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兩人才剛站起身,龍靜的貼身侍從長治從門口快步走來。
「小姐。」長治一身青衫神態沉著。
「這個月的 仁價格多少?」龍靜問。
「……沒有 仁。」
「什麼意思?」
「屠家柴行說,之後沒有多余的 仁賣給龍家油行。」長治寬額濃眉,眼窩極深……旦斂笑攢眉,模樣顯得寒厲,也正因為這張臉,才能鎮壓得住榨油廠里的伙計,方便由他出面替她收購所需材料。
「怎麼可能?杏林村去年至今的氣候極佳,沒有任何天災,胡麻、蘇麻甚至是芸苔子都是豐收,而烏?樹更不可能受到任何影響,怎麼可能沒有 仁賣給咱們。」
她從小就跟在父親身邊,別的姑娘還在學女紅時,榨油廠里的器具就是她的玩具,她從小在這里游玩,看著父親和許多商家往來,耳濡目染之下,她很清楚榨油廠里所需的各式材料來自于哪些村鎮,所以她對當地天候也時有留意,以防萬一。
「屠家大掌櫃說,金家二少把所有的貨都吃下,而且是以一石五十兩的價格買的,要的量是一千石。」
龍靜緊抿著嘴,冷哼,「一千石……真不知道他要怎麼消耗這些貨,說穿了,他根本就是要讓咱們沒有 仁可用。」
金家二少……這人是怎麼搞的,為什麼突然做出這麼大的動作?他去年接手油行時,經營得中規中矩,偶爾小有動作卻也沒到惡意打壓的地步,感覺是個可敬的對手,怎麼突然使出這種手段?
仁無法久存,久存之後再榨出的油容易變質,難道他會不知道嗎?
包別說放眼整座崆峒城,用得了最高級的 仁水油的人屈指可數……個月能賣出八十斤已經是極限,他一千石的 仁到底要用到什麼時候?
再者, 仁的價格也會因為他大肆收購而上揚……今年是豐收年,所以 仁的價格比往年還要便宜三成,之前她才能調降些微價格出售。
被他這麼一攪和,油價是注定得要再漲些了。
「這個金二少真是可惡,兩個月前才剛讓兩家南北貨倒店,後來又逼得竇家食堂關門,現在竟然……」巧瓶氣得牙癢癢的。「果然老人家說得沒錯,要是生出雙生子……定是一個極善……個極惡,極惡的就是金二少,簡直跟金大少有如雲泥之別,小姐,咱們干脆去找金大少說這事吧。」
龍靜搖了搖頭。「沒這種道理。」
「小姐?」
「掌管金家油行的是金如秀,沒道理找金大少理論這事。」
「那咱們要怎麼辦?」
「大不了不做水油生意。」她哼了聲。
她的薰香燈油,底油用的是亞麻子油,雖然比不上 仁水油和芸苔子油精純,但是花香可以蓋過亞麻子油特有的氣味,況且價格低廉,人人都買得起。
「那咱們就任由他欺負?」巧瓶憤憤地說。
「欺?」龍靜哼了聲。「誰斗誰還不知道呢。」
她開門做生意,求的是和氣生財,只要人不犯她,她自不犯人。
「可是,小姐,據我查探金家二少的動作可不只是這些。」長治愁眉不展。
「他還干了什麼事?」
「金二少下令金家油行里所有的食用油和燃油半價賣出,而且特惠三個月。」
龍靜氣息不禁一窒,閉眼在心中粗估此事對龍家油行造成的沖擊損失,好一會才張開眼。「還好,我還是有對策。」
和龍家油行往來的商家有十來家是立一年契,而且用油量相當大,應當不會轉移到金家油行去,不過這虧損如果真要細算,數百兩到上千兩是跑不掉的……看來,得積極找其他的大筆訂單,以薄利多銷的方式避開這次的惡斗。
不過,這金二少是瘋了嗎,有人這樣做生意的?
難道是為了要斗倒她龍家油行?
她是哪里得罪他了?
