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雨後迎來立夏小滿,花園的小芽小綠已經茂盛起來,花木扶疏,一片欣欣向榮之色。
一年中最舒服的時節,老太太卻在這時候病了。
罷開始只是有點咳嗽,沒幾天卻發起高燒,年紀大了,禁不起折磨,很快便臥床不起,吃不下、睡不著,原本養得白白胖胖的老人家一下子瘦得臉都凹了,連話都說不太好,齊老爺急得跳腳,連換了幾次大夫都說是年紀大了,得休養。
萱茂院僕婦眾多,原本輪不到孟翠栩盡孝,但想想自己好歹是孫媳婦,除了齊桁爾不在這點之外,齊家也沒虧待她,于是讓春花出門去買梨,又命芍光去廚房要了冰糖,在霞蔚院架起小爐,開始炖起老太太最愛的冰糖梨子。
怕干,隔著水蒸炖,足足用了一整個上午才把六顆大梨子蒸成一小碗湯,掀開蓋子的瞬間,甜香竄鼻,心里祈求老天爺能否看在她誠心的分上,讓老太太有精神的喝完這碗湯,看著老人家這樣消瘦卻束手無策的感覺太難受了。
趁湯還熱,用湯盅裝好,帶著沈嬤嬤跟亦丹往萱茂院。
到了老太太住的地方,守門婆子見二女乃女乃來盡孝,當然沒攔,老太太最愛這些孩子們,見到二女乃女乃肯定高興。
孟翠栩一路通行無阻的到了廂房門外,內心覺得有點奇怪,「沈嬤嬤,怎麼人都不見了?」
齊老爺孝順,萱茂院服侍的下人只怕有三十個,老太太怕寂寞,下人們講話都會故意扯開嗓子,她常常來這里,雖然老太太的廂房格局很深,但她沒有一次不被那刻意放大的聲音吵到頭痛,今天卻是安安靜靜一點聲音都沒有,而且她發現,連人都沒看見,這是怎麼回事?
沈嬤嬤也不解,她在齊家三十幾年了,沒見過老太太在的地方這樣安靜,想了想,回話道︰「有些人病後怕吵也是有的。」
「那嬤嬤跟亦丹在門口等就好,我自己進去吧。」
孟翠栩小心翼翼推開格扇,又輕聲關上,碎著腳步繞過花廳的黑檀桌,還沒到真正的夏天,故青磚地上的毯子還沒撤下,踩在上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快到山水屏風時,突然听見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祖母,這雞肉可好吃?」
這是誰?喊老太太祖母,但這不是齊桁宜也不是齊桁山的聲音啊。
孟翠栩正驚疑不定,老太太回話了,「你這崽子帶來的,當然好吃。」
聲音雖然還是有氣無力,但听得出來很愉快,上次老太太這樣高興,是如竹生出擎哥兒時,剛出生的小娃哭得震天價響,顯見身體健壯,抱著曾金孫,老太太一下年輕好多,而且說話明明白白,感覺不那樣糊涂了。
里面的年輕男子是誰,怎會喊祖母?
孟翠栩覺得不太對,但這時候進退兩難,既想看看里面是什麼情況,又害怕知道什麼秘密。
深宅大院,什麼都不知道才活得久,一旦知道秘密,就容易卷入危險……
「祖母雖然想見你,但你也不要冒險回來,我們對外都說你沉江了,你又讓人看到,那可怎麼辦才好?」
「祖母別擔心,我都裝扮成小廝了,何況門口的婆子下人都讓爹給遣到後頭,不會有人看到的。听得祖母重病,我不親眼看到不放心,祖母若心疼孫兒,可得好好吃飯,按時喝藥,否則孫兒就算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也是要來探望的。」
「哎,你這孩子啊……」老太太的聲音哽咽中帶著欣慰,「以前我跟你爹都欣喜你聰明,覺得你能讓齊家當鋪更上一層樓,可沒想到這份聰明卻害了你,四皇子自己想爭奪皇位,拉扯你進去做什麼,說什麼當鋪多能給他當眼線,他怎麼不去找飯館,南來北往誰不往那里閑話家常,要知道什麼市井消息得往那里去才對,還想提前封你做侯爺,要是讓皇上知道,那咱們齊家上上下下還有得活嗎。」
「是兒子沒用。」齊老爺自責的道︰「害得母親裝傻,又害得桁爾裝死。」
「這怎麼能怪爹,要怪也是怪四皇子人心不足。」
孟翠栩張大嘴巴,這、這——裝傻?裝死?所以老太太不糊涂,所以齊桁爾還在世?!里面那個年輕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天!她听到了什麼,要命了這,她只想當個安分小毖婦過日子,怎麼突然讓她知道這個大秘密啦。
這這這,現在可怎麼辦,她無法前進,但沒力氣後退,整個人像抽干似的僵在原地,只希望他們祖孫話長,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恢復,好悄悄離開。
