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還是不救?
心不夠狠的牛雙玉躊躇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去看兩眼也好,若是人還沒斷氣就救,要是已蒙主寵召了,那就一抔黃土埋了,插上木片當碑寫上︰無名氏之墓。
姊弟倆走得很慢,心里也不知希望對方是生是死,因為活人麻煩多,要請醫、要熬藥,還得費功夫照料,而牛家四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才十五歲,尚未及冠,他們連自己都沒辦法照顧好,又怎麼看顧一個外來人。
一個頭兩個大,真是揪心呀!
「姊,你、你不要動,我過去……呃,看看他死了沒。」面色微白的牛豐玉假裝膽子很大。
「好。」好弟弟。
牛雙玉的一聲好,令前頭的小少年身子微僵地轉過頭。「姊,你不會難為情嗎?我比你小耶。」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揮手。「你是小男子漢,本來就該保護家里的女眷,姊姊我身虛體弱,更需要被護著。」
聞言,他一啐,吐了口唾液在手心一搓,壯膽。
面容朝下的男子看不清長相,但看得出他的衣服料子很好,束發的玉冠瓖了祖母綠,深綠近墨。
牛豐玉不敢靠得太近,撿了根樹枝朝那人身上戳,但那人毫無動靜,宛如一具死尸般趴著。
「怎麼樣?」拖拖拉拉的,要等太陽下山才確定嗎?
其實天色有點暗了,西邊的余暉只剩下一點點霞光,最亮的北斗七星已經緩緩升起主星,夜晚即將到來。
「似乎……死了……」不會動。
「你走近點瞧瞧,把人翻過來看他胸口有沒有起伏。」這一世的牛雙玉視力極佳,她瞧見某個無名氏的手指因劇烈疼痛而弓起。
「我不要。」他往後一跳,不再靠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不想多積點功德回向給你姊姊?」她身子骨太弱,怕是短命鬼。
「姊,功德要自己做比較合適吧!」當他是小孩子好哄騙呀!好人他來做,她在後面撿便宜。
「我們一家人用不著計較,一筆寫不出兩個牛字。」有福同享,有難弟弟當,家和才能萬事興。
「姊……」他有被誆騙的感覺。
見他膽子不如想像中的大,牛雙玉一口吃掉半顆酸到叫人皺眉的橘子,裙擺一拉高,跨出一腳露出雲白繡花鞋。
「好了,人死如燈滅,好去好來,人生走一遭也算看過繁華景致,待過奈何橋,再喝孟婆湯,來世投個好胎……」驀地,她的話語堵在咽喉里,一股透骨的寒冷從腳往上竄升,整個人為之戰栗。
「我還……沒死,不用過橋……」一道很細微的聲音若有似無的響起。
「你……咳!捉著我的腳……」力氣還挺大的,她的腳被捉得很疼很疼。
「救我。」他的語氣是命令式,而非懇求。
「……救,但你得先放開我的腳,不然我動不了怎能找人救你。」要人救命架子還擺得這麼高,肯定是沒遭過難的公子哥兒。
「不放。」大手如蒲,骨節分明,緊緊握住女敕筍似的足踝。
一說完,他便昏了過去,可是手心如長了黏膏似的始終不曾放開,握得很緊,彷佛是捉住救命浮板。
「姊,他……死了嗎?」明明一動也不動了,竟然還能閃電般的出手,快得他眼楮都來不及眨。
「沒死,快了。」閻王的催命符快到了。
「你說他要死了?」真可惜,好不容易才等到人來救。
「我是說我,你再不找大哥、二哥來把人抬走,我被他掐住的腳就要疼死了。」他是眼楮瞎了不成,沒瞧見那只可惡的手死命捉著她嗎!她可沒那力氣和他斗,疼得都冒汗了。
「啊!姊,你忍一忍,我馬上去叫人。」牛豐玉一 煙的蹦走,像是野地里的小兔子,動作極快。
忍?
