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居」為溫賦的書房,意思是三省吾身,不可重蹈覆轍,謹言慎行,忠于朝廷,輔佐帝君,不隨波逐流,要有讀書人的風骨和氣節。
也就是為了這個氣節,一甲第五名本該進翰林院的溫浩斐因要避嫌,去了大理寺,由寺丞做起。
本來刑部有正六品的主事空缺,皇上也有意通融,畢竟溫浩斐曾是皇上當太子時的伴讀,加上當年是溫家父子倆全力相挺才榮登大位,雙方交情不言而喻。
可是那位刑部尚書嘛!非常不巧的和溫家人有點小餅節,當年尚書大人想把嫡次女說給正在備考的溫浩斐,溫浩斐一句「貴府千金太嬌氣,養不起」,拒了。
拒婚就拒婚,官大還愁女兒乏人問津嗎?偏偏溫浩斐一考完,不等放榜便出外游學了,不到三個月就張羅婚事,娶得還是默默無名的小縣官之女,這事把好面子的尚書大人惹毛了,覺得沒面子,從此在官場上和姓溫的過不去,處處刁難,仗勢欺壓小輩,因此溫浩斐不能去刑部,只好改任大理寺寺丞,避開針鋒相對的對頭,免得越鬧越難看。
「偷偷模模乃鼠輩行徑,你探頭探腦在干什麼?」
一顆黑色小頭顱在半開的門側忽隱忽現,一下子探頭一瞄,一下子又縮脖收頸的,模樣十分逗趣,正在練字的溫賦早就注意到,中氣十足的一喝。
溫賦目光冷然,神色嚴峻,叫人一見不免心生敬畏,不敢仰視,可是被逮到的小泵娘不怕他的冷臉,咚咚咚地跑上前,捉住他寶貝的長髯,笑臉甜如蜜。
三省居也是溫賦平日處理公事的處所,他的兒子、孫子們未經允許不得擅入,多年來能進入三省居的兒孫並不多,通常是做了錯事才來領罰。
而溫千染是唯一的例外。
一開始她也是被禁止的,只是越禁止她越要做,不是趁人沒注意溜進去,便是爬窗戶,然後在案桌上亂涂亂畫,還堂而皇之的落下署名,直接用行動挑戰祖父的權威。
拿她沒轍的溫大學士只好睜一眼、閉一眼的由她去,不然還能怎麼辦,兩、三歲大的孩子打不得、罵不得,打壞了他找誰哭去?
棒輩親,隔輩親,兩祖孫就是親昵得很,偏心偏得眾所皆知,溫府的人都曉得溫千染是溫大學士的小心肝,誰要他割舍他跟誰急,連她親爹對女兒說兩句重話也會挨揍。
「祖父,我想你了,好想好想,比想我的粉蒸牛肉還想你,你感動不?」溫千染小手捉著胡子,借力使力的爬上祖父大腿,大剌剌的側坐,還討好的咧開嘴直笑。
「小人。」巧言令色的小丫頭,溫賦用筆頭輕點她額頭。
被罵小人的小人兒不以為然,還得意的點頭。「祖父,我就是個小人,你看我個頭多小呀!才到你膝蓋頭而已,我人小,祖父要多疼疼我。」
「小滑頭,祖父還不夠疼你嗎?年紀小小就敢在我面前耍心機,你膽子不小。」他刻意擺出一張怒容,不苟言笑,冷目如刃的盯視,好似她真犯了大過錯,該受重罰。
溫大學士一板起臉來,沒有人不害怕的,就連皇上也懼上三分,更遑論他那些子子孫孫,偏偏溫千染繼續嘻皮笑臉的開玩笑。
「我是學祖父的,膽子不大怎麼當溫家人,文人的骨頭最硬,打不折、彎不了,我是你的親孫女吶,當然要胸有丘壑,學你的老奸巨猾,桀桀桀……噢!祖父打人!」
「什麼老奸巨猾,是聰明睿智,還有你的笑聲太難听,以後不許這麼笑。」可憐兮兮的表情,讓人心口都軟成一片了,可是呀,言行有失體統,再寵她也要糾正。
「奸臣的笑聲不都是桀桀桀的冷笑?」戲台上都這般演。
「你祖父是奸臣?」他瞪大眼,氣壯山河地一吼。
沒大沒小的溫千染笑嘻嘻用兩只小手一上一下揉搓祖父臉皮。「祖父,我們要當奸臣,不是說禍害遺千年嗎?染染要祖父長命百歲,一直寵著染染。」
「當奸臣沒有好下場,會遺臭萬年。」溫大學士很用心的教導小孫女,要打消她的「奸臣論」。
溫千染裝作很謹慎,靠著祖父耳朵細聲說︰「我們不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奸臣,悄悄的做奸臣不就成了。」
聞言,他大笑,只覺得小孫女的童言童語很有趣。「不行,做人要有原則。」
「祖父,原則也可以因時因地而變,不必墨守成規,譬如兒孫不得置私產一事,太古板了,不合理、不合理……」她紅通通的小嘴嚷著不合理,小腦袋瓜子直搖。
目光一閃的溫賦將孫女抱高,讓她坐在案桌上,與她眼對眼。「小滑頭,你在打什麼主意?」
