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5章(2)

書名︰神官|作者︰綠痕|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冬日里的山林靜寂無聲,因雪深山冷,不僅不見人煙,連動物亦難見,偶爾除了葉梢上的積雪堆積過盛,落下的雪塊帶來些聲響外,這片屬于雲取爆月復地的山頭,一直以來就像一潭獨自美麗,卻不生半點漣漪的湖水。

直至前幾日為止。

素來安分窩在宮里讀書制藥的神宮上下眾人等,打從前陣子起便大興土木,以往神宮正堂前一大片由數百年前名家所設計,美不勝收的庭園造景,如今已被鏟為一片平地,清早便可見年紀尚幼的男女小神捕們,頂著寒風正在那兒精神抖擻地打著拳。

爆中收藏眾多金銀珠寶的天元樓,如今已被改建為讀書樓,每日在天黑點燈前,皆可見神捕們穿梭在樓中,學習由新任宮主所帶來的世俗知識。而就在天元樓相隔不遠處的閱珠閣,也已被新宮主改為賬房,進出其中的神捕們,每個人莫不皺著眉頭,手拎著一只令他們又愛又恨的算盤。

日日高站在東宮樓閣頂上,冷眼看著底下的改變,司徒霜直在心底將野風給殺了千百回。

草下覆在面上的帕巾,司徒霜的兩眉就又再次皺成一線,打從前幾天起,西宮的那個朔方就命人在東宮外頭燃燒柴禾,並在其中添了許多不知名的東西,陣陣濃煙順著風勢一路飄進宮中,帶來各式令人作嘔的氣味,還甜苦辣咸五味皆俱,擺明就算是將他們困在東宮中,也不讓他們好過。

他傳動身下所坐的輪椅,轉身不滿地質問隨身伺候的魂役。

「還是無法破陣?」都已經被困有半個月之久了,難道他們就連點法子也想不出來嗎?

身著一襲黑衣,總像一抹影子跟在他身後的倚讕上前回稟。

「回少主,此乃神陣,當今世上,非藥神轉世者無法解陣。」

「廢物!」司徒霜想也不想地一巴掌就往他的臉上招呼。

倚讕將身子稍稍往後一閃,及時避過了他的掌心,當下即招來他更激烈的反應。

「我犧牲自身將你們許出來,你們就是這般回報我的?」他赤紅著眼,長期遭到關押的感覺,逐漸累積成為一種難耐的暴躁,偏又化不去解不開,于是他也只能把怒氣發泄在他們的身上。

倚讕低垂著頭,「屬下不敢。」

「還不快再去試試如何解陣!」

「是。」

司徒霜氣急敗壞地咬著唇,一想到原本唾手可及的宮主之位,就在葉慈出宮找到轉世宮主之後便宣告破滅,他就深恨自個兒當年為何不多許出幾名魂役,好在葉慈有機會成長之前就命人砍死他,而教他更憎恨的是,那個總是在暗地里壞他好事的清罡真人。

想當年他只是一介平凡的神宮少主,天生病弱,又身無特長,雖上頭有個身為宮主的親父對他寵愛非常,但他也知道,在神宮中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他,一旦失去了父親的羽翼,與這身分所帶來的地位,他與宮外的那些普通凡人並無異處。

非是他不願甘于平凡,而是每個人在骨子里,本來就是種名喚為貪婪的野獸,為了保住他所擁有的,也渴望著那些他一輩子所不能企及的,他選擇了鋌而走險。

為得閱魂錄,他不惜犧牲了自己的生父司徒勤,甚至為獲得實力強橫的魂役,他再進一步犧牲了雙腿作為代價,許出了在魔界呼風喚雨的魘魔流士,爾後又在倚讕的幫助下,派人捉來清罡真人的愛徒,取出壬牛的骨化為水,讓他獲得了能以水鏡佔卜的力量,甚至進一步逼死了前任神官葉潤。

他做了那麼多,就是為想得到這座由藥神一手打造,在他眼中如珠如寶的雲取爆,為了能坐在西宮那個唯有神宮宮主才能坐上的藥神之位,讓他能夠永恆地站在雲端之上俯看世間,他什麼代價都願意付。

