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簡意賅,蔣默安不喜歡說廢話。
「為什麼不?我和你爸已經讓步這麼多,又沒逼你當醫生,只讓你回來掌管醫院的行政部門,你有什麼不樂意的,當經理很了不起嗎?你老板一個月能給你多少薪水,八萬、十萬?你伯父說了,你願意的話,十五萬起薪……」蔣母巴啦巴啦說個不停。「雖然薪水比不上醫生,但十五萬不算少,誰讓你當初不肯念醫學院?總之你先回來……」
「不。」他二度回答。
「機票……」蔣母話說得太快,這時才反應過來。「你剛才說不?你不要回來?」
「對。」蔣默安回答得斬釘截鐵,現在的他已經不是那個被家族綑綁得無法動彈的少年。
「為什麼?外面的空氣比較香?外面的月亮比較圓?你寧願在外面吃苦,也不肯回家?你到底要怎麼樣……」
母親說話的速度更快了,讓他沒有機會插話,蔣默安想過,是不是因為母親的說話能力好得太過分,他才養成不愛講話的習慣?
深吸氣。他緩慢說︰「一百三十萬。」
「一百三十萬?什麼東西?」
「我的月薪,除非大伯可以開更高的價碼,否則我不回去。」
話丟下,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你在唬我?」
「我讓我的特助把薪資單傳給媽。」
母子倆在手機兩端安靜下來,半晌,蔣母又講了幾句,才掛上電話。
章育襄撇眼看他,笑了笑,「揚眉吐氣的感覺?」
揚眉吐氣?確實。
沒考上醫學院,因為成績不夠好老是受到嘲笑,在長輩們「關愛」眼光下的他,確實有揚眉吐氣的感覺。
章育襄大笑說︰「以前我羨慕別的同學有厲害親戚,可以拿出來炫耀,可是看到你家親戚,我覺得當孤鳥也不錯。」
蔣默安覷他一眼。
章育襄是那種剛認識時覺得他很安靜,認識久了,會想叫他安靜的那種人,受不了他的聒噪,蔣默安打開手機,看著方特助傳來的文件。
這代表聊天時間結束?真真是無聊透頂的男人!和這種人結交,實在需要無比耐心。
不過,現在可不是閉嘴的時候,他嘆口氣,進入主題。「江莉雰不是董事長的妻子,只是他的外遇,或者說是……強勢小三。」
震撼彈落地,蔣默安被炸到了,「怎麼可能?」董事長身邊只有江莉雰,他沒見過其他女人,更別說她為董事長生下一對子女。
收起手機,蔣默安轉頭看著章育襄。「那董事長的妻子在哪里?」
「她叫做李蔓君,台灣人,是董事長大學時期的女友,大學剛畢業不久就決定結婚。兩個人感情很好,各自努力上班,賺錢養家、付房貸,育有一個女兒,小家庭日子過得平平穩穩,和所有中產家庭一樣。
「女兒六歲的時候,董事長遇上人生兩個重大轉折點,一個是受老板提攜準備到上海創業,另一個是認識江莉雰。」
蔣默安問︰「然後呢?」
「江莉雰懷孕了,是男的,董事長從小是寡母養大,對母親的要求一向順從。為了江莉雰肚里的男孩,董事長的母親向李蔓君提出離婚要求,李蔓君不願意,她堅持,除了女兒和離婚之外,其他事都可以商量。
「事情僵持著,但老板要求董事長盡快到上海工作,他只好先飛過來。董事長的母親企圖為難李蔓君,以他們合買的房子做要脅,離婚就給房,不離婚,就搬出房子。李蔓君二話不說,一個星期就租到房子,帶著女兒搬出去。
「董事長的母親賣掉房子後,就帶著江莉雰到上海和董事長一起生活。之後的事你應該有所耳聞,瑆璨草創不久,董事長的老板生病,把公司賣給董事長,剛開始那幾年,董事長撐得很辛苦,但他靠著精準的目光,做了不少成功投資,才漸漸累積出目前的資產。
「至于李蔓君,因為董事長的母親屢次以性命作為要脅,不許董事長回台灣與她見面,再加上幾次搬家,兩夫妻便漸漸失去聯絡。」
「董事長的母親是想以未盡同居義務這一條,讓董事長申請婚姻無效,對吧?」
「對,但董事長以忙碌為由,始終不肯處理,後來董事長的母親身體越來越不好,也就顧不上了。你知道每年六月初,董事長都會興沖沖地精挑細選一份禮物,寄回台灣?」
「我知道。」
「是給他的女兒的。」
「董事長想見李蔓君嗎?」蔣默安問,他可以親自回台灣,為董事長尋人。
「去年董事長發病時,我就開始找了,董事長曾經告訴我,他和李蔓君是在咖啡廳認識的,他喜歡她,每次去都會點一杯曼特寧,看美女配咖啡,最後才抱得美人歸。
「他們結婚之後,決定用特、寧兩個字來幫孩子取名,董事長告訴我,婚後李蔓君在花店上班,也有開花店的計劃,于是我靈機一動,上網查『蔓特寧花店』,居然真的有,我沒想過會這麼順利,電話打過去,竟然就聯絡上蔓姨了。」
「你把董事長生病的事告訴她了?她有沒有來看董事長?」
「有,我把董事長的病情說了,蔓姨馬上訂機票,她是一個真正溫柔似水的女人。」他強調真正,有「虛偽」作對比,蔓姨的「真正」顯得份外珍貴。
「人呢?」
「死了。」
「怎麼會?!」蔣默安大吃一驚。這些日子他是不是忙碌太過,竟然把董事長的事忽略至此?