這丫頭簡直是成了精的狐狸,年紀不大卻十分狡猾,若是身為男子,一日進入官場必是她口中的「奸臣」,壞事干盡還不被人逮住,披著偽善的外皮傳揚百世。
幸好、幸好她是個姑娘,國之大幸,他溫家沒成為罪人。
「祖父,我讓人做了荷葉包雞孝敬你,可好吃了。」眼看目的要被戳穿,她咧開一口小米牙,笑得天真無邪。
如果說溫千染是小吃貨,溫大學士便是名符其實的大吃貨,兩人臭味相投,都對吃非常執著,而且只吃好吃的,挑嘴的毛病如出一轍,哪里有好吃的就往哪里去。
「雞呢?」他眉一挑。
「雙福。」軟糯的嗓音一喊。
雙福端著一只青色湯盅進門。「老太爺,雞來了。」
嘴饞的溫賦一掀開盅蓋,頓時美髯都要氣翹了,他氣呼呼地瞪著嘴邊有油光的孫女。
「祖父,你不要瞪我嘛!因為荷葉包雞實在太香了,我又剛好肚子餓了,就吃了嘛……我還小,要吃很多東西才能長大,祖父要孔融讓梨,我長高高就不是小人了。」她邊說還邊接過湯匙,在被她撕得碎碎的荷葉里撈。「喏!孫女孝順你的。」
「就一根雞腿?」
溫賦搖搖頭,雖然表情不滿,但有雞腿聊勝于無,他兩三口就把肉吃了,只剩下一根骨頭,意猶未盡的端起湯盅,把湯也喝了。
「祖父,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多吃,孫女是盡孝道,讓你嚐嚐味道就好,其他的由孫女代勞。」她大言不慚的伸舌一舌忝唇瓣,表示很美味。
「我哪里老了,我也才五十出頭。」哼!不肖孫女,居然在祖父嘴邊奪食,下回不帶她到天香樓吃「五天神仙雞」、「黃燜魚翅」、「干燒岩鯉」和「脆皮烤乳豬」。
氣死他了,太不孝。
為了少吃一口肉,溫大學士耍起小孩脾氣了。
只是呀!遇到他的寶貝孫女,他往往氣不長,很快就消氣,嘴甜的她知道怎麼哄人。
「是染染說錯了,祖父是老當益壯,老而彌堅,老如泰山屹立不搖,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我朝難有人能望其項背的兩朝元老。」拍馬屁不用花銀子,溫千染哄起人信手拈來。
「嗯!下次再偷吃我的雞,看我饒不饒你。」瞧!這像五歲的孩子嗎?拍起馬屁來都成套成套的。
她咯咯直笑,不做保證。
「祖父,我想買莊子。」賄賂完畢,她開門見山道。
「喔,不藏著掖著了?」還想瞞過他一雙利眼,這丫頭憊懶得很,無事不會獻殷勤,比賊還精。
「咱們誰跟誰呀!你是我祖父,我是你孫女,一家人干麼不老實,我跟祖父最親了。」她雙手一抱,用粉女敕有肉的小臉蹭她祖父,好不親熱的撒著嬌,磨磨蹭蹭盡使小女兒態。
溫賦故作嫌棄地將她的臉推開。「別學姓左的小兒,武將養大的孩子都太粗野了。」
「左三哥人很好,他送我竹編的小馬。」雖然左三哥不愛讀書只愛打架。
溫千染嘴里的左三哥是定遠侯的三子,左家是武將出身,老侯爺憑著一身功勳博得三代不降等的爵位,現任定遠侯是老侯爺的長子,他未納妾,只有一妻,生子三名,左晉元便是他的幼子。
自古以來文官武將多少有些隔閡,以防上位者猜忌,不過溫大學士倒是和老侯爺交好,兩人都是當年陪著先帝打天下的大臣,還力排眾議輔佐年幼的皇帝上位,其忠誠日月可監,所以兩家雖往來密切也未啟人疑竇。
本來他們是想結兒女親家的,只是不知是緣分未到還是犯了哪路神明,兩家都沒嫡女出生,清一色的男丁,一直到多年以後溫家才有個溫千染。
她的到來簡直是眾所矚目,不僅是高門大戶爭相結親,就連皇家也起了念頭,想指婚給某位皇子,好不容易盼來了個嫡孫女的溫家怎麼可能讓府里的寶貝心肝淪為籌碼、卷入皇室的爭斗,左三郎左晉元和溫千染年紀最相近,只大她四歲,故順理成章的推說與左家結了女圭女圭親,謝絕攀親說媒。
換言之,溫千染已是名花有主,如無意外的話,她會成為左家媳,小兒媳婦不擔責,照過她混吃等死的憊懶生活。
「那種東西能入眼嗎?小孩子見識淺,沒見過世面,下次祖父送你一匹黃金鑄造的金馬。」要送就送有價值的,竹馬一玩就壞了。
溫千染在心里笑開了,她除了明面上的銀子銀票外,還有不少小金魚、小金豬、小雞小鴨之類的配飾,大部分是她祖父打給她玩的小玩意兒,若把這些飾品熔了鑄成金錠,也有好幾千兩吧?
