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淵然靜望著她好一會兒,似斟酌似沉吟。
忽地,他抬指摩挲過她的臉頰,像要將她的五官端詳得再仔細些,微微扳起她的秀顎。
「……兄長?」她迷惑揚眉。
「沽了塊泥,得擦擦。」他一臉正經。
「啊?嗯……多謝兄長。」
他低應一聲,又認真確認過終才撤手,惠羽賢跟著悄悄吁出一口氣。
被他摩挲過的地方有些癢,她忍住想揉臉的沖動,凝下心神問︰「兄長之所以傳我這套功法,是跟你要我相幫的事有關對嗎?」莫非是擔心她內力太淺,因此事先加以強化?
那麼,她必須習到多深,上到那內功心法第幾層,才能確實幫上他的忙?無奈這套心法實無法速成啊,即便心智能理解功法要義,要在極短時間內強增內力到他所要的那個層級,她怕自己辦不到,會耽誤到他。
她實在太過沮喪,根本沒留意到當她問出話時,閣主大人瞳底一閃而過的贊賞之色。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修習,盡全力去做,有不足之處,還請兄長多指教、多擔待……」他開口請她幫忙,她卻要他多擔待,惠羽賢一講出這話,臉上立出懊惱神色,唇瓣隨之抿緊。
「這套內功心法名為『激濁引清訣』,是我在而立之年閉關修煉時悟出的,之後三年間,我在數名內外兼修的乘清閣好手身上試過,沒有一個能如你這般,首次嘗試就能將全身經絡以『溝渠流通、匯聚湖澤』的意念來操縱,如此無師自通,令體內氣行千里,如環無端,上下相隨——」她此時煩惱些什麼,他心里俱知,她以為自己不夠好,能力不足,卻不知他眾里尋遍,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遇到她這枚奇葩。
也或許他在許久前就馮過,只是那時始料未及……
此刻見她懊惱的表情因他的話而變得有些憨,他不禁一笑,又道,「為兄向來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賢弟是自己人,所以待你當然嚴厲了些,對旁人,我僅催動最淺層的功法,從未再深進過,然而用在賢弟身上,自要一層一層往上攀。」
除她以外的那些人,他不是沒試過領人深進、傳功法予人,可惜的是每每一加深勁道,幾乎將乘清閣的那幾名下屬逼至走火入魔的邊緣。
但是她,大不同。
「你跟上來了,跟得很好,是我有意試探沖得太急,才令你末了亂了氣息。」
長而不狹的雙眼微瞠,惠羽賢遲疑地動了動眸珠。「……也就是說,我並非太差,還是能幫得上兄長的。」
她似乎不明白自個兒多有能耐。凌淵然心里暗嘆,真想敲她一記爆栗,卻僅是屈起指節刮了她臉頰一下。
「沾了泥,得擦。」他先聲奪人,非常有理。
她連忙抬手跟著擦。「多謝兄長。」
她這性情,看著應是「大事精明、小事迷糊」,說好听些叫「不拘小節」,但要想佔她個人的便宜就十分簡單。
她小時候就這脾性嗎?
竟跑來混江湖,還混得挺風生水起,沒被這龍虻混雜的世道給生吞活剝,莫非靠的正是她的「不拘小節」?
凌淵然心緒有些復雜,道︰「是為兄該向賢弟言謝才是,有勞賢弟了。」
「不會的,不用謝。」惠羽賢背部挺得更直,很鄭重地搖搖頭,雙頰上的紅暈變得更明顯。「還有許多事得請兄長指教……」
好像直到現下她才有些真實感,原來自己被閣主大人稱贊了。
知道自己對那套「激濁引凊訣」的悟力還算可以,深進有望,不令他失望,堵在她胸臆間的郁悶消散大半,跟著又想到今日竟得如此機緣,可以一窺閣主大人內功修習的心法,根本是如獲至寶。
他還幫她擦臉、擦手,就跟當年他對待那無依無靠的小女童是一樣的。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
扮哥。
他說他是愚兄。
她的愚兄。
她靜靜品味著,忽覺心頭暖熱,嘴角有些失守,禁不住朝他揚唇笑開。
噢,不,不是有些失守而已,是開心到有些忘形。
她清亮長眸笑成兩道彎彎小橋,笑咧開的嘴淺淺露兩排白牙,竟然笑一對小酒渦,瞬間讓英氣凊美的五官變為俊俏可愛。
凌淵然離那張真心笑開的俏臉太近,近到被那乍現的力道掃得一度屏息,他忽地意識到,似乎從未見她這般笑過,很純粹、很直白、很心愉的笑。
這家伙不笑便罷,一笑竟「威猛過人」!