老天爺拜托拜托,千萬別讓他們發現她啊……
然而,事與願違,跟齊老太太說話到一半的齊桁爾突然頓住,「什麼味道?」
孟翠栩心想完了,她手上的冰糖梨子剛剛炖好的,雖然有蓋上蓋子,但還是有些微香氣竄出,這下是飄到里頭去了。
齊老爺卻沒發現,「不就是你帶來的雞湯嗎?」
「不是,味道是甜的!」
孟翠栩在心里叫苦,不,千萬不要,她不想知道什麼皇家秘聞,她只想好好過日子,把三間鋪子打理起來——
來不及了,齊桁爾從山水屏風另一頭轉出來,見到她先是錯愕,繼而震怒,拉著她的領子把她拎到內間,怒道︰「這丫頭在偷听!」
「我不是,我沒有,我,我……」
老太太看到孫子從屏風後面揪出孫媳婦也很錯愕,但經過這一年多的相處,她很喜歡這個二孫媳婦,總是一臉笑意的來萱茂院,面對守寡的命運也從不埋怨,照說,她可以把大房如竹生的擎哥兒抱過去養,桁宜跟柳氏都不會反對,可她沒有,只因為覺得如竹懷胎十月卻不能自己養育孩子太可憐。
當時自己就跟兒子媳婦說,這二孫媳婦啊,看來堅強,其實是個心軟的。
還有,她這幾年演糊涂,媳婦都借口讓她靜養不常出現,柳氏更是大日子才請得動,倒是這二孫媳婦每隔數日都會過來一趟,跟她一起繡花品茶,自己講話顛顛倒倒,她也不惱。
這丫頭以為她真糊涂了,也跟她說了不少心底事,包括在雲州時怎麼快樂,在孟家時怎麼為難,還有孫姨娘當年懷有身孕,不曉得有沒有平安生下來,是給她添了弟弟還是妹妹……
不因為自己的際遇而怨天尤人,只是日日安靜抄經,希望佛祖給自己的家人一些福蔭。
「我、我是給老太太送炖品過來的。」孟翠栩十分想走,「外頭沒人,我就自己進來了,老太太趁熱喝吧,那我走了。」
齊桁爾這才看到她手上捧著一盅炖湯,打開一看,是祖母最愛的冰糖炖梨,不管這丫頭哪來的,至少有這份心,于是表情總算好些。
見她把炖湯放在桌子上就轉身要走,齊桁爾開口,「站住,我有說你能走了嗎?」
「桁爾,別這麼凶。」老太太看不下去,「那是你媳婦,孟家姑娘孟翠栩。」
齊桁爾挑眉,這就是他的妻子?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從嫡女變成旁支,現在看來倒是意外,這丫頭沒尖叫沒暈倒,心不是普通的大,就算嫡出小姐也未必能挺得住,旁支能有這幾分鎮定,看來也不簡單,幸好打從她過門,自己就做了後手——她不能打听的事情他早打听了,她不好做的事情他全做了,她不知道親人的下落,但是,他知道,不管如何都不怕她翻天!
「翠栩,過來祖母這邊。」
孟翠栩低著頭走過去,老太太拉住她的手——
「嚇到了吧,對不起,桁爾明明還在,卻讓你跟公雞成親。」
「祖母別這樣,我在齊家很好,沒事,祖母放心,公公放心——」至于齊桁爾,她實在說不出夫君二字,感覺太奇怪了啊,想了想,用了籠統的稱呼,「您也放心,我嘴巴很緊,不會跟人說的,我今天一直待在霞蔚院,沒出過垂花門。」
老太太莞爾一笑,「你這丫頭太聰明了,這不好。」
「孫媳婦魯鈍,還得祖母教導。」
老太太看看兒子,又看看孫子,三人無聲交流中,老太太下定決心,「把她拉進來。」
齊桁爾有意見,「祖母,不好吧。」老實說,他不討厭這丫頭,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的臉他就氣不起來,但還是覺得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放心,我自問看人還算精準。」
齊老爺開口,「桁爾,听祖母的。」母親聰慧更甚男子,他這輩子听母親的話,可沒錯過一次,即便母親後來裝病,他還是會找時間跟她商量一些家里的事情,桁山能跟許大人的女兒訂親,用的也是母親的計策。
孟翠栩頓時面有菜色,她一點也不想知道這個秘密,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都不知道的快樂,現在清楚齊家可能傾覆,她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內心梗著這麼大的事情,她是要怎麼睡覺。
齊桁爾見狀,倒是有了一些好感,這丫頭還真不笨。
于是開始話說從頭,事情,得從五年前說起。
做當鋪這行,眼光是很重要的,尤其對于玉石、字畫這種無價的東西,更得有一定的修為。
齊桁爾自小嶄露頭角,十二歲上能分辨字畫,第一次受邀到四皇子府上監畫,自然是高興的,四皇子都快五十歲了,還派雙頭黑檀馬車來接他這孩子,入府後也備受禮遇,齊桁爾很高興,齊老爺夫婦都很得意。
