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聲鞭響,皇帝入座,三拜九叩,百官跪禮。
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皇帝擺擺手,這些時日越發憔悴的臉上滿是不耐。
「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百官都是面面相覷,有心說說征糧不順利之事,又怕觸了皇帝的霍頭。
這時,站在大殿最末的隋風舟卻是走了出來,跪倒磕頭,「啟稟皇上,草民有下情回稟。」
忠義侯立時變了臉色,雖然他也下定決心把爵位傳給長子,但這樣的時候絕對不是好時機,沒想到平日一直謙讓的大兒子居然如此心急?
他想要出列跪倒阻攔,但卻听隋風舟又道——
「草民有大量糧食獻上!」
「啊。」听到這話,不只忠義侯,滿朝文武都是驚了一跳。
這個時刻,敢在朝堂上說出獻糧,還帶了「大量」兩字,那就絕對假不了啊。
只要有了糧食,便能解開眼前的僵局。
皇帝也是喜不自勝,大手一揮,問道︰「這是誰家的子弟?上前奏稟。」
隋風舟起身,走上前幾步,又是跪倒稟告道︰「回稟皇上,草民為忠義侯長子,因為自小休弱,不能習武,自覺愧對祖愧對大越,于是多年來一直在大越各地游歷,帶了幾個管事行些商賈之事。幾年前涉足糧業,因為不善經營,進價過高,一直囤積在手未能售賣,如今听說朝廷征糧,特來求懇皇上恩準,準許草民獻上糧食五萬擔。」
眾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氣,轉而喜得差點跳起來,特別是幾個武將。
他們本就主張出兵抗爭,差的就是三萬擔糧食的缺口,如今隋風舟居然直接給了五萬擔,這簡直是老鼠掉進米缸,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好,好!」一個滿臉落腮鬅子的武將手舞足蹈的跳出來,直接嚷道︰「皇上,忠義侯長子實在是該賞,臣願領命出征,代皇上踏遍西疆!」
「臣也願!」
「臣也願!」
武將們紛紛出列,各個搶著出征,文臣們自然不能落後,也是跪倒,山呼萬歲。
皇帝實在沒有想到,讓他頭疼了好幾日的難事居然這麼容易就解決了,龍心大悅之下,自然是大方至極,「賞,重賞!」
忠義侯跪在眾人之間,望著雖然跪倒在地,背 卻依舊挺直的長子,心里是愧疚又驕傲。原來兒子曾經的謙讓不是作假,在他不知道的歲月里,兒子拖著病弱之身安排了這麼多事,解決了侯府的矛盾根源,而他一直以來的猶豫是不是曾經深深傷了兒子的心……
這一刻,他萬般愧疚,抬頭想要開口的時候,卻听見兒子又道——
「草民身為大越子民,為皇上分優實乃分內之事。原本草民不該有非分之想,但如今確實有一事求皇上開恩。」
「哦?何事,說來听听。」
皇帝坐在寶座之上,可不是瞎子聾子,特別是忠義侯這樣的武將世家,風吹草動都會傳進宮。皇帝心里已盤算起來該封賞個什麼爵位,神色還裝作不知情的模樣。
沒想到隋風舟出口的請求卻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皇上,草民先前體弱多病,幸虧在塞安縣偶到貴人指點,得以慢慢憤復。昨夜常平倉大火,京兆府已經得了人犯,實在是不小心踢翻火爐所致,並非故意,這個人犯就是草民所遇貴人之父。大恩不報枉為人,草民雖然不曾入朝為官,卻也知皇上一向最是賢明,于是懇請皇上,以臣今日獻糧之功抵過,赦免昨夜無心之失的恩人之父,草民必定感念皇上恩德,繼續為大越、為皇上鞠躬盡瘁,盡心盡力。」
他的話音落地,原本還有些嘈雜的大殿上,變得鴉雀無聲。
文武百官都是不敢相信,如此關鍵時刻獻糧,解了大越的燃眉之急,不說公侯重位,起碼能得個伯爺之位啊,如今隋風舟居然只要換一個普通百姓的性命,這般輕飄飄的棄大功如鴻毛,實在是太兒戲了。
這到底是什麼恩人啊,能比爵位還重要?
忠義侯更是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方才的喜悅被兜頭一盆冷水徹底澆滅。
皇帝也是好奇,忍不住問道︰「你……就求這個,赦免一個犯人?」
「是,草民別無所求,只求皇上恩準此事。」隋風舟背 挺直,神色平靜,玄色衣衫的衣角都不曾被動一分,可見對此事的堅決。
皇帝這一刻心里對這個年輕人的欣賞更盛,甚至隱約盤算起,自己未曾婚配的公主哪個適合,但想到這里忽地腦子里靈光一閃。
難道那個所謂的恩人是個女子?
