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悠悠見他停下腳步,微微蹲身向他福了一禮,「公子請坐。」
唐忠信又看了她一眼,這才撩袍在一邊坐了,柳悠悠拿起石桌上的茶壺替他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然而唐忠信看也沒看茶盞,只是定定地看著她,有許多問題想問,卻一時不知從何啟口。
「不知那邊是什麼情況?」她問得隱晦,但她知道對方一定能听懂。
唐忠信確實听懂了,「還好,只是她不肯對我開口。」
柳悠悠略一沉吟,道︰「我想確定對方身分。」
「沒問題。」
「還有,如今我在關府行事比較自由。」
知道她指的是任務,唐忠信點頭,表示明白。
「公子……」正事說完,柳悠悠卻還有些其他事想跟他說一說。
「說吧。」唐忠信直接讓她繼續。
柳悠悠的手在袖中交握,眼眉低垂,輕聲道︰「為了親事,她深夜投繯自盡了,如果可能的話,請公子設法解除婚約吧。」
「不可能。」
這句話幾乎是沖口而出,緊接著唐忠信便看到對面的人抬頭看著他,眸色平靜,恍若深潭,可他卻在一瞬間感覺到了深深的疏離。
是的,疏離,比之前更深的疏離。
「不是——」他不是不想解除跟關小姐的婚約,而是如今的關小姐是她啊。
他想解釋,可礙于在關府,他不能明說,而柳悠悠這時又抿唇笑了笑,輕嘆道——
「希望到時候,她不會再想不開吧。」
唐忠信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如果一直是這樣呢?」從今以後你是關小姐,而不是柳悠悠,你也要解除婚約嗎?
柳悠悠輕笑一聲,她如今的聲音實在稱不上動听,如非必要她其實也並不想開口的,但她還是盡量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公子能保證嗎?」
唐忠信默然。
他不能,他該死的不能!
柳悠悠又笑了,這次是無聲的笑,隨即起身站起,「話已說完,舜華告退了。」
唐忠信想阻止她離開,可是,他終究沒有這麼做。
只因他心里十分清楚,因為他那一句回答,柳悠悠又將他推得更遠了。
懊死的!
走出涼亭沒多遠的柳悠悠,就見兩個丫鬟迎面走來,一個打開了油紙傘傍她遮陽,另一個遞了團扇給她,然後兩個人簇擁著她便向花徑深處走去,漸漸消失不見。
唐忠信獨自又在涼亭坐了很久,這才起身離開。
如今,他心中真是天人交戰,一方面他很想干脆解除與關家的婚約,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害怕萬一解除了婚約,而小悠卻從此成了關舜華,那他怎麼辦?
所謂無巧不成書,柳悠悠竟然就是跟關舜華對調了靈魂。
在收到唐忠信派人遞來的消息時,柳悠悠心頭劇震,再也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
將手里的紙條投進了香爐內,看著它漸漸化成灰,柳悠悠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們這一回錯位的人生,到底會弄成怎樣的結局?
「小姐,夫人來了。」
外面突然傳來小葉的聲音,柳悠悠蓋上香爐的蓋子,整理了下袖口便掀起珠簾走了出去。
必夫人走進來的時候臉上帶著笑,看到女兒儀態優雅地走出內室,臉上的笑更深了些,「華兒,喉嚨今天感覺怎麼樣?」
柳悠悠上前扶著關夫人到一邊坐下,回答道︰「女兒好多了。」
必夫人抓過她的手拍了拍,看了眼身邊跟著的幾個丫鬟,丫鬟們便都識趣地退下了。
柳悠悠心知這是有話對自己說,只不知是什麼。
「華兒,跟唐家的親事,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柳悠悠的心緒亂了幾拍,但很快就收斂心神,垂目不語。
看著女兒如此反應,關夫人幾番遲疑,到底還是開口說︰「華兒,你別怪娘勸你幾句。依娘看,那唐公子對你倒有幾分真心。」
柳悠悠輕輕搖頭,手指向自己的咽喉。
必夫人便再說不出什麼多余的話來勸說女兒了,是呀,女兒為了抗婚甚至不惜投繯自縊,又哪里會是肯輕易更改主意的。
柳悠悠心情是復雜的,她想嫁給公子,卻因為身分懸殊而求不得,但她也不想以關小姐的身分嫁予公子,那樣公子娶的又是真正的她嗎?