她當然會忍。
不忍還能怎麼樣,把人的手給剁下來不成。
牛雙玉忍了忍,終于忍不住的蹲,將那人的面扳正,再拂開覆面的碎發,染上血污的面孔並不老,約十七、八歲,五官端正,不算難看,有種韓式美男的風格。
「長得還不賴,就是性格太差,今天我救了你可別忘了回報,我這人很俗氣的,就送些金銀俗物,不用太高調引人注意,悄悄地送就好,不要灑什麼以身相許的狗血,那太荒謬了……」她嘀嘀咕咕的喃喃自語,純粹是打發時間,沒多大意義。
但是說者無心,听者有意,還有一點意識的男子渾渾噩噩之間听見一句「以身相許」,他便牢記在心。
他不喜歡欠人,尤其是欠女人的。
錢債好還,肉債難償。
偏偏欠了人,不還不行。
大丈夫立于世不可無信。
「妹妹,發生什麼事,小弟說你救了一個人……」匆忙趕至的牛輝玉定楮一看嚇了一大跳,為之傻眼。
「大哥,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傻站著當人柱干麼,她雖然年幼,但也還是個姑娘家。
看到妹妹微帶慍色的神態,牛輝玉才尷笑的撓撓耳後。「妹妹,他的手……呃,被人瞧見了不好。」
「我也曉得不好,那你就趕快掰開呀!若讓別人看見了,你妹妹的名聲就毀了。」會讀書不代表會做人,她這個哥哥呀!不夠奸滑,老實過了頭,太把孔孟學說當一回事。
說好听點是實在,但事實上是太憨直了,完全沒有獨當一面的本事,爹娘在時有人庇護看不出,幸虧他書讀得不錯,若非地牛大翻身,順利地專研學問再考個舉人也不是問題。
只是發生了這種事,他的求學路怕是要中斷了,手到擒來的功名轉眼成空,想必他也不好過。
牛雙玉想著要不要拿出穿越人的能力,搧點風送上青雲,好歹是自己的便宜大哥,他好她才好,息息相關,等到了牛頭村安頓下來以後,她再想辦法幫上一幫,反正她離及笄還有四年,還有時間幫忙家里。
「啊!妹妹別動,哥哥來。」牛輝玉以為是輕松的事,但他使了吃女乃的力氣還是沒能把男子的手拉開,額頭的汗珠有黃豆那麼大,一顆一顆的往下滴,瞬間滿頭大汗。
「大哥,我幫你。」隨後趕至的牛鴻玉低,一手扶著妹妹細白的足踝,一手扳著緊扣不放的大手。
看到扣得很緊,他也不使勁的拉扯,改用一根手指一根的往上撬松,硬來是討不到便宜的,只能和他比耐性。
「好,你拉這根,我扯那根,我喊拉就一起用力。」牛輝玉也不傻了,總算開竅,順著二弟的手法將手指插入。
一、二、三……拉——?
兩根手指頭同時松開了,大拇指和小拇指。
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兩個身形單薄的青衫少年合力對付剩下的三根指頭,一人應付一根往後一扯……
啊!終于松開了。
跋緊縮腳的牛雙玉單腳一跳,跳得可遠了,她拉起裙擺一看,果然白皙的小腳上有一圈泛紫的指印,一、二、三、四、五,五道深淺分明的痕跡,骨節處顏色特別深紫。
這是救人嗎?
賠命還差不多。
不過她惱雖惱,還是讓哥哥們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兩人將重得要命的男子抬到板車旁,取出足以當床墊的草蓆讓人平躺在上面,而後再去找大夫。
災民中也有鈴醫,很快地,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背著藥箱來了,有模有樣的診脈,還開了藥方,全是去熱消腫、疏肝解郁的藥材,還有止痛的作用。
「等一下,大夫,他的傷口不用縫合嗎?」背上好長的一道刀口,手臂也被劃了兩刀,還有大腿內側也有長達三寸的傷口,再差半寸就傷到動脈了,要真傷到動脈,那時即使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
即使是現代醫學,面對大動脈出血,能救回來的機率依舊微乎其微。
「什麼縫,你當是縫衣服呀!這麼重的傷勢只能听天由命。」老大夫氣 的瞪大眼,他行醫三十多年也沒听過傷口要用縫的,頂多灑上金瘡藥減少出血,減緩傷勢惡化,再來便是听老天爺的安排。
「傷口不縫怎麼好得了,至少用桑皮線將綻開的口兒縫密,再用酒精……呃,烈酒消毒後灌些退熱的湯藥,熬過危險期就沒事了。」傷口最怕感染,一旦受了感染就真的藥石罔效。
「老夫活了一把年歲就沒听過什麼桑皮線,還用烈酒消毒,毒能用酒消嗎?還不活活痛死,你這娃兒不懂事,胡言亂語。」不懂醫理亂用藥,人沒死也被她害死。
「你沒听過桑皮線?」那肯定也不知何為腸皮線,這年代的醫者還停留在用草藥醫治的階段。
「哼!旁門左道的伎倆哪是醫道,老夫的藥才是救急,還不快去抓藥。」晚了就沒救了。
老大夫的話讓牛雙玉哭笑不得。「大夫,這兒上哪里抓藥,還是看你有沒有備好的藥先應急吧。」
「真是麻煩,一會兒我找找看能不能配好……」他咕噥著,表情不悅,眉頭皺了好幾層。
老大夫剛一走開,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忽然睜開充滿血絲的雙瞳,捉住牛雙玉的手。
看得出他撐不了多久,眼神瀕臨渙散,但意志力十分強悍,不肯輕易妥協。
「你說傷口能縫合?」他聲音粗啞地問。
「至少我看過的能。」有些還不留疤,端看醫生的技術如何。
「那你來。」男子語氣堅定。
「什麼……」她?!