「小姐打算要怎麼做?」長治問。
「舊金河畔的船宮一年和民間油行立一次約,還有宮中采買,或者是聚祿城的南北商客也是可以拓展的線。」她計劃盤算著。「咱們是百年老店,在其他城鎮終究是有些人脈想拓展也不會太難。」
法子不是沒有,偏偏就是不湊巧,懷有身孕的她近來被折騰得難過,要她來回奔波她是無所謂,就怕會損及肚子里的孩子。
再說,都闐王朝近年來風氣雖是開放不少,緣于千勝侯夫人和金家夫人首開前例做買賣,如今有不少女子效仿,但終究身份不及兩個夫人尊貴,會真心和女子打交道做生意的,終究是不多。
要長治替她出面接洽的話,他的身份只是龍府的下人、她的貼侍,沒個身份就怕其他商家不買帳,但礙于大娘,她又不能除去長治的奴籍。
想著,忍不住輕嘆。
為何她不是男兒郎?如果她是爹想要的兒子,她肯定可以讓龍家的百年產業更上一層樓。
「可是小姐的身體……」長治沉吟頓住。
她輕嘆了聲。「算了,別提那些,先到外頭看看伙計們貨上得如何,還有,巧瓶,可有準備涼茶給大家,今天日頭挺曬的,他們肯定出了一身的汗。」說著,她緩步往前走。
「有,早就備妥了。」巧瓶跟在身旁答著。
就說她家小姐好得沒話說,放眼崆峒城,有哪個老板會在夏日給伙計們準備涼茶消暑,入冬時熬煮暖胃的紅棗桂圓湯。
「那就好。」
走到榨油廠外,龍靜瞧見管事一副愁眉苦臉地要伙計們將裝載在牛車上頭的油缸取下。
「周管事,怎麼把貨給取下了?」她溫聲問。
「小姐,大風茶肆派人傳話,說不要咱們的蘇麻油了。」
「……是金家干的好事?」
「是呀,不只是如此,剛剛就連春福食堂、富陽樓和寒煙閣都托人傳話,就說要暫停契約,要是小姐不滿,可以找他們談違約賠償。」
龍靜無力地閉了閉眼。
這下可糟了,狀況比她想像的還要嚴重。
盎陽樓是崆峒城最為聞名的客棧,更是龍家油行最大的商家……個月賣給他們的油,所得到的收入純余可是高達數百兩,如今富陽樓暫停契約,損失極大,而寒煙閣可是和花絛樓並列,是崆峒城最聞名的銷金窩,要是少了寒煙閣,就連薰香燈油的買賣都會受到沖擊。
看這些立約的店家寧可賠錢了事,就可以想像金家給了多可觀的好處……真是混蛋家伙,要不是她有孕在身,豈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
「小姐,這金二少真的太過分了!」巧瓶氣得快哭了。怎麼金家大少是個翩翩君子,金家二少卻是個無恥惡霸?
龍靜抿嘴不語。
金二少做生意的手段是下流了一點,不過做生意本來就是如此,削價競爭是常有的事。
但以往兩家總是和平相處,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金二少這回的做法卻像是鐵了心要斷她龍家的生路,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有任何的猶豫。
「長治,上花絛樓替我訂上等廂房,順便請出花絛樓花魁沁蘭。」她忖度片刻後道。
「是。」
龍靜平心靜氣地閉上眼,不惱不躁,滿腦子只思索著解決之道。
她永遠不會忘記父親為她起名的用意,想要撐起龍家油行,她就得靜。
龍宅位在城東南舊金河旁的胡同,離兩岸銷金窩有點距離,掌燈時分後便是一片靜謐。
然而,每日接近子時總會有馬車刻意放緩地駛近。
龍靜一下馬車,小廝已經為她開了門,卻不見貼身丫鬟巧瓶,正覺得古怪時,瞥見里頭大廳還燈火燦燦,她的心底便有了數。
不疾不徐地踏進大廳里,果真瞧見巧瓶垂著臉站在門邊,而里頭就坐著龍府大房夫人和大房千金龍嫣……副興師問罪的嘴臉。
「大娘,姊姊,這麼晚了你們還沒睡?」她向前問候,盡避疲憊不堪,依舊淺勾笑意。
「你這當家的還沒回府咱們怎麼敢睡。」龍府大房夫人年歲不過四十,保養得相當得宜,和龍嫣坐在一塊,儼然像對姊妹花。
兩人皆是滿頭玉簪金步搖……身精繡華服,貴氣逼人。
「就不知道大娘特地等我回來所為何事。」龍靜當作沒听見她的尖酸刻薄,只想趕緊回房歇息。
「我問你,為何近來大房的月錢竟減少了?」龍嫣冷聲問……張俏顏薄安冰霜,卻遮掩不了麗質天生的嬌美。
龍靜挺直背脊,垂斂長睫。「因為近來油行有些吃緊。」
這些日子金二少的手段一波比一波還要凌厲,幾乎快要斷光龍家油行僅存的幾條命脈,不但找不到制油材料,就連榨好的油也找不到商家可賣。
如此一來一去,要是不節省愛中用度,就怕會撐不過這波競爭。
「笑話,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幾日你連上花絛樓,夜擲百兩地與人應酬周旋,要不是做大買賣,怎會夜擲百兩不心疼,況且我跟我娘一個月的月錢也不過是五十兩而已,你存心不給,是要咱們母女倆活不下去。」
