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無止境的燙,就像是有火不住地往身上燒,比他發病時還教他難以忍受。
他像是置身一片火海,彷佛有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傳入耳里,他卻怎麼也听不清,微動了動身子,身子像是飄浮著又像是下墜著,他像是淆醒了又像是被卷入沒有盡頭的夢魘里。
「這樣不成,要是再燒下去,真會燒出問題了。」
恍惚混沌間,他隱約听見的似乎是關子悅的聲音,教他暗松口氣。太好了,幸少她是安好的,也不枉他護她了。
「御醫都說再喝個幾帖藥等等了,你急什麼?」
那低沉醇厚的嗓音是他不曾听過的,那人像是在笑著,而且是訕笑。
「等不了,他腿上的傷口那麼大,壓根沒復原跡象,甚至已經在化膿了,再這樣下去會引發敗血癥的。」
「……什麼是敗血癥?」
「唉,大哥,那不重要,我倒是想問你,你們這里有沒有……」
恍恍惚惚中,他隱約听見了大哥兩個字……原來,她對誰都是喊大哥的?怎麼教他莫名有些不爽快?
意識再次沉入黑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又有了些意識時,身上的熱潮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難耐的腫痛,還有古怪的……像是蟲在腿上游走的感覺,有點癢有點刺,他想要張眼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惜的是,他的眼皮像是被灌了鉛,怎麼也掀不開。
當他在數不清幾回的奮戰之後,終于張開雙眼時,他瞧見的是一張極為秀致而稍嫌稚氣的臉龐。
說真的,這張臉跟他說她已經及笄,幾乎說服不了他。
大不了十三歲左右吧,盡避她的身形在姑娘家里頭算是挺高,但瘦削平板的身形,未長開的臉,她充其量只是個小小泵娘而已。
而此刻她就貼在床畔,彷佛睡得正甜,濃密縴長的睫如蜱翼般微微顫動。
真要論,她的美就美在那雙眼,她的眸中蘊含超齡的慧黯和熠亮的神采,彷佛會說話似的。
正忖著,她驀地張開眼,比常人稍淺的眸色使她的眼瞳彷佛比常人還閃亮,在這惺忪未醒的時刻,分外嫵媚,接著在與他對上眼的瞬間,那眼像藏了星星似的,小臉綻放最美的笑花,教他的心莫名的蠢動了下。
「大哥,你醒了!」她清脆地喚著,彷佛他的清醒令她欣喜若狂。
他靜靜地凝睇她半晌,手在被窩里按住胸口,好一會才開口,「這是哪兒?」
話一出口,喉頭像是被刀刮過般,教他皺緊了眉頭。
「大哥,你等等。」關子悅趕忙起身倒了茶水,見他要起身,輕輕按住他。
「大哥,你別亂動,我拿湯匙喂你就好。」
馮玉喝了幾匙茶後,覺得喉頭的燒灼緩和了幾分,啞聲問︰「我傷得很重嗎?」
「還好,大夫說大哥是鴻福齊天,所以只傷了四肢。」見他不肯再喝茶了,她將茶碗收妥才內疚地垂著臉。「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肯放掉小吉的話,咱們就不會被水沖走了。」
在那當下,她也很清楚孰輕孰重,可是那一瞬間要她放掉小吉,根本就是要逼小吉去死,她是真的做不到。
「沒事。」他淡道。「你沒事就好。」
橫豎最終的結果尚能接受,看在又讓她欠下一份大恩情的分上,他忍了。
「大哥……」她紅了眼,啞著聲低喚。
「說了沒事。」吁了口氣,待喉頭的痛緩和了些,他才又問︰「這是哪?」
必子悅吸了吸鼻子。「大哥,咱們運氣真好,被一位大哥給救了,他讓咱們住他家養傷,又替大哥找大夫,將咱們照顧得無微不至,待大哥好了,得要好好報答這位大哥才成。」