「在我聯絡上蔓姨的第三天,她就來到醫院,董事長指示我交給她一份文件之後,閉門謝客。那天她在董事長病房里待到很晚,也許有太多的話想說吧,她離開時,董事長哭過了,但精神很好。
「我想送她回飯店,她卻說要一個人走走,飯店離醫院不遠,我和蔓姨約定好,隔天去接她過來,她同意了,沒想到有人酒駕肇事,蔓姨慘死輪下。」
是巧合嗎?直覺地,蔣默安問︰「那份文件是什麼?遺囑?」
「對。」
「遺囑的內容是什麼?」
章育襄佩服蔣默安的敏銳,或許就是這樣的嗅覺,讓他年紀輕輕就能找出市場動態,撐起瑆璨。
「財產分配,董事長給江莉雰五千萬、一幢房子,剩下的由他的子女和蔓姨平分。」
「當時,有誰知道她要來?」
「我和劉秘書。」
他們懷疑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劉秘書,他是會用性命保護董事長的人。
「然後?」
「蔓姨死後,我通知董事長的女兒來辦理後事,她不讓任何人幫忙,也不去醫院看董事長,直接帶走蔓姨的骨灰,我猜,她心里是怨恨董事長的。
「也許是太恨,也許是與母親相依為命多年,無法承受失去母親的痛苦,她竟然失蹤了,我調查過,沒有離境記錄。
「董事長听到惡耗,病情急轉直下,還記得嗎,在去年六月底、七月初的時候?」
蔣默安記得,那次董事長差點撐不過去,只是對于董事長的家人……他半點不知情。
「董事長狀況漸漸穩定之後,他告訴我,他和蔓姨還有一個小女兒,是這次蔓姨來才說的。這一年來,我經常往返台灣上海,就是想把她找出來,但她不曉得躲到哪里去,我到處都找不到。」
蔣默安沉吟片刻,問︰「當時,江莉雰有沒有什麼舉動?」
「你懷疑江莉雰?」
「是。」
章育襄笑了。「我也懷疑過,不過那段時間江莉雰表現得很正常,尤其當時,她正為楊璦差點被學校退學大傷腦筋。」
「有時候過分正常,也不正常。」她既然清楚董事長有元配,就會曉得夫妻財產共有,元配有資格拿走丈夫一半的財產,剩下的一半,由四個子女平分,這麼大一筆財富,值得她興起殺人念頭。
「我同意,但半年前她暗中派人到台灣尋找蔓姨,可見得她確實不知道蔓姨的死亡消息。」
「如果不是她,還有誰想致她們母女于死地?」
「目前看來,蔓姨的死亡傾向意外,而大女兒的那起失蹤……我認為也許是……」
「是什麼?」蔣默安接話。
「自導自演。」章育襄吸口氣後回答,雖然他也不滿意這個答案,但截至目前為止,他找不到任何證據足以證明這起失蹤牽扯到誰。
章育襄的回答令蔣默安不滿,「目的呢?動機呢?她自導自演有何益處?」他才不相信巧合,人家母女在台灣日子過得好好的,來一趟上海就相繼出事?當中沒有鬼才怪!
