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
「嗯……賢弟疑心得對,是小小坑了你一把。」
「……」
綁主大人突如其來自掀底牌,始料未及的惠羽賢整個懵掉。
沙沙沙……咚咚……
此際,外邊響起近似敲門的聲響。凌淵然起身應門,返回時手中多一只大托盤,上頭擺著小人爐、熱茶和幾色糕點。
把托盤放在類似炕桌的一張矮腳小幾上,拖到她面前,持壺往杯中注茶湯。惠羽賢是被熱茶冒出的團團白煙一烘,神魂才拉回來。
「適才可是老前輩?我……我想求見他們三位。」盡避被坑,進到這座谷中山月復卻一直沒能拜會主人家,對她而言,內心是頗覺忐忑的。
「送茶這種瑣碎事自有使役,怎可能勞動三位老人家。」說著,他邊將一杯熱茶擺在她面前幾上。
惠羽賢一愣。「這山月復里有僕婢?」
除了三位主人家,她不曾見過其它人啊!
「自是有的,待久了自會遇見。」凌淵然端起自己那杯茶輕啜,喝了幾口後吸一口氣,只好放下杯子,正視一直盯著他看、動也不動的姑娘。
他家「賢弟」能把他這個「將計就計」的局看破,他不覺驚訝。
她觀察的能耐向來極好,一開始或許還會「關心則亂」、「當局者迷」,待事情過去,她回頭細想的話,欲瞞她個天衣無縫根本不能夠。
她挺直秀背跪坐,兩手打直握在膝頭,沉眉收顎,唇瓣輕抿,任著帶茶香的煙氣一團團烘上臉,不動就是不動,明擺著非從他口中挖一些實話來不可。
他原想待她吃喝一點墊墊胃、解了渴,再與她將話縷清……可她這倔脾氣一上頭,不先順了她的意只怕不行。
他嘆道︰「為兄確實坑你了,但若然狠下心坑你到底,昨日在那間密室里早就將你就地正法,豈能任你沒心沒肺呼呼睡去?」
就、就地正法?一想明白這個詞在他話里的實際用意,惠羽賢氣息滾燙,仍很堅持繼續直視他不放,且努力駁話——
「我才不是……什麼沒心沒肺,也不是呼呼大睡,是你動的手腳……」
「老祖宗下在松脂油中的藥不假,被關在石室中,需時時與藥力對抗更不假,若我不下手,你能安然?賢弟是安然了,那醒著受苦的是誰?」
他眉眼從容,語氣沉靜,一下子打得惠羽賢潰不成軍。
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青,兩頰還鼓鼓的,他亦略略板起臉,目光瞥了茶湯一眼,又看向她。「為兄為你斟的茶,你不喝,是不願喝,還是不想喝?」
她遂端起茶,大口灌進三口,一杯茶便也見底。
喉兒還是很干,她甫放下空杯,他又提壺將她的杯子斟至八分滿。
這一次她沒讓他多說什麼,很快地舉杯又灌,豈料——
「快吐來!」凌淵然俊顏變色,隔著小幾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惠羽賢忘記他斟給她的第一杯茶已擱上好一會兒,到她要喝的時候都變成溫茶了,而第二杯是從養在小火爐上的茶壺里倒出的,正熱燙著,她卻大口灌下,還不燙得她頓時五官皺擰,眼角泛淚!