祖父還曾當著她的面打開自己放銀票的箱子,里面少說數十萬兩,他抱起她說︰「以後等你出閣時,把手伸進去捉一把,捉到多少祖父就給你多少,這是祖父的私房錢,不用跟別人講,全給你。」
她不怕祖父失信,文人最重諾,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將來會發生什麼事無人知曉,別人有不如自己有,今天發現自己有錢,加上雙喜的話激發她「上進」的決心。
反正她還小,投資虧了就虧了,日後還能存回來。
「祖父,我要買莊子。」金馬可以以後再給,她不嫌棄。
溫賦當沒听見的揮手,「小孩子多練字,修身養性,你那手狗爬字不堪入目,要再練練……唉唷!」
呼!這丫頭真下狠手呀!想把他的胡子拔光不成?溫賦撫著發疼的下巴,大眼瞪小眼地祖孫互瞪,誰也不讓誰的瞪來瞪去,瞪成斗雞眼。
「祖父,我、要、買、莊、子——」她撒嬌的大喊,童音嬌軟而甜膩,讓人心都軟了。
瞪得眼皮酸澀,暗嘆人老了的溫賦揉著孫女細軟的發,語氣放軟。「你買莊子做什麼?」
「當嫁妝。」她理直氣壯。
他一听,樂得呵呵笑。「人小表大,鬼靈精,你才幾歲就急著準備嫁妝,咱們溫府嫁孫女少不了你那一份,祖父說過的話從不失信,就算給不了你十里紅妝也丟不了人。」
「祖父,我娘比起伯娘、嬸娘是嫁妝最少的人,二伯娘常嘲笑我娘肯定沒什麼陪嫁給我,我五歲買莊子,再存五年再買一座莊子,五年後再用莊子的出產買鋪子,這樣二伯娘就不會再說我娘是窮鄉僻壤飛出來的野雞。」她噘著嘴說。
溫千染想買莊子,一來是當投資,不想日後坐吃山空,二來也是為親娘撐腰,不再被人瞧不起。
溫府五位爺兒除了老五溫浩培尚未娶親外,其他四人皆已成家,但唯有三老爺未納妾室,二房的二老爺妾室最多,有三名,另有兩名打小就伺候他的通房丫頭。
烏氏對此十分嫉妒沈氏,覺得有個王妃姑姑的她怎麼能過得不如一名七品小闢之女,擁有專情丈夫的人應該是她,沈芸娘憑什麼過得比她好,兒女雙全,夫婿對其深情不渝,是以時不時就會講些酸話攻擊沈芸娘。
「染染,祖父知曉你們這一房辛苦了,你爹的俸祿並不高……」唉!這孩子想得長遠,真是苦了她。
他五個兒子四個媳婦,將來老五那一房娶的也不會是小戶人家,所以說來也就三房在錢財上較為窘迫,其他房頭在這方面並無困擾,老大媳婦掌中饋,多少從中撈點油水,老二沒做官,管庶務,想必也伸了不少手,老四家的嫁妝豐厚,看不上溫府這點小錢。
三房媳婦是老三自個兒瞧上的,雖然私房不及三個妯娌,卻是媳婦當中脾氣最溫和的,柔順嫻淑,與老三情意甚濃。
「祖父,你說我買莊子成不成?」溫千染拉著祖父的長須不放,暗暗想著祖父不同意就拔胡子。
「你有銀子嗎?」他反問。
「雙喜。」
「來了,小姐。」雙喜將銀匣子打開。
溫賦一瞧見滿匣子的銀子、銀票,不由得撫須一笑。「哎呀!你這小滑頭還真是心眼多,藏了不少銀子,買,祖父點頭,不管莊子賺了多少都歸你的私房,以後錢滾錢也不用交公中,賺多賺少都是你的陪嫁。」
溫千染頓時喜得眉開眼笑,好話不用錢的說出來,把溫賦也逗得笑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