「放心,我並沒打算放棄調查,為了董事長,我會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接下來我要講的事,和你我有重大關系,你听清楚。」
「說吧。」
「這一年,除了尋人、調查車禍真相之外,我還在暗中做一些事。我把董事長的公司、股票、基金、地產……名下所有財產,用各種方法全數登記到你、我名下。」
「為什麼?!」
「董事長不說,沒有人知道,我只是依令行事。」接收到指令時,自己也和他一樣錯愕,但那是董事長的指令,他不會問原因,只會照做。
「半點不留給江莉雰和楊嘉、楊璦?」
「對。」
「董事長想要做什麼?」
搖搖頭,他也不知道。「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他要我們找到他的小女兒,將財產的五成交給她,我們各得兩成半。至于楊嘉、楊璦……若董事長想將讓他們繼承的話,就不會讓我背著江莉雰在暗地里做這麼多事。」
「如果江莉雰知道……」
「會氣死吧。」
苞在董事長身邊多年,最後竟落個什麼都沒有,誰都不甘心。
他和蔣默安心知肚明,董事長不是意氣用事的人,會這樣做必定有其原因。
「董事長的遺囑會在辦完喪事之後宣布,緊接著我飛台灣,想盡辦法把人找出來,你留下,把董事長的公司看好,我猜……」
不多話的蔣默安接話了。「到時候會有魑魅魍魎跳出來。」
「知道就好,你好好布置,別給人可趁之機,劉秘書答應幫忙找幾個身手矯健的保鑣,就以特助的身分跟在你身邊。」
「你在擔心什麼?」
「如果原本你有一大筆天價財富,轉眼落到別人口袋,你能豁達轉身放手不要?」
「除江莉雰之外,你還懷疑誰?楊嘉、楊璦?」
「楊璦愚蠢,不可能。至于楊嘉……有可能。」那是個陰沉家伙,誰曉得他在想什麼。
「蔓姨和董事長千金的事,會不會與楊嘉有關?」蔣默安問。
「不會,楊嘉在蔓姨過世後兩個多月才從美國回來。」
章育襄一口氣否決他的推測,但他理解他的不忿,蔓姨她們是董事長真正的親人……
等等!如果是「真正的親人才能得到財產」,那是不是代表江莉雰母子……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想到這點,互視一眼,章育襄說︰「這件事交給我,我保證一定調查個水落石出。」
「知道了,需要任何幫忙,盡避告訴我。」
「你好好幫董事長把集團守住,將來完完整整交給董事長的小女兒就好。」
「不過是幾個跳梁小丑,你要我火力全開?」
蔣默安容忍他們,不過是看在他們和董事長胼手胝足,一路走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若是安分便罷,要是妄動,就別怨他手段狠。
章育襄覷了蔣默安一眼,他的自信篤定讓人安心,難怪董事長敢把重責大任托付給他。
拍拍他的肩膀,章育襄說︰「知道了,該找你的時候,我不會繞過你。我的公事包里有個黑色硬碟,里面有李蔓君母女三人的資料,還有你我名下的資產目錄,你回去後,先找時間看看吧!」
「嗯。」找到硬碟,蔣默安在心底對自己發誓,他一定會為董事長找出真相。
蔣默安的視線定在電腦螢幕前……很久很久,他反覆看著同一頁。
楊特,小名特特,二十七歲,未婚,是甜點師傅,曾經參加大大小小比賽,得過幾次獎,大學畢業後自行創業,制作蛋糕甜品供應十幾家咖啡廳所需。
余暇時到母親的「蔓特寧花屋」幫忙,最大的夢想是存到足夠資金,開一家自己的下午茶甜點餐廳。
照片里面的女孩,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燦爛的笑臉,幾分傻氣、幾點嬌憨,她的頭發已經留得很長,比他要求的還要長。
她的下巴還是習慣地微微抬高,他曾說︰「你這樣看起來很驕傲。」
她回答︰「這樣才好,與其自卑被發現,我寧可讓驕傲現身。」
腦袋轟轟作響,她失蹤了……一個用驕傲掩飾自卑的女孩啊……
蔣默安不懂,怎麼是未婚?她為什麼沒和鄭品疆結婚?他們不是連孩子都有了?鄭品疆不是很愛她?為什麼沒有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陪伴身邊?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到上海收拾母親屍骨?
