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去的董同曜只有在學校附近的書店里,雜亂無章地翻著架子上陳列的自己根本不想看的書。從文學小說到天體物理學都有,還有教人怎麼賺錢致富的雜志。等到發現自己竟然在看女性服裝雜志時,董同曜才驚覺自己失神的厲害,旁邊染著奇怪顏色頭發的年輕女孩還以一副好像看到髒東西似地表情瞥了自己一眼。
董同曜終于放棄了……或許該說是泄氣了。
再這樣胡亂翻書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放下雜志拿出懷表來看,再想想今天是星期幾,預料這個時間那個討人厭的學生應該去上課了,董同曜才走出書店大門。
午後四點的陽光依舊是那麼耀眼,然而照在董同曜眼里董同曜只覺得暈眩。用最緩慢的速度走同學校,研究室里卻不是杳無人煙。
看到沙發上的人影還跟自己離開時一模一樣,董同曜差點就要收回將紗門半推開的手。
他怎麼還在?
……可是如果就這麼又走開,以後就完全無法交談了吧?
就算再討厭,畢竟還是師生關系,也是上司和下屬的關系,何況還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如果冷戰的話多麻煩?要花那麼多力氣去討厭一個人又多麼無聊!
反正董同曜也不是能夠真的記仇的人,只要心情平靜下來就覺得那也只是乏味的小事而已。範可欽說的話也的確沒有錯,董同曜本來就一直想退休了,听到學生那麼凌厲的批評。反而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有什麼好生氣的?他說的的確是實話。
自己何必跟個孩子鬧脾氣呢?多麼幼稚又可笑啊!
終于董同曜還是走了進去。
本來想當作沒看見讓氣氛順其自然地解壓,可是轉念一想還是趕快打破僵局比較好,冷戰這種東西就是因為沖突一拖再拖沒有發生才會成形。董同曜走到了垂著頭的學生面前。
「你怎麼沒去上課?」
學生沒有抬頭。
心想他該不會又要擺姿態了,董同曜就理都不想理。因為自己是長輩又是老帥所以才主動跟他說話,如果他還不知好歹那干脆就從此不要交談好了!大不了自己就退休搬回南部老家去,這個不知好歹的學生如果要地方住,房子就給他算了……董同曜莫名其妙地愈想俞遠,面前的人忽然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宛如小貓喝水般濕潤又細微的嚶嗚聲響就像細細的線一樣割開了沉默的氛圍。
董同曜瞪著在自己面前微微顫動的頭顱。
仔細看那整齊的發旋底下藏著潔白的祼膚,那根根分明的頭發都再再說明著這個年輕人是多麼自律又深明俗世規則。可是,現在他卻……
在哭?
沒有听到哭泣的聲音,然而空氣中充滿了哀淒的氛圍。
預期中他應該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態度才對。他明明不可能跟董同曜傾訴心事,可是……現在他卻在自己面前哭?
一旦知道對方在哭,董同曜就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為什麼要哭?
難道是因為自己嗎?是因為剛剛自己憤怒地沖出門去嗎?
但是,不就是他自己先擺出高傲的姿態嗎?
既然剛剛能擺出那麼高傲的表情、說那麼惡毒的話,又為什麼要哭泣?
可是……他怎麼可能因為自己而哭?