可清罡真人卻破壞了這一切。

每每他想透過水鏡佔卜傳世宮主的下落,好讓流士他們先葉慈一步去找到新宮主,遠在雲取爆外的清罡真人,就是有法子透過道法察覺他的小動作。只要他一開始佔卜,清罡真人便會沖破距離的圍蘺,那只不留情的大掌隨即自水鏡中而出,硬生生抓住他的頸項。

他算一回,清罡真人就掐他一次……這些年下來,他的佔卜之能變得毫無用武之力,也白白錯失了找到轉世宮主的機會。

偏偏掌握著西宮的葉慈也硬氣,這些年下來拼著性命不要,和那些神捕又有著藥神的護佑,魂役們縱使武力或法力再高強,亦不能與他們身上的神恩叫板……都因他們,那個同粗鄙村婦沒兩樣的女人,竟就這麼進宮了,哪怕他派出再多人手,她就是命大的沒死在路上,反而還回到宮中打算搶走他的一切。

這教他怎麼甘心?又如何能夠放棄?明明神宮中所有的一切本就該是他的,她一個也不知哪來的野種,又怎能與血統高貴的他相較?

她憑什麼就能理所當然的得到葉慈的承認?而藥神又為什麼要將無上的法力賜予她?她不過只是個來自世俗間,還位在社會階層最底下最不堪入目的螻蟻而已,她付出過什麼?她似他一樣給過巨大的代價嗎?她怎能什麼都沒有做,就平白獲得了他作夢都想要的一切?

明明神宮就是他的,他才是神宮最好的主人,這教他要如何壓下胸口的這股不平?

將身子半倚在閣門外的倚讕,收回觀察司徒霜的目光,自袖中取出一枚毫毛大小的冰針,揚指朝司徒霜一彈,確認冰針已自司徒霜的頸後刺入後,他的目光淡淡劃過站在樓梯轉角的流士,與他四目交接。

司徒霜想方設法,急于離開神陣所造成的囹圍之時,位于西宮的野風已將手邊的瑣事處理得差不多,率著宮內泰半的神捕浩浩蕩蕩地前來,準備找司徒霜一清舊賬。

野風揚起左手,飛快地掐了個手訣之後,困住司徒霜的神陣陣圍,在早晨的日光下看來,就像一顆巨大的彩色泡泡,正靜靜包圍著東宮。隨著她的手訣改變,泡泡的範圍便漸漸開始縮小,將司徒霜與他的魂役們驅趕至東宮開元殿的正中心處後,這才緩緩消散。

在倚讕的扶持之下,司徒霜好不容易才在輪椅上坐穩,他不適地低首輕咳了幾聲,滿心不快地看著野風就這麼大大擺的闖進他的地盤來。

「你來這做什麼?」

身著一襲颯爽男裝的野風,先是打量了正殿的擺設與裝飾後,她這才慢條斯理的轉過身正眼看他。

「要你滾出雲取爆。」還能怎麼著?自然是來通知他搬家的。

「放肆!」

「先任宮主仙逝已有十三年,這十三年來你借住在此,一文錢從沒付過,我要的也不多,就算你白銀十三萬兩好了。」開什麼玩笑,這麼多年白白吃她的用她的,還不許她趕人搬家?乞丐趕廟公也沒他那般厚臉皮。

司徒霜怒極反笑,「我取用自家之物,你憑什麼來跟我要錢?」

「就憑我是房主。」一朝翻身,坐擁無數家產的野風很是趾高氣昂,「葉慈,等會兒把他身上的東西都給扒下來,那也是神宮財產,記得一件也別落了。」

「是。」葉慈還真的把兩眼定在他那一襲華麗的衣著上。

從沒遇過野風這等氣質勝過刁民的人等,司徒霜一張病容白了又紅、紅了又翻白,從沒想過一個再低賤不過的今野村婦,也敢向出身高貴的他出言不遜。

「你敢?」仗著身邊有兩位相級高階的魂役,司徒霜面色陰沉如水地握緊了拳。

野風噗的一聲就笑了出來,很不給面子地笑得兩肩一抖一聳的。

他毛火地問︰「你笑什麼?」

她伸指揩去眼眶間笑出來的淚水,「這位少爺,回家找找你忘了帶出門的腦袋吧,你爹地下若是有知,八成會羞愧得再死一遍。」

「你胡說什麼?」

「說你蠢唄。」一野風唾棄地拆開他自以為是的保護殼,「這位沒臉沒皮沒見識沒用處只會躲藏在魂役背後,還死死扒著我家門檻說什麼都不肯走的客人,你當我和你爹一樣,會愛護著你這朵長歪了的嬌花?食食人間煙火吧,這世間是很殘酷的。」