包何況,這其中還包含著許多未知的可能,她一個人無法替兩個人決定將來的人生。
她必須跟關小姐見上一面,才能決定怎麼做!
必夫人默默地再陪著女兒坐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便離開了。
柳悠悠一路目送她離開,默默思索。
必小姐的心思,關夫人和關相爺竟然是不知道的嗎?
為什麼不說呢?
是了,小荷說過的,那位張公子其實對她家小姐並沒什麼好感,所以,關小姐知道自己如果說出來也不過是自討沒趣罷了。
可是,為了扞衛自己的愛情,她卻又那麼決絕。
那麼——自己呢?
柳悠悠默然良久,輕輕嘆了聲,她並沒有關小姐勇敢啊,她只是一味地在逃避罷了。
她打從那一次無意中听到兩位公子的對話後,她就開始了對自己感情的逃避,他們在身分上實在是天壤之別,她配不上公子。
在知道公子有婚約時,她就知道了,他們沒有可能的。
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克制壓抑自己的感情,卻遠不如公子給她的那一個最後任務的效果來得好。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而且,不久前,公子也明確拒絕了她解除婚約的要求,這也就是說,公子對關家這門親事是很滿意的,他並不希望解除這個婚約。
悲涼從柳悠悠的眼底漫上來,她似乎經歷了一遍三九的寒。
柳悠悠收回自己的目光,垂下眼睫,掩起眸底所有的情緒,慢慢轉身,身後的小荷也默默地跟著她轉身。
走了幾步後,柳悠悠仿佛才想起什麼似的,開口道︰「小荷,我想出門散散心。」
小荷微怔,然後馬上道︰「奴婢這就去問夫人。」
听著小荷離開的腳步,柳悠悠並沒有回頭,她想關相爺夫妻應該是不會阻止她出門的。
就算跟隨的人可能會多一些,會看得緊一些也不要緊,只要出去,她就有辦法聯系公子,然後設法跟關小姐見上一面。
不過出門散心,以她現在的情形,大約也只能去寺廟庵堂這樣可以讓人心境平和的地方了。
這個時候,柳悠悠並沒有考慮依照她和關舜華這樣靈魂調換的狀況適不適合去這類地方,她只想盡快見到關小姐,迫切地想從這樣錯位的人生里解月兌出來。
她曾經想過,如果自己出身很好,就能和公子相配,可是,她現在不這樣想了。
就算門當戶對,也或許還會有別的事情阻礙,並不是有身分就可以解決一切的,就如關小姐這樣的家世背景,結果還不是只能三尺白綾尋求解月兌嗎?!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要面對的坎,這跟身分地位都沒什麼關系,只不過,有人的坎可以輕易的跨過去,有的人邁不過去罷了。
柳悠悠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明晃晃的陽光刺得她的眼楮直想流淚,大約……她跟公子就屬于那種邁不過去的吧。
老天爺或許就是以這樣奇特的經歷在提醒她這個鐵一樣的事實呢。
京郊,長樂寺。
「長樂寺」這個名字不免讓人想到「長樂未央」這四個字,看著山門匾額上的三個字,柳悠悠心中復雜。
長壽、長樂、不老,世人誰不愛?可惜,卻都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柳悠悠在心中默默地咀嚼了一遍這四個字,感覺痛徹心腑。
人活在世上,為什麼要有那許多的身分桎梏?