他的疑問很多,只是視線怎麼都沒辦法從女孩的臉上移開,想起見到她的第一天——
他的心情很好,連續兩年的暑假實習讓他爭取到一份工作。
他已經做出決定,明年六月畢業證書拿到那天,立刻買機票飛往上海,投奔董事長。
比起多數的大學生,他的運氣相當好,尚未畢業就有一份五萬塊的特助工作等著自己。
回想三年前放榜那天,伯父當著所有人的面對他說︰「念企管?你是要去賣塔位還是要推銷保險?」
伯父的話引來所有堂兄弟姊妹的訕笑。
當天,爸媽幫他繳齊重考保證班的補習費,逼他再熬一年。
在回家的車子里,母親抱怨著。「誰讓你亂填科系?如果只填醫學系,就算落榜也比念企管好。」
母親的抱怨像刨刀,一層層刮掉他的自尊。
他是個再驕傲不過的獅子座男生,卻在家族里受盡嘲笑鄙視,這讓他痛恨家族聚會、痛恨過年。
很小的時候,他就打定主意,一有能力就要遠遠地離開所有姓蔣的人,永遠不和他們打交道,永遠不要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驕傲嘴臉。
于是,當在暑期實習結束返回校園的第七天,他接到董事長的電話,問他願不願意現在開始,為公司做些專案計劃,願不願意在畢業後到上海工作。
當然願意,特助不會是他的終極目標,在三十歲之前,他要爬到經理位置,早晚他會讓自己成為家族的榮耀。
難得地,總是冷著臉的他出現一絲笑意,他要用自己的能力向所有人證明,不走他們規定的那條路,不一定沒出息。
這時,一個俏麗的女孩跑到他面前,穿著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和黑色T恤,襯得她的皮膚很白、酒窩很深,她兩只手高高舉起,左手握著鮮花,右手拿著信。
她彎下腰,九十度鞠躬,大聲對他說︰「你好,我叫楊特,你可以喊我特特,我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我想當你的女朋友。」
這是在做什麼?比起愛情,他更在乎前途事業,但他今天心情很好,不想破壞這份美好,擺起冷臉,他企圖把人冰走。「我不交女朋友。」
可他失算了,這麼炎熱的天氣里,也許女孩期待的正是一碗剉冰。
她沒有被拒絕的羞慚,只有迎向陽光的燦爛。「你也可以把我當成男朋友,我不介意的。」
她的反應讓他錯愕,他回答,「我也不交男朋友。」
「那就當朋友吧,不男不女的朋友,沒有性別之分的朋友,可以聊天說心事的朋友,可以分享訴苦的朋友。」
她把話說得很快,好像不講快一點,就沒機會說完似地。
他才要拒絕,她立刻補充,「千萬別告訴我,你不需要朋友,因為那樣太可憐了。」她笑著把花和信塞進他懷里,笑出滿臉的太陽,高舉右手說︰「我發誓,楊特特絕對不會讓蔣默安變成可憐的男人。」
她迅速轉身,跳著離開他的視線。
咚咚咚地,幾乎可以听見她兩條腿發出的彈簧聲,蔣默安心里竟荒謬地想,校園里什麼時候開始養兔子?
蔣默安不自覺微笑,他很清楚他是從她的背影開始喜歡她的。
他說︰「我喜歡頭發很長的女生。」
她說︰「給我一年時間,我會滿足你的要求。」
他說︰「那就等一年後,你再排隊來當我的朋友。」
她說︰「人生苦短,沒事干麼浪費一年?」她踮起腳尖,拍拍他的背說︰「少年ㄟ,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浪費是一種要不得的壞習慣。」
她踮著腳尖的樣子,也很像兔子,所以他又笑了。
在他變成她的男朋友之後,他問︰「你為什麼覺得我一定會被你追上?」
「因為我想追的男人,一定會被我追上。」
「你追過幾個男人?」
她紅著臉說︰「如果小智不算,你是我第一個追的男人。」
「誰是小智?」
「神奇寶貝里面,帶著皮卡丘到處晃的小男生。」
她吐著舌頭的靦腆表情,害他又忍不住笑開,不曉得哪根神經錯亂,他怎麼會挑中一個像兔子的女生?
可是現在她失蹤了,小兔子女孩,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她不熟悉的異鄉叢林。
蔣默安回過神,按下滑鼠打開信箱,看著熟悉的Mail帳號,很多年前,他們靠它維持遠距離戀愛,直到她寄出一封分手信,親手掐斷他們的愛情……
閉上眼,回想特特寫的每一封信,心情依舊無法平靜。
緩緩吐氣,他打出第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