「給我滾出去!」司徒霜被她調笑的言論氣得臉色鐵青,簡直就像是剛自墓地里爬出的厲鬼一般。

她還嘲弄地將他的身子上上下下瞄了個遍,「鳩佔鵲巢還以為自個兒真是只鵲了?不知所請。」司徒霜的胸口劇烈起伏,「我乃先任宮主之子,這神宮自然是該由我來繼承,哪由得你這來歷不明還不三不四的女人叫囂!」野風兩手捧著心房,故意歪倒在葉慈的身上,面上一派陶醉狀。

「听听,這話說得真是無與倫比無可比擬無可形容的無恥啊。」怪不得會搶別人的家產搶得這麼理直氣壯了。

「嗯。」葉慈又好笑又無奈,但看上去仍是神情凜然。

「你……」

她截住他的話,不緊不慢地道︰「你當神宮宮主是家族世代罔替?你的腦子是沒自娘胎里一塊兒帶出來還是被門夾了或被豬踩了不成?咱們玩的是轉世制的,你命格不好運氣不佳沒投了個好胎,所以轉世再怎麼也轉不到你身上來怪誰?本宮主身上可忤著十來位的先宮主呢,你一個莫名其妙搞不清楚本分貪心過了界還死皮賴臉賴著不肯走的潑皮兼廢物憑什麼來跟本宮主叫板?」司徒霜被她這麼一長串不停頓還順暢無比的話語一堵,胸口的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他渾身顏抖地握緊了輪椅椅架,終于忍無可忍朝身後大喝。

「流士!」

兩輪宛如彎月般的黑色彎刀,雲時浮現在流士的掌中,他握住刀柄之時,身子便似一柄飛射的快箭,已快速朝野風的方向奔來,但就在他揚起的彎刀正欲向前砍下時,一柄閃爍著銀輝的長劍已一劍橫削了過去。

刀劍相交的火花在眾人眼前閃過,司徒霜定眼一瞧,赫然看見,以往幾乎可說是被流士壓著打的葉慈,此刻竟穩穩地架住流士手中的彎刀,且不懼于流士相級高階的內勁,葉慈的兩腳仍妥妥地站在原地,半步也沒被逼退。

「……什麼?」他不敢置信地圓張著嘴,怎麼也沒法理解他怎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能阻止得了流士。

被朔方和松崗聯手護著的野風,自他倆身後探出頭來。

「以為手中有兩個相級高階的魂役就了不起?我這邊也是有人才的。」早知道他會有這一手,她老早就把下一步給備好了。

「我且看你還能猖狂到何時……」司徒霜冷冷哼了哼,「倚讕,還有其他人都給我上!」野風不慌不忙地抬起兩掌拍了拍,一具高大偉岸的身影立即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及時迸發出相級高階的劍意,生生將正欲上前的幾個魂役給往後逼退了幾大步。

又是相級高階?司徒霜瞎大了兩眼。

相級高階不是世上少有嗎?何時起,相級高階……他有她也有,像是大街上賣的西瓜到處是了?

「打手大人。」野風淡然自若地向眾人展示暴發戶的風範,「待會兒你若是打殘這些魂役,我加一萬兩,若是全數打死,我加三萬兩,要是直接宰了司徒霜,我再貼你三十萬兩!」手執長劍的玄靈,看似並未對她的提議有多動心,但因昨夜已與她簽過合約,他當下如她所願地道。

「一言為定。」

在葉慈已與流士交手,玄靈也二話不說地直奔向另兩名護著司徒霜的魂役時,眼看這一票非同凡人的高手又要開始大肆破壞環境了,野風眼捷手快地左手扯著朔方,右手拉著松崗,帶著他們邊往外頭撤,邊對辛勤工作中的玄靈大喊。

「我忘了說,要是不小心縱走了他們任何一個,每一人我要你賠我十萬兩!」

「……」方才他是不是不該那麼嘴快?

被她拖著避難的某二人,邊跑邊無言的看向自家宮主,他們家的這位宮主……她其實不是轉世成濟世救人的大夫,而是賬房吧?