眼下若吐出,肯定會弄髒閣主大人的袖子,結果待凌淵然欲要用力迫她張口,她已把滿口熱茶咽進喉里,這才微張雙唇,細細呼氣。
「好、好……呼……好燙……呼……」
凌淵然當真被她鬧得都不知該念叨什麼了。
他探掌撫著她潮濕發紅的嘴角和濕漉漉的眼角,四目相接,她的眼晴又現憨氣,讓他心里不住發軟,遂低聲道——
「老祖宗將我困在這里,我是心甘情願受困于此,拿老祖宗的計『將計就計』,就賭你會不會為我而來?你來了,我就有扭轉劣勢的籌碼,才有跟老祖宗談判的底氣;你若不來,即便我最後令自己逃這座山月復,亦擺月兌不了三位老人家天涯海角的追捕,屆時情況定是難以想像的嚴峻。」
略頓,微笑一嘆。「你真要說為兄跟著高祖爺給們一起坑你,那我無話可說,確實如此,但我賭嬴了,賢弟當日惱我,今日疑我,卻還是放不下我。」
惠羽賢听得面紅耳赤,駁不了話。
她猶張著唇呼氣,卻見他俊龐傾近,一只手按住她後頸不欲她退開。
她下意識閉起雙眼,但……他不是要親她,而是……
她輕啟的唇瓣正被徐徐吹涼。
她倏地張眸,他的嘴就停在離她雙唇約三指的距離,微噘著,徐緩往她被燙紅的嘴里吹氣。
突然間想到他吹洞簫時的模樣,舒眉斂目,專注運氣,令人深深著迷。
而他此時這般的神情姿態,彷佛欲擒故縱,比直接親她吻她更具「殺傷力」啊!
好一會兒,她終于勉強嚅出聲音,「為何是我來了,兄長才能扭轉劣勢?」
凌淵然停下吹涼的動作,審視她唇瓣發紅的狀況,以指月復輕挲了下才直起身,道︰「你肯來,乖乖送羊入虎口,老祖宗才會信咱倆是真的要好,成親是遲早的事,孩子亦是。待凌氏一族有後,幻宗後繼有人的一日便也近了。」
她想了下道︰「……你、你這是對著三位老前輩畫大餅呢,老前輩們怎可能听不出來?」
先說「成親」一事,根本八字還沒一撇。
再說「孩子」,那是更加沒有的事。
即便凌氏有後,幻宗還得再等第二個孩子出生,才能將人討過來教傳承。
若是……她生不出來該怎麼辦?有些人本就沒有兒女緣分,一輩子都在求子求女,她是個能生的嗎?
等等!老天——她在胡思亂想什麼?
發現自己兩手正捂著肚月復來回撫模,她連忙定住,心跳得咚咚響。
幸好閣主大人沒看她的心思起伏,僅對她微微一笑。「賢弟難道不知,當人對某一件事物太渴求時,即便是畫在紙上的念想,亦能得到深切慰藉。」一頓。
「何況我與三位老祖宗所談的正是我心中所願,將餅做大再分食,老祖宗就算看穿當中的不足,卻也抗拒不了我的提議。」
「你跟老前輩們提了什麼?」
他注視她的眉眸,伸指撥動她的額發,徐聲答——
「往後誕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是長是幼,到啟蒙習武之歲,每年需有三個月時候進蒼海連峰的谷中山月復,接受老祖宗的教。且往後乘清閣與蒼海連峰兩地,端看孩子們想留在何處,凌氏長輩們絕不會干預。」
惠羽賢先是愣了愣,立時想到他這提議對于幻宗有一個極大誘因。
「莫怪老前輩們抵不住……倘是能任由孩子選擇,也就是說,你凌氏一族的嫡系長子極有可能久留蒼海連身,承接幻宗這一派,凌氏正統改以幻宗為主流。」
「也極有可能這個孩子能將凌氏劍宗、氣宗與幻宗的武藝再次融會貫通,將乘清閣與蒼海連峰兩邊更緊密相連。」
听他淡然的言語,她背脊一陣顫栗,更如醍醐灌頂,腦門頓清。
「你心里真正打算的……原來是這般模樣。」要凌氏三宗完全回歸,同聲共氣。
知她已听出底蘊,凌淵然笑笑問︰「所以你願意嗎?」
「……願意什麼?」
「屆時,賢弟可願意讓孩子進蒼海連峰,受老祖宗管教?」
竟問到她身上來!
她頭本能地搖動兩下,掀掀唇。「不是的,我……你……」非常支吾其詞。
他一嘆,柔聲道︰「無妨。賢弟性情本就心茲手軟,往後對孩子們的教導,為兄多擔著便是。」
「我沒有舍不得啊!」她終于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地喊出。
她這一嚷嚷,可謂氣勢驚人、意志果決,結果把閣主大人給嚷得大笑出聲。
所以又被他「欺負」去了。
惠羽賢竟覺得氣不太起來。看來是習慣了嗎?