輕輕地閉了一下眼楮,暗自吸了口氣,柳悠悠邁步進了長樂寺的山門。
今天,她出門禮佛的真正用意是為了跟關小姐見上一面。
這次見面是唐忠信安排的,柳悠悠只需負責說服關相爺夫婦同意她在今日出門禮佛便好。
女兒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到佛前拜上一拜也是應該的。
對于女兒拒絕自己的同行,關夫人也表示了理解,女兒心中藏著事不肯與她說,她心知肚明,她也明白,有些事,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處理。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關夫人給予女兒最大的縱容,也說服了丈夫跟自己保持一致的態度。
柳悠悠領著丫鬟們進了大雄寶殿,參拜過後便到禪房休息,小荷、小葉指揮手下的幾個小丫鬟收拾打掃,柳悠悠則一個人單手支頤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閉目養神。
「阿彌陀佛,女施主。」
一個猶帶稚女敕的聲音傳入柳悠悠的耳中,她緩緩睜開了眼楮,見到是一個長得白淨秀氣的小沙彌,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眼楮透著靈氣。
柳悠悠不自覺地嘴邊便掛上了笑,「小師父,何事啊?」
小沙彌雙手合十為禮,道︰「方丈請施主前去禪室。」
柳悠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還請小師父引路。」
「施主請隨我來。」小沙彌轉身當先領路而行。
外面的動靜里面的人也听到了,小荷忙讓小葉出來陪著小姐去,自己則留下領人繼續收拾屋子,不想耽誤小姐休憩的時辰。
她們休息的小院本就僻靜,沒想到要去的禪室更是幽深,似是在密竹林中一條小徑的另一端,看看幽靜無人的竹林,小徑看不見盡頭,讓人莫名多了幾許怯意。
小葉忍不住伸手拉住了正欲舉步前行的自家小姐衣袖,「小姐,真的還要走啊?」
柳悠悠扭頭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麼不走?」
「婢子有點兒害怕。」小葉怯怯地朝竹林中的小徑看了一眼。
柳悠悠不由得勾唇,安撫地朝她一笑,道︰「青天白日,你怕什麼啊?走吧。」
說著,她便朝前邁步。
眼見小姐已經跟在小沙彌身後繼續往前走,小葉吸了口氣,又看看天色,覺得小姐說的有理,青天白日的害怕什麼啊,果然是自己嚇自己罷了,于是定了定神,也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竹林的深處有一座竹屋,四周圍了竹籬笆,圈出一個小院,院中還有一口井。
真是一處清靜的居所!
柳悠悠對這里倒是有幾分喜歡,許是經歷了太多的陰謀詭計和人世艱險,她反而極愛清靜,曾經也想過得到自由後,便在山明水秀之處結廬而居,而這里恰恰便與她向往的房舍相仿,霎時令她歡喜。
小沙彌在竹屋外停步,沒有敲門,也未開口,一道蒼老而又平和的聲音便從屋內傳了出來——
「阿彌陀佛,施主請進。」
柳悠悠對著房門微微福身,這才拾級而上。
竹屋之內沒有別的家具,只有幾個蒲團零落散在地上,面門當中位置的蒲團上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和尚,他原是閉目打坐,卻在柳悠悠主僕進門的時候睜開了眼楮。
那是一雙充滿了慈悲與智慧的眼楮。
看到這樣一雙眼楮,柳悠悠心中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施主,請坐。」
「多謝方丈。」柳悠悠先福了一福身,這才在離了老方丈兩個蒲團的距離上盤膝坐了下來。
小葉也在一邊跟著坐了下來。
老方丈重新閉上了眼楮,拈著手中的佛珠繼續打坐,柳悠悠見狀也跟著閉目打坐起來,小葉跟著坐禪,結果沒一會兒腦袋就不受控制地搗起蒜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縷茶香突然飄入柳悠悠的鼻中,她睜開眼來,就見到方才領自己前來的小沙彌端了兩杯茶分別放到老方丈與她的面前。
「多謝小師父。」
小沙彌朝她抿嘴一笑,拿了托盤便安靜地退下了。
老方丈停下拈佛珠的動作,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柳悠悠也端起了自己的茶輕啜,感覺茶水很是潤喉。
這個時候坐在蒲團上打瞌睡的小葉卻突然軟倒在地。
柳悠悠淡淡地瞥了一眼過去。
老方丈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道︰「施主自去吧。」然後重新閉上了眼楮。
柳悠悠起身朝他施了一禮,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