想到或許根本不是自己的緣故,董同曜忽然可以說出話來了。
「你怎麼了?為什麼哭?剛剛誰來讓你受委屈了嗎?還是你哪里不舒服?頭痛嗎?還是肚子痛?我不是叫你要把飯吃完嗎?都是因為你不好好吃飯所以才弄壞身體了,教授帶你去看醫生,你別哭了……」
紗門突然就被推開了。
勁道太大,門框撞上了後面的櫃子發出磅地一聲巨響。那麼粗魯的舉動只有一個人會做。
大步走進來的是已經一陣子沒出現的俊美少年。董同曜一看到他立刻就將要伸出去模範可欽頭的手收回來。
「韓騏,你來啦!」
苞往常一樣,韓騏冷淡地對董同曜點點頭就算打招呼,然後他走到範可欽面前,本來要把手上東西放到範可欽面前的玻璃桌上的他,卻忽然停住了動作。
「這是範可欽的考卷,他剛剛沒去上課。」
他轉過來伸手直直地把東西送到董同曜面前。被他的氣勢所惑,董同曜自動地接過手。
立刻就離去的他讓董同曜疑惑他為什麼要把東西拿給自己……這次韓騏推開紗門的動作卻異常輕巧。
「韓騏你別急著走,坐下來喝杯——」
董同曜的挽留毫無用處,只有手上殘留的考卷顯示剛剛有人來過。那不高不低的分數、仿佛經過嚴密計算好以保持中規中矩成績的考卷,跟魯莽的訪客形成強烈對比。
董同曜知道自己那麼急于挽留韓騏的原因和過往並不相同。
哭泣著的小孩子就在董同曜面前,董同曜本來是想要身為同學及好友的韓騏勸慰他一下的。
無法得逞的他只好失望地將那卷子放在桌上。
「韓騏幫你把考卷拿來了,我知道你很認真,你會曠課一定是真的不舒服,你把臉擦一擦,我載你去醫院,你別哭……」
雖然口頭上一直安慰,但是卻一點都不想靠近他。
他不肯抬頭也不回應,董同曜更是投降了。
「我剛剛對你說話太大聲了,是我太沖動了,我知道你一定心里有很多心事,最近你常常心不在焉的,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說,沒關系的,你要上課又要來幫我處理事務一定比其他同學勞累,疲倦的時候最容易生病了,你告訴我哪里不舒服,教授帶你去看醫生,你可以放幾天假,如果受不了,以後可以減少時間來,我本來也沒什麼事情好處理的……」
都忘了當初自己說服他來當助教時找出的一大堆需要人手幫忙的借口了,董同曜滿嘴「就算你要休息也沒關系」的說辭。
雖然覺得被反咬一口很生氣,可是面對哭泣的孩子還是于心不忍。
董同曜甚至去抽來了面紙。
「別哭了,你這樣一直哭對身體不好,如果你不想要讓我載,我幫你叫計程車……」
「……我知道你比較喜歡韓騏……」
低著頭的少年終于冒出話來,然而他的發言卻讓董同曜一愣。
為什麼是韓騏?
董同曜的確沒有辦法不去在意韓騏,那張俊秀的臉連夜里都會出現在自己夢里,可是用「喜歡」來形容實在太奇怪了……
自己或許是將內心深處的遺憾投射在韓騏身上,希望能以對韓騏好來彌補自己過去的失格……即使明知是毫無意義的補償,可是卻是董同曜目前所需要的自我安慰……但是,範可欽是拿誰來跟韓騏比較?
「你……你是不是跟韓騏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子?」
這是董同曜唯一想得出來的理由。
「韓騏本來就跟你不一樣,那孩子本來就……你不要難過,以後一定會有喜歡你的女孩子出現的,一兩次失戀沒關系,總是會有適合你的對象……」
「……我就知道你比較喜歡韓騏……」
他再次開口還是同樣的話語。
伴隨著虛弱的低語,瞬間一滴水珠落在桌面透明的玻璃上。
太突兀的景象讓董同曜除了凝視著那隱微而濕潤的痕跡外,不知該作何反應。
無法不受到震撼,董同曜已經很久沒遇到這種場面了……事實上董同曜記憶所及都找不出相似的場景。
連對自己的哭泣印象都只有在生死大事上隱忍不住才失去自律的那一兩次而已,董同曜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有親眼目睹學生掉下眼淚來的一天……
董同曜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地步,一向很懂得自制的孩子為什麼要哭泣呢?