如此情狀,都不知是悲是喜……
這一邊,凌淵然兀自笑了一陣,見她雙頰脹紅,一臉的無辜無奈,他左胸彷佛被暖潮包圍,一袖已探去握住她擱在膝上的手。
他等到她抬頭揚顎,直勾勾看進他眼底,方才啟唇。「我待賢弟的心意是真,此生不變,為兄今日以命起誓,此生僅賢弟一人,不敢有負。而你我之間能不能成事?我凌氏三宗能否合為一統?高祖爺爺們長年以來的想望能不能成?這些事成與不成雖全在賢弟一念之間,但無須太過在意的,賢弟盡避放輕松,只需直面本心即可。所以不管還要花上多久時日,為兄都願等,等你下定決心來答復我,給我一個準話。」
惠羽賢邊听邊感動,邊听邊震蕩不已,然听到最後——
為什麼事情的成敗全在她一念之間?
還要她無須太在意?
可惡!他都敢那麼說了,她是要如何不去在意嘛?!
惠羽賢在離開谷中山月復之前,被領到山月復中的一座天然溫泉池好生地洗了一頓澡。
當她獨自浸泡在溫泉池中,听見動靜循聲去看,卻見地上黑壓壓的一小片,那東西是活的,能扛著托盤把她所需要的物品送達她手邊。
等她定楮再看,那一小片黑物竟是由成千上百的黑蜘蛛聚集而成。
蜘蛛約莫指甲般大小,通體晶黑,一起行動時會發規律地「噠噠、沙沙——」聲響。
她泡在溫泉里原是有些懵,後來想想,都有一朵花認她當主子,有大蟒替她領路,再見到一大群黑蜘蛛被使役,應該也不必太驚愕。
只能說凌氏幻宗一派的武學太奇詭,用在馴獸養蟲上面當真無人能出其右。
此趟被迫來訪蒼海連峰,盡避從頭到尾都沒能見上主人家一面,無法當面致歉,惠羽賢最後走出山月復時,仍面朝里邊,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鄭重辭別。
她想,關于她隨意拋下長者所贈的銀盒一事,老前輩可能不那麼氣她了,要不也不會賞她全套干淨衣物,還把她為表敬意、甫踏進山谷中便卸下的剛劍和軟鞭拾來給她,還讓她在山月復里飽餐一頓。
她覺得有愧,頭磕得更響,起身後提氣朗聲道︰「待查凊『赤煉艷絕』重現湖一事,輩再來負荊請罪。前輩們保重。」
聲音在整條入口通道里回響,自是無人回應,但從頭到尾靜佇一旁的閣主大人眼力絕非練假的。
惠羽賢雙膝甫觸地,凌淵然已瞥見遠遠那端出現在暗黑中的三道影子。
老人家非常理所當然地受了那三個磕地響頭,待姑娘家行完大禮抬起頭,三道黑影瞬間又消失不見,非常傲嬌。
惠羽賢並不在意所磕的頭有沒有被看,亦不在意所說的話是否被听到,仿事總歸唯心而口。她做了,心里舒坦,盡到了本分,于她而言便足夠。
此去尚有要事待辦,她旋身拾步,與閣主大人一起出谷。
至于她還欠閣主大人一個答復之事——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還不是她能寧神定心去細想的時候。
說到底,也許是她在武林盟混了太久,一腳踏進湖路,想一夕抽身不再涉足,並非易事,至少她做不到視若無睹。
若能以此有用之身,還中原武林一個清寧,待得那時,她問己無愧、心得太平了,再來細細斟酌其它的事吧。
許是知她心思,兩人自離開谷中山月復後,凌淵然便不再提及此事,如同他之前宣言的,不逼她、催她,要她自個兒想凊楚給他一個準話。
這一次往南蠻前去,惠羽賢不再獨行。
當他們倆從那一條隱密通道出谷時,守在谷外的乘清閣人馬較上次多出一倍有余,眾人見惠羽賢直將自家主子全須全尾帶出來,身後亦不見老祖宗傾巢追殺,說明事情當真擺平。