將所有人撤出足有半個神宮遠的距離後,野風與一大票神捕眼巴巴地齊望著東宮的方向,緊張地听著遠處不時傳來巨大的劍嘯聲,或是刀劍交擊之時金石之音,過後不久,樓房倒榻、木頭崩斷等種種聲響也隨之傳來,配合著漫天飛揚起的塵埃,遠處東宮所在之地,全然陷入一片由塵灰所制造出的濃煙之中。

待到一切聲響都消停下來,野風拉著一票人回到東宮,站在幾乎可稱為廢墟的東宮遺址處,她點了點地上躺著的幾個人,而後兩手環著胸,對玄靈漾出比驕陽還要燦爛的笑靨。

「不包括環境損失費用,算一算,合計你得賠我三十萬兩。」居然讓司徒霜和兩個相級高階一塊兒跑了?看來黃金門的信譽這下可得打個折了。

素來就面癱的玄靈,此時看上去,臉似又更黑了點……眾神捕不禁同情地看著大老遠跑來這做白工的他。

野風還刻意拉長了音調問︰「以黃金門的名氣和地位……你不會不認賬的是不?」玄靈可不願力也出了、汗也流了,還得白白賠上這麼一大筆,于是懶得多言的他,難得多說了兩句。

「事前的商議不是這樣的。」昨晚他同她簽合約時,可不知她今日還會有這些額外加碼。

她還是笑得很篤定,「是不是這樣,你不妨把合約書再拿出來瞧瞧。」玄靈不信邪地自懷中取出那紙合約,仔細再看過兩回後,這才發現,在合約的最角落邊,那一行幾乎要看不見的小字,而這行字,因昨晚燭火不明的緣故,他並未在燈下看見。

「上頭寫了什麼?」

「雇主可口頭添加工作內容與要求……」玄靈緩緩抬起頭,目光隱隱帶著殺意,「你坑我。」野風將頭一甩,承認得相當爽快,「現下才知道,晚了。」

「……」回去後二師兄會不會殺了他?

「我的賬簿從不留壞賬,還請黃金門記得早點賠錢清賬!」將怏怏不樂的玄靈送出宮中時,野風還愉快地在他身後渾著手。

看著自家得了便宜還要別人把錢吐出來的宮主,眾神捕不約而同地齊心懺悔,他們真不該讓宮主流落在外那麼多年的,瞧瞧外頭的人都把他們宮主給教成什麼樣了?

一路跟著神采飛揚的野風返回西宮,葉慈先是去換過件衣裳,後又來到野風的面前,由她幫忙治療方才不慎受的傷。

「你很擔心?」她好笑地問著一臉欲言又止的葉慈。

他不得不這麼想,「此舉會不會得罪了黃金門?」他們把人請來辦事,沒給錢就算了,還要人家賠?且她還是動了手腳的那一方,這教他能不擔心嗎?

「你不懂,我這是給蓬萊動力。」她三兩下就把他身上傷口收拾好,還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別煩惱。

「動力?」

「不這樣,他怎會下血本來幫咱們?」她早就想過,要對付手中擁有那麼多魂役的司徒霜,光憑他與玄靈兩個人怎可能夠?要想在下一回將他們一網打盡,那就非得讓黃金門派出更多的高手才能成事,可黃金門的人是那麼好請的嗎?當然得弄點手段。

葉慈只希望黃金門真像傳說中的,愛錢愛面子,不然這個爛攤子可就難收拾了。

她邊收著藥瓶邊對他道︰「日後若聯系上了黃金門,告訴他們盯緊那個叫流士的,和另一名沒開口的相級高階,不然就直接宰了司徒霜。」

「為何?」

「你不會真以為司徒霜那個草包太子真有什麼本事吧?」野風自認她的眼力不錯,也不似司徒霜那般好騙,「那個叫倚讕的魂役,怕才是真正有問題的那個,司徒霜大抵不過就是被他們利用來許願的刀子而已。」葉慈轉眼想了想,也憶起了今日在見到了司徒霜後,發現司徒霜的氣色與以往所見的大有不同,那等似病非病的模樣,怕是早被那些魂役給動了什麼手腳。

野風斂去面上所有的笑意,神色凝重地道︰「我不管他們背後有何目的,總之,殺了魂主,他們也就不存在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