視線所及之處只有那細瘦得仿佛一折就斷的頸子,修剪得短短的發尾溫順地貼服在他白皙的肌膚上,他那小小的頭顱不肯抬起來,瘦小的肩膀細細地發出顫抖……落在桌面上的水珠一顆一顆沒有止息、愈來愈凌亂……
在那片蒙蒙的玻璃上透明的淚水滴落在上面是多麼不起眼……
可是董同曜卻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董同曜終于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模他的頭,面對哭泣的小孩子董同曜也只想得出這個辦法而已。
忽然董同曜那輕撫著的手被抓住,拉了過去。
抓著董同曜手背的那只小手,指尖冰冷無比。
夏天已經快過完了,他的手指依舊毫無溫度可言……董同曜不禁想著很快的冬天就又要到了啊……
捉住董同曜的手,範可欽縮著肩膀彎曲著背脊。他明明應該是要掩面哭泣,然而卻雙手捧起了董同曜的手,董同曜的手被壓貼在他低垂的臉上,接觸到的觸感是那麼柔軟又令人不忍……
手掌上是濕潤的臉頰,手背上是小小的手指,真的就如同小貓的爪子般……
「我喜歡你……」
垂著頭的少年突然飄出虛弱的低語。
董同曜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濕潤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輕顫。
不是听不懂他所說的簡單話語,然而……卻無法將那幾個字化做有意義的東內。
範可欽沒有再開口,只是不停地顫抖著哭泣。
明明沒有看到他流眼淚的臉,但是董同曜的腦海中卻具體浮現著他埋首自己手掌中的會是多麼淒慘的臉。
董同曜沒有收回手。
等到範可欽終于放開手時,董同曜的手心已經滿載淚水。
如果撿回來的小貓不跟其他貓咪玩耍,嚶嚶叫著賴在腳邊不走……那怎麼辦?
又為什麼在那麼多只小貓里……自己偏偏會想要撿回這一只疼愛?
等到範可欽終于放開自己的手的時候,董同曜默默地走回辦公桌後坐下來。
他心中只浮現自己果然是不適合養小貓吧的念頭。
他走進來的時候董同曜沒有抬頭去看他。
究竟是尷尬、厭惡、緊張、心虛、還是排斥感……董同曜無法理清。只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面對男學生的告白還無動于衷。
事後範可欽也沒有再提起那件事,董同曜不禁抱著僥幸的心情想著,或許他說那句話的意思並非自己想像中那麼糟糕。喜歡的種類有很多種,並不見得一定是「那種喜歡」……
然而董同曜畢竟已經不是能自欺欺人的年紀了。
都已經是快退休的年紀了竟然還會遇到師生戀這種事,而且對方還是男孩子,面對這種意外事件,事實上幾天過去了的現在,董同曜還是只有滿滿的疑惑而已。
董同曜很想因為這種原因而厭惡範可欽,可是相較起來,董同曜本來就討厭他,根本無法達到什麼「更討厭」的地步……自己竟然會如此重視一個討厭的人讓董同曜更是大受沖擊。
可是,究竟該有什麼反應才對,董同曜心里也沒有底……總之就是無法正視那個孩子的存在。可是,也無法忽視他。
因為過于意識到對方反而無法正視,這種心情對活了大半輩子的董同曜而言還是頭一遭。真是不想要有這種簡直是偷偷模模的緊繃心情。
「教授,你的茶。」
好像嘲弄董同曜沉重不安的心一樣,跟往常一樣進了研究室,放下背包後,範可欽就熟稔地泡了茶端到董同曜面前。
他那異常沉穩而內斂的姿態讓董同曜既茫然又忍不住有點惱。
明明幾天前才哭著說喜歡自己,為什麼現在還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呢?他該不會是說好玩而已的吧?
董同曜跟他說聲︰「謝謝。」除此之外別無它話可說。
放下茶杯的範可欽卻站在桌前沒有離去的意思,董同曜疑惑地抬起頭看他。
「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他注視著董同曜的視線一下子就垂下了,似乎是看著腳邊的某一處。
「……沒有。」
低聲回答著的他轉身回到電腦桌前。
董同曜心想是自己听錯了吧,他的聲音是不是在顫抖……?
不知道為什麼董同曜就是覺得他那本來就瘦小的身影似乎更加渺小了,那種說不出是憂愁還是失落的氣氛讓董同曜無法理解。
如果是因為那個奇怪的告白,那麼他為什麼還那麼冷靜?