她性情本就疏闊,天南地北皆能聊,尤其听旁人談及江湖逸事,細數各家武功派別,听得更是津津有味,令說史談趣的人特別來勁。
要不是時時得留意閣主大人的臉色,那些江湖經驗豐富、見多識廣且能說得口沫橫飛的好手們,很可能真會與她圍著篝火說上一整夜都用不著睡。
一接近南蠻地界,眾人化整為零,紛紛以之前布置好的管道滲進。
「赤煉艷絕」之毒重現江湖,不僅乘清閣的人,連武林盟的幾批人手皆在此地連栽跟頭,因此最好能不動聲色深入。
倘使凌淵然沒被自家老祖宗劫了去、莫名其妙鬧這麼一,與武林盟暗中相合在南蠻遍植暗樁一事,早也該布局完成。
惠羽賢這一路上亦留意到武林盟留下的暗號,看來為了此事趕來南蠻的人手確實不少,盟主老大人的手段向來崇尚舉重若輕,令人看不出深淺,這次陣仗之大,一波之後還有一波,倒是少見,更令她內心凜稟然。
「我是听了綠竹廣居那兒幾位拔毒養傷的好漢們所提,他們當時所走的路線各自不同,統共五小批人馬,有的由北往南,有的是從東向西,亦有西南往北走或反方向的,若將他們的路線繪出以地圖對照,會發現不管走哪一條,所有路線皆在一處山坳中的小村交會。」惠羽賢單手控住韁繩,那里有一座被起伏和緩的山勢所圈圍的小村。
乘凊閣眾人自行群分,各有去路,她則是一開始便獨自行動,又已不受武林盟指揮,結果自然而然就跟閣主大人湊成「二人一組」。
惠羽賢倒也不覺古怪或別扭。
一來是因有未知的危機橫在跟前,她卯足勁兒往前沖,全神貫注為尋求解答,便也沒將心思放在兒女私情上。
二來是凌淵然果真未再提起二人之間的事,直將她單純視作趕來助拳的一位江湖友人,進退之間以江湖禮節相待,不再有逾矩的踫觸,即便交談,說的也多是關于追查的內容。
「以為自個兒有大發現,正想跟兄長邀功,豈知乘清閣的眾位大哥叔伯亦都察覺到,且關于那幾道路線,也都實際暗訪過……」惠羽賢看向佇馬在她身側的閣主大人,頰面微燙,心頭無端端有些悶。
欸,也不是無端端啦,她其實是帶著「獻寶」的心態跟他提及這座小村,結果用不著她說,他已都知悉。
想想也是,乘清閣的消息網絡龐大驚人,連通之速奇快,她從綠竹廣居離開已三個月,這些日子他怎麼可能什麼都沒調查到。
而她卻還沾沾自喜地想告訴他這個「特別有用」的消息,以為他听了,那雙神俊眼楮會亮晶晶看她,像在稱贊她好手段、好聰明那樣看著她。
她不清楚何時變成這樣,只覺得他瞳底湛光望著她時,她心里會特別快活。
她卻不知閣主大人忍得正辛苦。
想她之前單槍匹馬進南蠻不過窩了一個月,就憑那幾日在綠竹廣居打探到的消息,她竟能模到這座小山村來,雖然僅模到皮毛尚不及深進,也足夠令他這個乘清閣閣主汗顏了。
見她神釆飛揚、英氣勃勃的俊俏模樣,實想將她撈進臂彎里「荼毒」個幾把,最好是揉亂她的發頂、將那蜜頰捏個變形,最好用力挲紅她的皇頭,最後再仔細細、里里外外啃咬那兩片唇,方能解去「心頭之恨」。
但,得忍。
他也有他男人的驕傲。
對她,他已把話表白到那般地步,說過要靜待她的回應,如此就得「持靜」。
「持靜」不等于「無動」,而是帶著點「欲擒故縱」的味兒。
他正在對他家「賢弟」欲擒故縱中,所以態度得端著,不能太寵。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會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