,他一直都很溫柔。」
要說難應付,韓騏自己還比較棘手,自己曾經把他打得住院,現在會這麼不安或許就是報應。
也許戀愛原就充滿了不可捉模的變量所以才會讓人著迷,可是對十八歲的韓騏而言,戀愛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這樣不就好了嗎?韓騏不是因為思慮過多而感到不安,是因為戀人難以捉模的心思讓他迷惘。
夜里隱約傳來的咳嗽聲讓韓騏無法入眠,接連三天男人都沒有回來自己房間,看他生病所以想要照顧,可是去敲門他也只是站在門邊說沒有關系,睡一下就會好了。
韓騏要他去看病,他也說會去,不知道今天去了沒有?要陪他去看病也被拒絕,理由不外乎是不想麻煩他、沒有必要浪費他的時間。這種理由韓騏听得都爛了,但是就算生氣也沒辦法……
沒想到不能照顧自己喜歡的人是件這麼痛苦事情。
我究竟是為什麼這麼喜歡他?韓騏捫心自問,仍然沒有答案可解。
「……你真的很喜歡她。」
看見韓騏的表情,範可欽忽然說。不用他說韓騏也知道,可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韓騏就覺得自己果然是無可救藥了。
「我真羨慕你有這麼喜歡的人。」
範可欽一臉神往的表情,他那無憂無慮的口氣只是讓韓騏心里更是酸苦,自己心里找不到出路的疑問是否可以從別人口中得到答案呢?韓騏真想找到可以解釋這一切的愛情字典。
「……你覺得戀愛是什麼?」
「當然是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啊。」
範可欽理所當然地回答。
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如果可以這麼簡單就好了。
「你真的去看醫生了嗎?」
冬天的夜晚降臨得如此迅速,開著空調的房間里雖然毫無冬夜的涼寒,可是韓騏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坐在冰冷的餐桌兩端,眼前坐著的是自己心中無限愛戀的男人,是不是應該因為可以在一起,而感到心滿意足呢?凝視著男人,韓騏卻無法控制自己緊繃的表情。
在回家之前必須站在大門前,深呼吸著抑止自己顫抖的指尖的這件事,讓韓騏感到郁悶不已。自己為什麼會弄到這麼可憐的地步?韓騏厭惡這樣軟弱的自己。
男人的臉色蒼白,眼楮四周泛紅,嘴唇卻是毫無血色微紫的顏色。已經默默無語了三天,似乎到今天也沒有改善的可能,韓騏終于忍不住問他看病了沒,男人也有禮地給了肯定的回答。
因為他回答時嘴角淺淺的微笑,韓騏心情微微上揚了,希望也許可以打破僵局,韓騏試著展開對話︰
「那你多吃一點啊,生病不是很需要營養嗎?」
被韓騏一說,他才又拿起湯匙舀著韓騏親手煮的粥。韓騏翹掉兩堂課飛奔回家花了兩個小時煮的粥,他一直在房間里也不知情吧?只是到餐廳時看到粥是用瓷碗裝著,而不是紙制碗時微微訝異了一下,不過他沒問,韓騏也沒說。然而看他那勉強要吃卻食不下咽的樣子,韓騏頓覺難受。
大概太難吃了。
「……你不要吃了,我再去買。」
說著韓騏就走過去,把他面前的碗端走,倒進水槽里。水龍頭一開,糊糊的粥全被水沖進水管里一乾二淨。
「……不必了,我吃不下。」
他似乎覺得不好意思,嘴角是有點勉強的微笑。
韓騏好不容易上揚的心情立刻又低落下來了,韓騏不懂他為什麼要對自己強顏歡笑。
「你等我,很快!」
韓騏抓著外套就跑出去。
棒著兩條街的地方有小小的市場,找不到粥,不過柔軟的面線應該也很容易下肚吧?他快速地買了又沖回來。
「是面線,這個你應該就吃得下吧?」
男人也沒有拒絕,拿起湯匙吃了幾口。他那食不知味的樣子好象他吃東西只是為了表演給韓騏看。韓騏雖然看得難受,可是還是覺得他應該多吃一點才會早點病愈。
因為生病,他的模樣更顯憔悴了,長形的臉頰兩側落下凹陷的陰影,自覺是罪魁禍首,韓騏無法忍耐置身事外,何況身為男性的自己對戀人也是心生憐惜。
「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听到你咳嗽我好擔心……」
「不行,會傳染給你。」
斷然拒絕快得像是他早就準備好的台詞,過于堅定的答案真是讓人不是滋味。只是感冒而已,又不是致命傳染病,男人的拒絕讓韓騏愈是固執起來,甚至懷疑他或許是對自己沒經過他同意就出門的事懷恨在心。
男人就在面前,可是感受不到男人的愛情,韓騏希望他需要自己,就像自己需要他一樣。韓騏漸漸焦躁起來。
「你生病了,我想照顧你,如果你半夜想喝水我可以幫你拿,不舒服的話也可以告訴我……」
「不用了,這只是小毛病而已,用不著麻煩你,你還要上課,不要浪費時間照顧我。」
韓騏不覺得那是麻煩或是浪費時間。一再被拒絕只讓韓騏感到難堪,雖然他的拒絕處處是為自己著想,可是拒絕就是拒絕,理由再好听都是一樣。
「你真的去看病了?吃藥了嗎?」
被韓騏提高聲音追問,男人窘迫地將視線低垂,看著碗里面。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臉色太凶惡令他退縮,還以為他作賊心虛,韓騏霍然站了起來。他嚇一跳抬頭瞪大眼看著韓騏,他那幾乎可以說是畏懼的眼神更是觸怒了韓騏。
「你是不是根本沒去?你不要騙我!」
「……我真的去了……」
他虛弱地說,笨拙地從口袋里慢慢翻出了東西放在桌面上,白色的塑料袋上印著藍色的字,蒼白的色調。那是藥包。
韓騏因為自己的沖動行為而後悔起來,猶如逼他招供的蠻橫態度真是連自己都討厭,不禁厭惡起自己,他軟軟地又坐下來。
「……對不起。」
韓騏吐出了任何人听到出自他口中都會吃驚的歉語。
可是面對韓騏的道歉男人也只是淡淡地微笑。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我很感謝你。」
他竟然還對自己笑?韓騏簡直無法理解。
韓騏寧願他對自己發怒,就算是破口大罵也沒關系。
他為什麼要對自己道謝呢?他那笑到底是什麼意思?
韓騏從來沒看過他其它表情,他老是溫柔的微笑、溫柔的說話,什麼事都以韓騏為優先,被優先考慮當然是很享受的事情,但是久了韓騏覺得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才會那麼游刃有余?
他那已經露骨到讓韓騏想忽視也無法視若無睹的緊張和防備也讓人失望,不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就是一臉委曲求全,兩種都讓韓騏不滿,只覺得自己被敷衍。和這個男人談戀愛有什麼意思呢?韓騏根本嘗不到戀愛的甜蜜滋味。
「我星期六有事要出去。」
韓騏突然說。
「要去學校做作業嗎?」
「我要去聯誼。」
男人突然僵住了,看著韓騏的眼楮是一片空白。
韓騏無心去研究他究竟作何感想,只是抱持著近乎報復的心態瞪著他。
「我要去跟女孩子聯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