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長巷間,一名男子正發狂奔跑。
他臉色慘白、氣喘吁吁,吸進鼻腔的空氣像火一樣灼燒著他;疾奔讓他胸腔、月復部痛到快炸開,但他不能停、不敢停,因為一停就會被抓到,到時候,那些招呼在他身上的拳頭,才會真的令他痛不欲生。
「你跑不掉的。」一個高大身影從陰影中走出,驀地扯住男子的頭發。
「啊!」
他臉孔扭曲地放聲大叫,叫聲淒厲得像是有只無形巨獸正從他嘴里猙獰竄出……
「卡!」導演喊。
池仲宇雙膝一軟,癱倒在地上,不停地顫抖著。
飾演父親的男演員怔在原地看著池仲宇的臉,一時還無法從他那一叫、還有他驚恐的表情中回過神。男演員撫著臂上的雞皮疙瘩,感覺自己方才當真把人揍到肚破腸流了。
「宇哥。」
池仲宇的第一助理向凱文在第一時間拿過薄毛毯包裹住他,第二助理詹斯則立刻遞上暖毛巾。
日本橫濱目前氣溫不超過十度,可池仲宇體質偏寒,加上今日微雨,他身上早已濕透,兼以臉上原本就畫了病寒妝,整個人看起來就像該立即送急診。
「仲宇,你那表情太好了!那不顧一切的吶喊,那孩子就是那樣痛,才會釋放出體內怪獸殺人無數……」導演沖到池仲宇面前,一把抱住他,激動到眼眶都紅了。「我都看傻了……」
池仲宇推開導演,因為不習慣和人在工作之外有太多肢體接觸。
他指指喉嚨,給導演一個抱歉笑容。
「宇哥喊到喉嚨啞了。」向凱文代為發言,看了詹斯一眼。
詹斯立刻上前扶住池仲宇。
池仲宇沒拒絕,把身體一半重量倚在身兼保鑣的詹斯身上——為了揣摩這個角色,他餓了自己幾餐,加上演戲是一種疾速耗損能量的工作,所以筋疲力竭是正常情況,片場的人也已經司空見慣了。
「你辛苦了,快點回去休息。你演得好,劇組現在整個精神都來了,我們再磨一下今天的第一場。」導演拍拍他肩膀,完全沒注意到後頭那票工作人員臉上的痛不欲生。
池仲宇朝導演豎起大拇指致意,表示自己也很滿意這次的拍攝後,這才轉身離開。
這個導演是把他從電視偶像劇拉到電影劇情片的伯樂,如今導演拍恐怖片,他當然二話不說以十分之一的象征性片酬接了男主角,當作是報恩。
他演得好是自然,因為他打從接下這部片之後就沒睡過一場好覺——因為除了男主角體內惡魔蘇醒、殺人無數之外,其余的他都曾經歷過。
好累……
「宇哥,要不要我背你?」詹斯看著還是走得歪歪斜斜的池仲宇問道。
池仲宇抬頭看向詹斯。
理著小平頭的詹斯也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他知道詹斯把他當神,只想替他牲奉獻;而這個體格發達、一臉真誠的小鮮肉,是繼向凱文之後,第二個在他粉絲圈引起轟動的助理。女粉絲都說他過著左擁右抱、坐擁不同類型俊男後宮的皇帝生涯。
粉絲間的同人文,據說寫得沸沸揚揚、精彩非凡,某種程度地豐富了他這二年來沒有女朋友的空白……
「如果你背我,再被偷拍,怕是網絡又要出現一百零八篇十八限艷文。」
池仲宇微勾唇角,氤氳眼眸染上一層艷色。
「宇哥如果在意這個,就不會選我們當助理了。」向凱文推了下金邊眼鏡說道。
「是。不過我還能走。」
「宇哥最近沒睡好,要不要跟周醫師聊聊?她的FB寫她在日本度假。」向凱文提起池仲宇最信任的心理醫生的動態,因為知道宇哥幾乎不上網。
「不用了。她該說的都說了。」就是要他面對過去的自己。
「池仲宇,我可以跟你拍照嗎?」前方十步外突然沖出一個穿著格子襯衫、一臉興奮的男人。
詹斯第一時間將池仲宇推到向凱文懷里,並立刻用自己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擋住來人。宇哥的瘋狂粉絲男女皆有,男粉絲瘋狂起來尤其驚人,割腕、寄刀子都算是常事。
「池先生私下不接受拍照。抱歉。」詹斯沉聲說。
「一張照片就好!我們來橫濱度蜜月,听說你在這邊拍片,剛好那條巷子沒人控管,所以我就想說走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看到你了,我的運氣真的太好了!」男人興奮得不停說道。
「抱歉,不拍照。」詹斯雖然已經當了池仲宇兩年的助理,但對于這種大家因為看過宇哥很多部電影,所以一看到本人就會自動表現得很熟一事,還是覺得挺不可思議。
池仲宇抬頭看了陌生粉絲一眼,然後又一眼。這個左眼眉頭邊有顆痣的人,他在哪見過?他擁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憶,也知道這男人除了是粉絲之外,和他沒有任何交集。那他為何會覺得眼熟?