「嗯,你可想好了?」
「是,皇上,早民只求這一件事,萬望皇上恩準。」
「好,朕準了,但你獻糧大功一件,就沒有旁事可求嗎?比如忠義侯世子之位?」
君心難測,听到這話,文武百官盡皆抬了頭,特別是忠義侯,神色復雜至極。
「多謝皇上厚愛,但草民並無所求。大丈夫于功名取之有道,忠義侯府世代護衛大越,為陛下馬前卒,草民體弱,不能上陣殺敵,願把爵位留給勇武的二弟,草民在後支持糧草。忠義侯府上下,皆為大越、為皇上分憂盡忠。」
隋風舟侃侃而談,半點不怯懦也不卑微,直听得皇帝和文武百官連連點頭,激動不已。「好,忠義侯世子之位就如你所願賞于次子,朕對于你如何再取寶名,拭目以待。」
「謝主隆恩。」
這次,忠義侯上前一起與兒子謝恩,惹得眾人都是艷羨,有子如此,忠義侯百年後也不怕隋家沒落,興許又是一個興盛百年也說不定啊。
大事解決了,其余是和談還是出兵,就是文武百官的口水戰了。
隋風舟悄悄退了出去,出宮後直接上了馬車奔去了京兆府衙門。
他的親信管事已經等在門口,見了主子趕緊迎上來,「少爺放心,小人已經打通關節,那位爺在里邊沒有受苦,傷處也有大夫治療過了。」
隋風舟點頭,頂著烈日在衙門前又站了一會兒,宮里終于來人傳旨了。
京兆府衙門的大牢雖然設有大理寺天牢大,但平日作奸犯科的人不少,里面自然也是龍蛇混雜。
任大山近清晨時被打暈扔進來,是一個六人的木柵欄,因頭上傷口疼醒的時候,見自己身上的衣衫鞋子幾乎被同牢的人扒了個干淨,好在牢里的飯食不算苛刻,他的胳膊腿還完好。
但望著牢房上方黑漆漆的石頂,周圍虎視眈眈的囚友,還有時刻充斥耳膜的痛楚申吟聲,任大山生平第一次生出絕望的念頭。
從前多少年,即便寒冬臘月帶著妻兒睡在漏風的牛棚里,或者分了家離開老宅,他都不曾如此恐懼。
而造成今日局面的根由,居然是因親兄長的栽贓陷害。
他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結局,最槽無非是死而已,只是家里的妻兒要怎麼辦,甚至都無人知道他的死訊……
「嗚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一刻的任大山哭得像個孩子,萬般後悔不該不听閨女的話,他沒想到嫡親的兄長當真會如此狠毒。
許是上天不忍心讓這個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惡事的漢子受苦受難,很快就有獄卒踢開牢門撈了他出去,重新安置,又有滿嘴罵罵咧咧的大夫給他纏了頭上的傷口,待他想要問個明白的時候,他又被人提出了車門,重新見到了明晃晃的太陽。
陽光下,見到身著一襲玄色萇衫,身開雄挺的儒雅公子,任大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這一刻,隋風舟如同天神一般將他救出了地獄……
「隋公子……嗚嗚,大恩大德,我任大山做牛做馬……」
隋風舟趕緊扶起欲跪倒的任大山,溫聲勸慰道︰「任大叔不必如此,舉手之勞而已。」
站在兩人身後的管事一張臉幾乎皺成了苦瓜,很是為自家主子可惜,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啊,卻只換了一個人的性命,還要搭上幾千兩銀子賠償那些被燒毀的民宅。
這樣的恩情,整個任氏家族做牛做馬都還不清。
隋風舟卻好似投有半點侮色,好好安頓了任大山住到別院去養傷,待得回到侯府立刻就被喚去了書房。
侯府眾人早就得了消息,一路上,他接收到無數目光,有敬佩有好奇也有質疑,但更多的是許多跟隨任家家主上過戰場的老兵,恭敬站在路旁行禮。
隋風舟背 挺得筆直,微微點頭間,多年的心結已經悄然消失無蹤了。
做為侯府最無用的長子,從此他再也不必低頭……
「說吧,你到底是為何放棄了封爵大功?難道真是因為一個不知所謂的恩人?」
忠義侯望著讓他萬般愧疚的長子,卻依舊沒有放下父親的威嚴,今日之事幾乎就是侯府再進一步的台階,關鍵時刻卻被兒子親手毀了,他不得不問個清楚。
「孩兒在朝堂上並不曾說謊。」隋風舟自行坐下,倒了茶水,淡淡應道︰「孩兒先前在塞安縣遇到一個農家女子,得她指點,受益良多,甚至身子也恢復康健,這縱火嫌犯就是那女子的父親,孩兒以後想娶這女子為妻,做為半子自然不會看著岳父受難。」
「你、你……」忠義侯听得瞠目結舌,想要罵幾句,冷不防就想起了當初亡妻的模樣。
那一日他上門提親,岳父母心疼閨女,不想閨女遠嫁,也是亡妻親自走出後院,小小的女子也是這般高聲朗朗,非他不嫁。
如今,二十年光陰一晃而過,他們的孩兒也是如此……
「罷了、罷了,隨你去吧。」
「謝謝父親,孩兒再過幾日就會返回塞安縣,待一切安排妥當,還望父親趕去替孩兒提親。」
「居然還要本侯爺親自去提親……」
「對,孩兒不希望發妻受任何委屈。」
忠義侯想起續娶之後每次發妻忌日時的寒酸,一口氣堵在喉嚨,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隋風舟行禮後走出書房,天上秋陽正是熾烈,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胸腔里最後一絲郁氣也是拾掇得干干淨淨。
遠處隋武勝正一頭大汗的跑來,「大哥,我听說……」
隋風舟抬步迎了上去,「走,不說那些俗事,陪大哥打兩趟拳去!」
「打拳?!」隋武勝生來是個武痴,听到這話立刻就把來意忘了個干淨。
「大哥,你能成嗎?我昨日又得了師傅的夸獎,哈哈,在這京城難得敵手。」
「那咱們就比箭術好了。」
「哈哈,射箭我也是百發百中啊!」
兄弟倆並肩去了演武場,而書房半開的窗里,忠義侯悄悄抹了一把眼角。
「到底是個多奇特的農家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