馮玉疲累地垂著眼,想起半夢半醒間似乎听到她跟個男人的交談聲,她確實是叫那個男人大哥……真廉價,大哥隨手抓都一把了。
「子悅。」
正忖著,外頭響起男人的嗓音,馮玉一抬眼,便見一名男子推門而入,背著光,他瞧不清男人面貌,但他的身形極為高大,行走無聲,顯然是個練家子,待他走近後,馮玉見到那一身錦服,頓時明白這里不是一般人家,那布料可是大內所用的綾錦,尋常人是不許使用的。
「藺大哥,我大哥醒了。」關子悅遮掩不了喜悅地道。
「看得出來。」走到床邊的藺仲勛將手上的木盤遞給她,似笑非笑地瞅著從剛才就一直打量自己的馮玉。「瞧夠了沒?」
馮玉猛地回神,淺露溫煦笑意。「真是對不住,還沒跟這位爺多謝救命之恩,不知道爺尊姓大名?」
他的心里有種想法隱隱成形,但總覺得他們不可能漂了那麼遠。
「我姓藺,談不上什麼救命之恩,不過走在清江邊適巧撞見你倆倒在江畔,順手帶回家罷了。」藺仲勛哼笑了聲,回頭抓了把椅子坐下,看著關子悅忙著吹涼湯藥,等著喂食。
「清江……」馮玉吶吶地道︰「藺爺,敢問這里是——」
「啟德鎮。」
馮玉怔了下,月兌口道,「……攝政王?」
傳聞當今的攝政王曾是不早朝亦不過問民間疾苦的殘虐昏君,然而卻在九年前一夕轉變,禪位給當時的莊王爺,成了太上皇;同年,新皇駕崩,少帝登基,于是太上皇依遺詔成了攝政王,輔佐少帝,正開創了太平盛世,而那位攝政王就住在京城南邊的啟德鎮南村。
他之所以如此清楚,除了攝政王的傳聞流傳甚廣,也因為攝政王妃曾是個擅長種米的寡婦,舉世聞名且受封為一品米的霜雪米正是出自她的手,且據聞攝政王轉變如此之大,乃是為了攝政王妃。
至于這霜雪米,他曾經幾回試圖搭上線,然而始終石沉大海,而如今他竟是在王爺別莊里?
「哪來的攝政王?皇帝早過了及冠之年,本王早就不管政事了。」藺仲勛輕哼了聲。
「藺大哥是攝政王?」正打算要喂藥的關子悅不禁看了他一眼。
「不像嗎?」
「不是……你都沒說啊。」攝政王啊……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就算政權早已移交到皇帝手中,也還是有基本的權勢吧?
可是,壓根看不出來啊,他不但年輕,而且隨和沒架子。
「我沒說不可嗎?」藺仲勛好笑道。
馮玉听至此,深怕她不懂規姖,沖撞了攝政王,急著要起身告罪,然而才動了下,隨即被藺仲勛一把按回床上。
「別亂動,待會蛆掉了滿床就麻煩了。」
馮玉本要說什麼,但一听見他說蛆,便傻愣愣地問︰「……什麼蛆?」
藺仲勛突然覺得有些同情他,下巴朝他身下努了努,「就你腿上的蛆。」
雖然依他那個方向看不見爬在他傷口上的蛆,但他應該感覺得到蛆的蠕動。說真的,還真不是變通的惡心。
必子悅那小丫頭說要救她大哥,要不是她大哥真醒了,他真會以為她是狼了心要讓蛆吃了她家大哥。
「……為什麼我腿上有蛆?」馮玉的嗓音不自覺地尖了。
如果可以,他想要一窺究竟,可偏偏藺仲勛的手就按在他的胸口上,教他無法坐起身,看不見他所說的蛆。
「問你妹子啊。」
「我沒有妹子……」
藺仲勛略回頭看著關子悅,就見關子悅將藥擱在花架上,坐到床頭的位置上才慢條斯理地道︰「大哥,蛆是我提議放的。」
「為什麼?」他噴了聲,不敢相信自己竟遭她恩將仇報。
「藺大哥救起咱們的時候,大哥腿上有一道深又寬的口子,大夫施藥無效,而且傷口不斷地潰爛,所以我就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法子,放蛆吃腐肉,待腐肉清干淨了,長出了肉跟皮就沒事了。」
這是當初上課時,教授在課堂上曾說過的一種清創方法,當時她是真的沒法子了,才會死馬當活馬醫,可照目前的狀態看來,效果不錯。