開什麼玩笑,她是讀土木工程系的,不是醫學院的,叫她砌磚、拌水泥她還在行,縫合傷口什麼的,那可是徹底的門外漢,何況人肉不是豬皮,她來縫也會心驚膽顫。
「試試。」
「試……」他瘋了嗎?這也能試。
驚訝到說不出話的牛雙玉表情呆滯,瘦小的身軀有如風中殘花,一抖一抖的,不想和瘋子同處一地。
「做。」男子目光如炬。
她囁嚅著。「你真的很想死。」
「因為我必須活下去。」他賭上一把了。
「你……」他的眼神好懾人,不像他這年紀的人,世故而……滄桑,充滿悲涼。
「我都不怕了,你怕什麼?」命是他的,他心甘情願交到她手上,若是命不該絕,總會撿回一命。
被他的話激到的牛雙玉一口回道︰「好吧,反正你的傷勢太重了,在這缺醫少藥的當頭,什麼不做也是死路一條,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被當「死馬」的男子先是一怔,繼而嘴角上揚,他堂堂皇親國戚也有有求于人的時候。
「你還笑得出來,我都緊張的手在發抖了,喂!你姓什麼,好歹留個名字,免得沒人知道你是誰。」樹死留皮,人死留名,哪天他的家人找上門也好有個交代。
「……趙。」男子眸光黯沉。
「趙什麼。」也不干脆點,婆婆媽媽。
「冬雷。」
牛雙玉小手一拍。「好,趙冬雷,你的墓碑上我會刻這三個字,好供你的後人膽仰。」
「你……」他雙目一利,似惱似忿。
「不過我沒有桑皮線,只好以繡線代替,拉勾就用繡花針,情急就簡,望請海涵,若你十天後還活著,記得線要抽掉,再用烈酒擦拭傷口以防萬一。」她的醫學知識不足,僅能以所知的告知。
意識開始有些模 的趙冬雷再也強撐不住,耳邊不斷傳來小泵娘細軟的嗓音,有些听得清楚,有些已經飄遠,他手臂沉重的從懷中掏出一物,指尖抖顫地遞了出去。
「玉露生肌丸,捏碎了敷在傷口上,能生肌止血,化解熱毒……」還沒說完,人就暈過去了。
「啊!怎麼講到一半就沒了,我以為他能撐到縫合傷口。」
「妹妹,他……」死了嗎?
「大哥、二哥,把人抬進板車內,我要做的事太驚世駭俗了,不能讓人瞧見。」她怕嚇到人。
「好,那哥要做什麼?」妹妹要救的人他們不會不理會,可是她根本不懂醫術呀,如何醫治?
「幫我把針線和剪刀用滾水燙過,再準備一條燙過的巾子讓我擦手,然後我要一壇烈酒。」她的手還抖著,可是人家有不怕死的精神,她只能硬上。
「明爺爺臨走前有壇埋了二十多年的女兒紅未取走,我順手挖了出來。」牛輝玉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著,是妹妹說過,能吃、能喝、能用的全部帶上,別留給老天爺收去。
明爺爺是山里的老樵夫,他被女兒接走了,留下一間空屋,牛家兄弟原本不想離開,想買下明爺爺的屋子繼續居住,守著爹娘埋骨之地好年年祭拜,盡點孝心。
但牛雙玉告訴他們,杏花村附近的土地都有松動的跡象,目前看來並無異狀,但是只要下幾場大雨,山上的屋子也保不住,它會像被埋在土石里的村子,瞬間被泥水吞沒。
牛家兄弟听了心有余悸,這才跟著僅剩的村民遷移。
沒幾天後就听聞山里下了傾盆大雨,山屋那兒只剩下半座光禿禿的山壁,什麼屋子、槐樹全不見了。
有些後怕的他們都慶幸听了妹妹的話,要不然小命就沒了,永伴長眠地底的父母。
「嗯!二哥,你先把他背後的衣服剪開,露出傷口……啊!你的手要先洗過。」不然會有細菌。
用熱水洗過手的牛鴻玉再用巾子拭淨,接著剪開破了個口子的衣服。「然後呢?」
「你退開點,用燭火照著傷口。」陰影會擋住視線。
天色暗了,西方天空染成一片墨色。
星星出來了,一閃一閃的指引迷途的旅人,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