這一邊,完全不知自己這一笑殺傷力有多大的惠羽賢,雙臂打直撐在膝上,問道︰「兄長等會兒還是要離開嗎?若不嫌棄,在分舵處這兒住幾日再走吧?等會兒一起用膳可好?廚子馮大爹的燒菜手藝好得不得了,炖魚湯更是大爹的拿手絕活,兄長愛吃魚不是嗎?我請馮大爹幫忙燒幾道好味的,好嗎?」
是嗎?他跟她提過,他愛吃魚嗎?
凌淵然淡淡頷首,笑道︰「即使賢弟未開口留飯,愚兄也會厚著臉皮蹭上一頓的,不過眼下你這主人家實令人盛情難卻,倒成全了我的風雅,不必我親口討食了。」
「好,那說好了,兄長留下來吃飯。」
她好歡喜啊!
眉眸間的沉靜神氣難得添上喜色,活潑生動,如此外顯。「那……得先知會灶房那邊,對,要請馮大爹幫忙擬菜單,炖魚湯的話要文火細熬慢炖,慢工細活,需要給足時候的,我……我先吩咐人去灶房那兒知會一聲,兄長先坐一會兒,我等等便回。」她自個兒胡念著,說是風就是雨,跟他打了聲招呼後立即起身奔下清涼台。
那俊秀身影很快消失在奇石與花木之後。
清涼亭台上,閣主大人慢悠悠地收回視線,取起擱置已久的香茶並未再飲,而是湊近鼻下嗅了嗅。
長睫淡掩下的瞳底,光點明明滅滅,已若有所知。
凌淵然當晚並未留宿在武林盟大西分舵。
用完晚膳後,賓主盡歡,他乘著自家馬車返回。
離去之前,他不再「不教而殺」,終于主動向惠羽賢交代了點事——
第一點,十日後,乘清閣的車馬會前來接她上路,她將隨他出西疆,目的地是西疆外的蒼海連峰。
第二點,路上所需的日常物件或錢銀等等,連帶她那一份,他的人自會備妥,無須她再耗精神。
第三點,此趟一去少說也得大半個月方能回返,大西分舵頓時群龍無首,倘有突發狀況需急增援手,乘清閣位在西疆別業的人馬將全力支持。
第四點……他話收在嘴邊,沒再繼續往下說。
原本是要提到「激濁引清訣」,叮囑她多修習,但想了想便覺不需開口。
她都能猜出那套內功心法與他所求之事相關,以她的性情怎可能不加堅勤練?他不說,她自會做好。
多年不見,認真的本性依然,也是固執的和有些倔氣的。
之前在大川邊上的那一會,僅覺出她眉宇神態彷佛似曾相識,對她確實略有心疑,但並未深想其中的淵源。
直到這次他登門拜訪,領她修習「激濁引清訣」,他直接探觸到她內功的本家修為,那樣的行氣之法世間罕見。就他所知,那是南離一派的獨門功法,當代的正宗傳人是一對已年近古稀的夫妻,常年結廬在南離山腳下,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而他與那對夫妻還是忘年之交。
當年,他把她留給那對老前輩夫妻。
那天在大川上他手助她,驟見他時,她其實第一眼已認他了吧?要不也不會瞬間驚到氣息陡泄,墜進湍急河里吞了好幾口水。
她早認出他,卻不肯直言相告,莫非仍在惱他當年棄她之舉?