雖然想問他,可是既然他不再提起,是不是自己也當作沒有發生就好?說不定那真的只是惡作劇而已。
已經年近半百的他有什麼條件讓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孩心儀?愈是想下去,董同曜就愈肯定那種事情只是青少年情緒不穩,一時鬼迷心竅的緣故而已。
如果不去理會,想必範可欽很快地就會忘記這件事,然後恢復正常吧?
然而即使想要這麼設想而輕松地解決掉這件麻煩事,董同曜卻無法忽視範可欽那瘦弱的身影。
真希望看到他燦爛的笑容,那麼可愛的臉應該要常常笑才對,董同曜看過他和同學間談笑風生的景象,明明是那麼適合笑容的臉,可是為什麼董同曜每次看到的都是強顏歡笑?
如果他真的喜歡自己,他為什麼不對自己笑?
他為什麼總是那麼拒人于千里之外、那麼冷淡?
現在的年輕人究竟在想什麼,董同曜根本無從猜測起,如果是鴻恩,難道也會這麼令人煩惱嗎?
泵且不論那奇怪的表白,董同曜就是無法理解少年的心思,董同曜年輕的時候除了讀書以外根本不會胡思亂想那些奇怪的事情……想起自己那個在年輕時候就夭折的孩子,董同曜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從胸口口袋里掏出懷表來了。
永遠十六歲的少年臉上是永遠溫柔的微笑。
……如果是鴻恩,絕對不會讓自己那麼煩惱吧?
為什麼自己要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少年擔心憂慮?
相對于董同曜的心神不寧,那個讓人苦惱的人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董同曜想起這幾天夜里無法安眠的自己就懊惱。
為什麼都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了還要為小孩子的輕佻言行而輾轉難眠?範可欽說過好幾次喜歡的是女孩子,所以他是在戲弄自己沒錯吧?
扁是想到有這個可能董同曜就難以忍受。
用力關上表蓋的時候表蓋和表身撞擊發出了鏗鏘的金屬聲,一瞬間那圓圓扁扁的小金屬匣子掉出董同曜的手。
懷表摔落在地板上發出沉重響亮的聲音,撞擊的瞬間表蓋彈開,然後就毫無聲息地靜靜躺在地板上。
董同曜一愕,隨即為自己的粗魯而後悔,感覺像是跌傷了送表的長輩,也傷害了照片中的那孩子。
他還來不及起身去撿,少年已經殷勤地走過來了。
他的姿態就好像幫董同曜撿東西也是助教工作的項目之一。他的動作迅速,姿態卻一貫地輕緩而小心。
他撿起懷表,想要關上,一看到打開的表蓋上的東西他忽然呆住了。
「這張照片……」
董同曜第一次看到他臉上出現這種表情。
說不出來是錯愕還是茫然,更像是要哭出來般。
「那是我兒子,已經去世八年了……韓騏長得很像他吧?」
「教授的……兒子……?」
瞪大了眼楮的少年凝視著照片,好一會兒才听見他慢慢地說︰「……原來如此。」
他小心翼翼地蓋上表蓋。
「幸好沒有摔壞。」
他又露出那種面具似的乖巧微笑,明明是泫然欲泣的表情。董同曜胸中頓時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模糊波動。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心尖兒上發出有如蝴蝶震翅般的輕顫,範可欽伸出了手將懷表遞到董同曜面前,那小小的白皙手心間,躺著小小的金色懷表,沉浸在難以言喻的情感波動中,董同曜沒有伸手去拿。
不見董同曜有任何舉動,範可欽垂下了眼楮。
他沒有看董同曜,只是輕輕地將懷表放在桌面上,然後走回座位。
凝視著他埋首于工作的側臉,驀然涌上董同曜心中的是仿佛潮水一般溫熱的情潮。
自己真的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學生、普通的助教看待嗎?難道也把他當成兒子的代替品對待嗎?
已經習慣有他陪伴,看不見時總是無法安心,也許只是單純的慣性,但卻覺得還有更多不一樣的細小差異,那就像是被水漬滴濕而漸漸模糊的界線,融融的暈散開來再也沒辦法分辨清楚……
董同曜不由地想起他說喜歡自己的那個時候,想著那自己沒有看見的淒慘表情,想著他說的喜歡究竟是什麼意思……
想著想著想到無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