「這是什麼古老的法子?人只有死了才會長蛆!」馮玉難遏地吼了聲,喉頭痛得不住吧咳。
必子悅拍著他的胸口,卻被他一把拔開,不禁難過地道︰「大哥,這是真的!大夫說大哥的底子很差,又是癆又是郁的,導致口子不收,又不斷發著高燒,我只好出此下策啊,這些蛆是干淨的,是藺嫂子堆肥引來的蠅產下的卵培養的,我好不容易才收集來,等燒再退一點,我就會把蛆拿掉了。」
她不懂中醫,不懂大夫講解的那些,但是她很清楚他的免疫系統很差,一旦高燒不退,傷口潰爛,那是會引起敗血癥的。
「……你確定那些蛆拿得掉?」馮玉啞聲問道。
「可以,只要大哥再喝一帖藥,燒都退了,我就把蛆拿掉。」
馮玉朝她探出手,她意會後將湯藥端來,見他執意要自個兒喝,她不禁道︰「大哥,你現在動不了,我喂你吧。」
必子悅擠不出半點笑意,因為她正被厭惡著。
「我覺得我燒退了不少,只要王爺將手拿開,我坐得起身。」這些年,他被養得快要成良醫了,自個兒什麼狀況,他比大夫還清楚。
「不成,你要是坐起來,蛆會掉了滿床爬,根據你……呃,子悅的說法,要是不注意的話,蛆會亂爬而且亂鑽,到時候會鑽到哪去,那就是誰都無法保證的。」藺仲勛好心提醒。
馮玉聞言,哀莫大于心死地閉了閉眼,朝關子悅勾了勾長指,示意她可以喂藥了。
待藥喝完後,他不禁道︰「能否將被子拉高一點,讓我瞧瞧口子。」至少讓他知道口子到底是爛到什麼地步,讓他看看那些蛆是怎麼吃他身上的肉,讓他相信關子悅說的都是真的。
「我倒是不在意,但……子悅,你要不要先避開?」藺仲勛朝她笑得壞心眼。
必子悅聞言,忙道︰「我把藥碗帶出去。」
馮玉不解地看著關子悅飛快地萵開,疑惑尚未問出口,便听藺仲勛道︰「喏,我盡量拉高一點,你要看動作得小一點,蛆要是掉了,我可不管。」
馮玉吸了口氣,用雙肘撐起上身,被子一點一滴拉高後,他瞧見了腿上紅腫潰爛的傷口幾乎覆蓋整片右大腿,而口子上真的布滿頗肥美的蛆,他硬生生忍住吼叫的沖動,不敢置信的瞠著這一幕。
藺仲勛眸底蓄滿了同情,然後道︰「傷口好多了。」
「好多了??」他的腿快廢了吧!
「跟一開始相較確實好多了,而且御醫說了,邊緣處已經開始長出新肉和新皮,所以應該是不成問題了。」
馮玉眯緊眼,他不知之前的情況,壓根無法比較,不過倒是教他發現了另一個事實。「……王爺,我底下是空的?」
「嗯,口子那麼大,褲子是沒法子穿了。」
馮玉痛苦地閉上眼,終于明白她為何要避開了,但是——
「蛆……是誰放的?」
「子悅啊,誰敢踫?」藺仲勛一臉嫌惡地道,後來像是想到什麼,又止不住笑地道︰「子悅說得滿嘴道理,像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天曉得原來她怕蛆,那蛆掉到她手上時,她嚇得又叫又跳的,像是快哭了,可是她還是忍著眼淚慢慢地把蛆放到你腿上的口子。」
馮玉想象那一幕,不禁對她有些心憐,心想自己剛才對她發火,著實對她不公平,不過他真正想的是……「她放蛆時,我底下就空了?」
「嗯,應該是。」藺仲勛聳了聳肩。「兄妹嘛,看見了又如何?啊……你們不是兄妹……看來,你得要負責了,就當是報答她對你的救命之恩,你以身相許也是美事一樁,本王可以主婚。」
馮玉再一次哀莫大于心死地閉上眼。到底是誰對誰有救命之恩?他舍身救她竟落得這個下場?迎娶她是無妨,畢竟她對他而言是大有用處,但不該是因為如此!懊死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吧脆就別讓他醒,或者……再睡一場,睡醒後,就當他什麼都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