龍嫣心里的憤恨不平,起因在于父親留下的遺言。
年初父親一去世她便打定主意,要趁機將二房給趕出家門,豈料,大門才剛掛上表示喪中的白燈籠,崆峒城的鄉紳先生便上門來,才知道原來父親早已擬定了遺言,還是以白紙黑字寫下。
上頭明說著,大印和權狀歸大房所有,但油行經營則是交給龍靜,府里所有花用都得經過龍靜點頭。
這一點讓她極為不服。
同樣是女兒,同樣都從小苞在父親身邊學商,她不認為自己比龍靜差,然而父親卻從來不讓她涉及經營,甚至還留下了一個可笑的遺言——先生下龍家繼承者的人,便能得到龍家的所有。
這簡直是荒唐!她的母親可是入烽城的藥材商千金,是她父親明媒正娶的。反觀龍靜的娘,是她娘的陪嫁丫鬟罷了,如此卑賤的身份竟能和她平起平坐,爭奪龍家產業?再加上她要花用還得要她點頭……要她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龍靜安靜地听著,忍耐著怒氣和身子的不適解釋,「因為金家油行削價競爭,所以我近日與人應酬拉攏生意,現在好不容易才牽上船宮這條線,想要拿到錢,也要等到貨運上船才收得到貨款。」
銀兩,帳房里自然還有,但是那些都是要以防萬一的周轉資金,她不想要動用。
她很累,真的好累,加上今兒個吃下的東西幾乎全都吐出,她現在只想要回房躺著,壓根不想再跟她們唆。
但龍嫣像是跟她杠上似的又道︰「金家怎麼削價可不關我的事,反正爹是把油行暫時交給你打理,你就得要全權負責,況且,爹留下的銀兩有多少我會不知道嗎?帳房里怎麼可能會沒有銀兩,還說什麼要等到收貨款才有錢,我警告你,你這小雜種,別真以為爹把油行交給你了!」
一句小雜種教龍靜一肚子的火驀地爆開來。「船宮這條線可以保住油行一整年的生計不生變化,可是我每個月給你們五十兩,你們到底又替這個家生了什麼財?」
她的娘原是府里的丫鬟,破例納為妾,想當然,她和娘在府里有多沒地位。
而她不是沒脾氣,她只是惦記著爹的教訓,不想跟她們一般見識,就算她們在三年前使計毒啞了娘,為了爹的一句話,她忍,可是現在爹已經不在了,真惹火她,她就把她們趕出家門。
她如此辛苦奔波,可不是為了養這對只會吃喝玩樂的母女,而是為了油行底下數以百計的伙計。
龍嫣不怒反笑。「我是天生千金命何必生什麼財,爹說了,我不需要為錢財奔波,只要待在家里,讓你好好地養著就好。」
龍靜緊抿著嘴。
她無法反駁,因為龍嫣說得一點都沒錯。
娘的身份低微,爹在娘生下她,確知她是個女娃之後,就對她們母女倆漸行漸遠,如果不是她硬巴在爹的身旁,努力地學習,恐怕爹早就忘了他還有個女兒……也就是不在乎她,所以爹才會在遺書里寫下,盡避她執掌經營油行,她必須服侍大房母女,直到龍嫣出閣為止。
可龍嫣有出閣的一天嗎?
據她所知,龍嫣為了將她和娘趕出府外,正積極尋找可以入贅的男人,想要搶先生下繼承人,得到龍家所有產業。
為了不被趕出府,她才會挑了金大少買子。
雖說金家已經多代單傳,但至少都是男丁,所以她賭了一把,先找大夫調養身子,算準了日子,再托曾欠她一份情的牙商,趕在牙商舉家徑往沛歲城之前,假藉洽商幫她約出金家大少,還動用了有催情作用的迷香,就盼自己能夠一舉得子。
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到龍家產業,才能保住龍家產業。
要是真讓心高氣傲的龍嫣掌管油行,就怕底下的伙計沒好日子過,更怕爹守了一輩子的百年招牌會毀在龍嫣手中。
就算爹不愛她……可是她會記得爹說過的每一句話,遵守著爹的遺書。
「奴婢就是奴婢,你就好生地做吧,我就讓你供養著,等到哪天我找了人入贅,生下了兒子,你就能好好地休息了。」
龍靜撇唇哼笑。「你找得到人入贅嗎?」依龍媽那傲慢性子,看得入眼的,必定是權貴富賈,可那樣的人又豈可能入贅。
「總比你有機會,你這庶出的,誰會願意為你入贅,不如去街上問問乞丐要不要吧。」話落,大房夫人和龍嫣笑成一團。
一旁巧瓶緊握著粉拳,卻又不能說什麼。
龍靜卻低笑著說︰「至少還有乞丐,就怕有的人連乞丐都不要。」
「你!」龍嫣聞言氣得站起身。
「巧瓶,回去了。」龍靜轉身就走,無心理睬。
「是。」巧瓶趕緊跟上,兩人沿著通往西廂的花徑走。
「我娘今日可有好好用膳?」回房後,等不及解開發髻,月兌下外衫,她就已經歪倒在床上。
「有的。」
「那就好……」話未完,巨大的疲憊已經將她卷進夢鄉里。
替她拉妥被子,看著小姐眼下的陰影,巧瓶只能偷偷掉淚,暗嘆自己的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