「徐佑寧!你跑哪去……」遠方傳來一聲叫喚。
徐佑寧!這個名字閃電般竄過池仲宇腦海。池仲宇站直身子,緊盯著徐佑寧的臉。
「我太太在叫我了。」格子襯衫男期待地看向池仲宇。「不能就一張嗎?」
池仲宇拉住向凱文手臂,在他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
向凱文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池仲宇面色淡淡卻堅定地點頭。
「池先生為恭喜你新婚,特別破例。我用我的手機拍,拍完你留下手機號碼,我們再傳給你。」向凱文拿出手機,先輸人對方的號碼。
「謝謝!」襯衫男連忙站到池仲宇身邊。
池仲宇從向凱文隨身的提包里抽出墨鏡戴上。
「抱歉,池先生剛才拍的是哭戲,戴墨鏡拍比較不會壞了形象。」向凱文說。
徐佑寧看著那副擋去池仲宇大半邊臉的墨鏡,也只能擠出一個微笑,因為他的助理已經拿起手機對準他們說︰
「準備拍了,三二……」
詹斯站在一旁,準備一有情況就上前制伏。二年前,就曾發生過影迷和宇哥合照時,拿刀抵著他,導致他後來命危的驚險情況。此後經紀人向志明——也就是向凱文的父親,就訂下宇哥不和影迷拍照的規定。
「一。」向凱文按下快門。
池仲宇再看徐佑寧一眼後,便轉身走向五分鐘路程、劇組所居住的飯店。
詹斯旋即跟上,再度攙住虛月兌的池仲宇。
「謝謝!」徐佑寧大聲說道。
「死徐佑寧!你跑到哪里去了!」這回叫喊的女聲多了一點哭音。
徐佑寧轉身就跑,邊跑邊叫︰「我在這里!你知道我遇到誰了嗎……」
向凱文打電話請片場警衛過來拉起封鎖線,然後快步跟上池仲宇。
池仲宇走過飯店櫃台,直接進電梯抵達頂樓。
詹斯進門檢查一切無虞後,池仲宇走入房間,然後對他們點頭。
「明天見。」
他上了鎖,卸淨妝彩——不管再怎麼累,臉蛋總是明星重要資產,一定要保護。
洗淨身體後,他倒向床鋪,意識已經渙散。
累到極點,頭一沾枕,他當然會睡著,但睡著之後的惡夢,才是他抗拒入睡的原因。
惡夢,是從二年前開始的。
二年前,當那名瘋狂粉絲想要與他同歸于盡的意外發生之後,他在醫院足足躺了一個月;而後,身體的傷雖然痊愈了,久遠的童年惡夢卻因此再度開始如影隨行。
心理醫生說意外事件讓他以為安全的生活出現裂縫,童年傷痕記憶才會在此時趁機竄出。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安全,只是惡夢如此真實,以致他總會冷汗涔涔地被嚇醒,左右張望著身邊是否仍有他那嗑藥的爸爸,醞釀著要帶他去摘除器官變賣……
池仲宇睜大眼,看著飯店的天花板,告訴自己——
爸爸已經過世十多年、捅了他兩刀的人已關進牢里,不會再有人來傷害他了。
眼簾疲憊地垂下,眉頭卻不由自主地擰著。
心理醫生建議他回台灣尋找記憶中的美好童年記憶,不要讓過往經歷只呈現負面情緒。
所以,「徐佑寧」的出現是天意嗎?
他記得徐佑寧臉上的痣,因為在那本他看過無數次的小學畢業紀念冊上,徐佑寧身邊的人正好是「楊淘」……
「楊桃。」池仲宇光是想到她的外號,心頭便滑過一道暖流,舌尖好像也嘗到了水果味。
那小女孩幾乎用她家的水果喂飽了全家。
楊淘個兒小小一個,最愛露齒而笑,四肢瘦得像猴子,老在教室里大呼小叫、橫沖直撞,精力旺盛得像是三天三夜都不用睡一樣。
或者,他可以回台灣去找楊淘;但,他其實一點也不想做那種事。十八年不見的人,難道還會莫名的熱絡起來嗎?!
他若回去找小學同學,不過是落得現場變成追星大會,上演一場池仲宇簽名會罷了,何苦給自己找麻煩。他討厭跟人寒暄,裝熱絡,平時戲已經演得夠多了,沒必要在日常生活里再演上一回。
一個明星和一群十八年不見的小學同學,不演,戲怎麼唱下去……是說他曾拍過一部恐怖片,演一個小時候不小心害死了小學同學的明星……楊淘如果變成鬼,也會是好笑的鬼,一點也不恐怖……她老是說她家的水果「有吃有保庇」……
疲憊讓他思緒混亂,想法開始無法連貫,可「楊桃」這個名字卻讓他唇角上揚了一下,便被拖入黑沉睡眠中,且——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