那一年他是十七少年郎,已走南闖北當了兩年游俠,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她的爹娘給他行了方便,讓他能有個干淨地方暫歇。
只怪當時內功修為未臻化境,火候尚淺,雖覺察四周風林與鳥獸的騷動,卻未在首要時候匣清那代表何意?待他明白過來,欲知會所有村民盡速撤離卻已太遲,山洪來勢洶洶,他未能掌握機先,大山小村里那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大的遺憾。
當夜被他帶出小村的孩童中,她跟在他身邊最久,前後有大半年。
決定將她留在南離山的那一早,他與那對老前輩夫妻帶她去溪邊抓魚、烤魚。
他是在那時候告訴她,他愛食魚。
對他的決定還不知情的她,小臉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她會抓魚,將來會抓很多很多魚給他吃,讓他永遠有吃不完的魚。
他離開的時候,她淚漣漣望著他的眸光,令人不由得聯想到被主人狠心遺棄的犬崽,如今記起,氣息仍會一窒。
馬車行走的速度忽緩。
他听動靜,閉目養神的姿態未動,馬夫已隔著車板低聲報來——
「閣主,玄元回來了。」
「嗯,讓他上來。」
「是。」
馬車並未停下,拉車的馬反倒回復原來的輕蹄,下一瞬,後頭車簾子一角彷使隨夜風輕蕩,車廂內倏地多出一道削瘦黑影。
「回來了?」凌淵然掀起兩道扇睫的同時,一手已朝跪坐在前的削瘦少年探出,掌心向上。
玄元頭用力一點,從懷里掏出一迭密密麻府寫滿毛筆字的紙,像給學堂夫子交上功課那樣,將整迭紙鄭重地交進閣主大人手里。
就著馬車內微亮的油燈火光,凌淵然瞟了眼紙面,淡淡道︰「字有長進了,不但沒糊,還能一眼認,甚好。」
少年不愛說話,每次出了差要他回報,總寫在紙上。
一開始看少年所寫的,根本不知所雲,近來已有長足進步,字盡避不正,至少沒歪七扭八到讓人讀不懂。
听見自己被夸贊,玄元黝黑的色好像更深一層,雖仍面無表情,卻抬手撓撓大耳。
凌淵然道︰「去吧,先回去吃飯,我出門前已吩咐過老姜總管,要他讓灶房大娘給你煮三大桶米飯,就等著你回去。」
听到閣主大人的話,玄元眼晴驟亮。他使起輕功當然快過馬車,且回去就有足量的米飯吃,那是他的最愛,誰都別想搶。
僅僅一息起落,車簾子乍翻乍落,馬車內又獨余閣主大人一個。
凌淵然此時才重拾那一迭回報差事結果的紙文,一目十行從容看盡。
雖說字不太美觀,少年的這個差事倒協得極好。
結果便如他所想的那般,他家「賢弟」的身、師承何人、年歲性別,以及幼時的小名等等,都一一羅列在紙上,證實了他的猜想。
嫣嫣。
他記得她的小名。
也記得自己被她爹娘收留的那,稍早時分,她家阿爹跟他說聊時曾提到她小名的由來,說是她不笑已夠招人,嫣然一笑簡直要與日月同光,紅撲撲的臉容,酒渦嬌俏可爰,非常令人心動心喜,見她一笑,什麼煩心事都能被洗滌得一干二淨,所以才有那個小名。
他竟是到如今才知曉當年那個女娃兒的真實姓名——
惠羽賢。
南離山腳下的老前輩夫婦果然十分善待她,更未辜負她這一副絕佳的習武筋骨,將南離一派的內外功法盡數傳授予她,待她這個一門單傳的小徒兒如同親生。
只是有一事教他訝然無語,關于她為何會離開南離山下,毅然決然去為武林盟做事的因由。
原因竟然是——
男老前輩比試時輸給了盟主老大人。
比的是最能直接見分曉的扳腕子,還連比十五場。
無良的盟主老大人十五場八勝,硬生生把她這個南離一派的單傳小徒兒贏了去,而願貼就得服輸,方不墜南離一派的名聲,所以她就乖乖應了師父的賭約,需為武林盟做牛做馬十年。
此事一起,鬧得南離山腳一片雞飛狗跳,男老前輩遭後來才知曉的女老前輩暴打一頓,鬧到要休夫,最後還是她這個單傳的小徒兒費盡心力才勉強勸住。
凌淵然擱下一迭紙文,不禁傷神地捏捏眉心。
若然是他,末了才知愛徒被當作彩金還被人贏了去,脾氣肯定也要爆的。可是她如果不被嬴走,一直待在南離山腳下安穩生活,那麼……他與她可還有機緣重逢。
腦海中忽地浮現她笑開的俊俏面容,他左胸猛地震縮,頸後隱隱泛麻,心緒竟是既柔且軟,想去縱容憐惜。
他的「賢弟」啊,大事精明能干,私事則是認真憨傻,真以為他什麼都不知?真以為能瞞著他一輩子嗎?
到底何時,她才原對他吐實?
這個疑慮竟讓他上了心,無比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