罷開始時,齊桁爾以為四皇子只是喜歡字畫,可多去幾次後他就發現了,四皇子收藏的字畫有個共通點——都是歷代君王的屬物,上頭蓋有璽印。
這個發現讓他覺得很不妙,回頭跟齊老爺說了,齊老爺又跟聰慧的老母親商量,決定讓老太太開始裝病,以合理的減少齊桁爾的出席應酬,把關系拉遠了,那就安全了。
卻沒想到兩年前皇上身體開始不好,皇上已經七十多歲,當了超過五十年的帝王,可他還是不滿足,即便已經不能上朝,也不想把皇位讓給皇太子,這不但引發朝廷不安,對于野心勃勃的皇子來說,皇帝重病的後宮是很有吸引力的,這一場耐力賽中六皇子先行發難,他號稱父皇被太子軟禁,所以要起兵攻入皇城,好救下皇上,卻沒想到所謂的病重只是一場戲。
皇帝太老、太多疑了,他想看看誰對自己忠心,誰肖想帝位。
那場救皇戰,六皇子被當場斬殺,五千精兵全滅,這時朝廷上的大臣才知道,皇帝在皇城藏了兩萬兵馬。
四皇子雖然曾經恨自己沒有先行出手,但後來當然慶幸自己忍了那一會,大抵也是嚇到,于是開始跟齊桁爾說起想合作,讓齊桁爾藉由當鋪替他收集消息,以便判斷時機,自己則封他為侯爺,給詔書,給印信,將來等自己登上大寶,那些承諾便即時生效。
當時齊桁爾十六歲,為此不敢先娶妻,推了半年,四皇子終于耐心用盡,開始語帶威嚇,于是齊桁爾知道自己一定得死了。
他只讓祖母跟父親知道自己的計畫,至于母親,她一向沉不住氣,若讓她知道兒子沒死,她就表現不出憂傷,看在別人眼中那會很奇怪,而他裝死一旦暴露,那就是拿命去得罪四皇子。
對于四皇子的結盟邀約,他只能先推托。
終于到了那一天,河水暴漲,釘不牢固的船在河水沖激下沉落,他先準備好的紅色染料在水中散開,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他流出的血。
為了這一天,他私下勤學了月余的游泳,因此惡水也沒能難倒他,跟著心月復周大周二自行上岸,到了安排好的小屋換上衣服,拿起買來的戶籍紙,開始一個新的身分——宋華。
宋是齊老太太的姓氏,華則是齊太太的姓氏,這兩個女人給齊家傳宗接代,他便用了她們的姓氏,象征自己不忘本。
他深懂大隱隱于市,于是在京城開起飯館,越是張揚,越是不明顯,這半年來,聞香樓生意蒸蒸日上,陸續開了八間,沒人想過這東家就是一年多前沉江的齊家二爺齊桁爾。
以前他生活優渥沒煩惱,身材高壯直逼兩百斤,外出又愛騎馬,膚色曬得黑,站出來就是個糙黑大胖子,沉江後為了讓外貌不同,這一年多來出門都是馬車,不曬太陽之下膚色已經跟普通人差不多,加上身高拉長,刻意減食,瘦了快八十斤,模樣跟以往已大不相同,就算是齊太太,也不見得能一眼認出來,他之所以敢打扮成小廝的模樣跟著父親進入萱茂院,便是如此,畢竟祖母重病,他不看一眼始終不放心。
只是明明讓周大守著門的,怎麼會有人進來呢?
齊桁爾在這邊疑惑,孟翠栩在那邊听得面色如土,這這這,這到底什麼跟什麼,她自問對老太太很好,老太太為什麼要害她啦。
「二孫媳婦,我知道你沒嫁妝,手頭一直有點緊,你那幾間鋪子雖然不錯,但進帳的都是小錢,桁爾,你把聞香樓後門對著的鋪子買下,讓她經營,以後有什麼事情要讓我們知道,讓二孫媳婦來傳就好,有她當中間人,倒是方便很多。」
孟翠栩只覺得冤枉啊,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懲罰她,她只不過有孝心而已,這樣也不對嗎?
她不想知道秘密啊,為了不想讓四皇子延攬而沉江,這無疑打了四皇子一巴掌,四皇子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搞死齊家了。
「祖母,公公,夫、夫君,我知道您們是抬舉我,但我真的不是干大事的人,我已經嫁入齊家,齊家好我才能好,我真的不會說出去的!」
老太太只是微笑,齊桁爾的神色也好起來,「祖母聰慧,此計甚妙,她是我的媳婦,進出萱茂院再自然不過,孫子若有什麼事情想傳回家里,就從飯館後門去她的鋪子,商家來往也不算什麼大事,我想想,你也做吃的吧,若是有人看到就說是去借備料。」
孟翠栩知道已經沒有轉圜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哀嘆,老天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