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微涼風中,長長的車隊進到京城,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各式商店林立,一副安定繁華景象馬車內,窗簾被微微拉玨個縫陳,倪芳菲望著窗外,這是她離京後第一次回來,即使述芳軒已聞名天下,她也不曾踏入一步,這或許是近鄉情怯吧。
大金皇朝律法嚴明,在當今皇上的治理,是太平盛世,也因皇帝愛香,宮里有制香宜坊,各地也有不少香坊,但京城是她所見過街上最多香坊的地方,有專為宮廷制造香品,或為個人調制的,畢意這里住的多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要,沐芳軒雖沒有在這里開設店鋪,但有錢有勢的人從來不缺好貨。
時下風氣對女子並不嚴苛,街上不時可以看到女子,勛貴府第的千金閨秀也在小廝丫鬟隨侍下進出綢緞坊或珠寶店。
長長的車隊徐徐而行,季睿麟高坐黑色駿馬上,他一身黑色錦袍,面容俊朗,這一路已吸引不少且光,更有不少老百姓認出他來,熱情的朝他喊著,「校尉大人!」
季睿麟微笑回應,但看著熟悉的街景,又想到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心里就有些不舍,一種陌生的患得患失揪得他胸口愈來愈悶。
雖然之後他跟倪姑娘同在京城,但他接下來會很忙,押送重要證人的隊伍在葉閎仁強勢的命令,以及他的默許下,會晚他們一個時辰進城,等人到了,他也就不能跟在她身邊了。
葉閎仁早已經策馬到海棠坐的那一邊車窗外,纏著她一定要她點頭答應什麼事。
季睿麟亦來到另一邊的馬車窗旁,「倪姑娘,我還有一些事要辦,就此別過。」
車內窗簾掀起,倪芳菲禮貌的朝他點個頭,「這一路多謝校尉護送,校尉珍重。」
金色陽光灑落,讓她那張臉染上一層淡淡的光暈,而那雙時而慧黠時而沉靜的眼眸,引人凝睇,令他想深陷其中,他的心髒更突然怦怦狂跳起來,話語不由自主的流泄而出——
「姑娘客氣了,只是……」他的聲音驀然停止,有點尷尬,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是心里有點失落、有點惆悵,想再多留她一會兒、多看她一會兒。
「校尉有事但說無妨。」她仍是一臉笑容。
他暗暗吸了口氣,想瀟酒的說再見,他一向不是優柔寡斷的人——
一陣輕風拂來,一股欲淡幽蘭馨香充盈鼻間,想到這種屬于她的香味可能再也聞不到,他月兌口就道︰「姑娘身上的香味很好聞,不知可否給在下一些?」
話一出口,他更尷尬了,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鬼迷心竅向一個大姑娘討一品香做為念想,這太輕浮,根本是登徒子的作為。
他神色困窘的急急又道︰「倪姑娘抱歉,在下唐突了,我絕沒有輕浮的意思,請倪姑娘當我沒說過吧。」
瞧他緊張愧疚、不知所措的模樣,倪芳菲實然很想笑,而她也真的笑了,這一笑讓季睿麟心跳速度更快,只覺得天地間彷佛從剩下她這一抹色彩。
「這一路北上,我知道校尉是個謙謙君子,我不覺得也不認為校尉輕浮,每個人都有喜歡的香氣,有時香氣代表了不同的意義,我很榮幸,我喜歡的香味是校尉喜歡的,只是……」她頓了一下,再朝他微微一笑,「長途旅程,我身上這種香已經所剩無幾。」
「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他臉上有著明顯窘迫,染上淡淡的紅潮。
她心中微動,「我可以贈校尉另一種香,請稍等。」
另一種?季睿麟俊臉一僵,不是她身上的香,他就沒興趣啊……但季睿麟沒敢再開口,他已失禮一回。
倪芳菲放下簾子,讓小蓮從隨身行囊里拿出一只金楠木盒,里面擺著各種她收集的特殊香料。
把自己習慣使用的香料贈予男子,這事她是做不出來的,但他這麼一說,她頓時想送他一品香。
她目光掠過一款款香料,最後看中一款線香,她拿出另一個小木盒,將那款線香以鑷子夾出幾根放入小木盒。
小蓮錯愕的看著她,再看向也愣住的海棠,但倪芳菲沒注意到兩人的神色,專注的將線香放妥,再次掀開窗簾交給季睿麟。
「多謝姑娘。」季睿麟紅紅的接過手,不好再打擾,一踢馬月復向前,向葉鏢師等人微微點頭,即策馬離去。
車內海棠見葉閎仁仍纏著她說話,直言,「校尉都走了,葉大人還不走?」
他管誰走不走?他所有心思都在這車廂內,那張冷冰冰的容顏上。
雖然葉閎仁這方向看不到倪芳菲給了好友線香,但可是豎耳在听呢,此刻被驅趕,便順勢說︰「再見面不知何時,海棠不給個東西給我當念想,我給你,你得想著我。」
葉閎仁眼巴巴的摘下腰間一塊玉佩往窗戶里送。
她繃著張俏臉瞪著他。
「收下吧,難得葉大人這麼熱情又執著。」倪芳菲這會兒心里有事,並不想听葉閎仁在旁吵鬧,海棠收下,就能讓鍥而不舍的葉閎仁走人。
海棠也听出來了,勉強道謝收下,葉閎仁這才開心的策馬離開,而古天駕的馬車早已離得很遠了。
馬車內,小蓮呆了好一會兒,這才看著主子道,「姑娘,你剛剛給校尉的是『夢浮橋』啊,那不是一名雲游方士贈送給你的,姑娘還說那香味直到現在,姑娘也仿不出來,怎麼舍得送人?」
海裳也跟著點頭,「若不是葉大人話說個沒完,我也想問呢。」
倪芳菲嘆了一聲,看著兩雙不解的眼楮,「如果我說我剛送出手就後悔了,你們相信嗎?」
兩個丫鬟眼神古怪的互看一眼,主子從沒做過沖動的事。
見兩人不信,她也不多解釋,有些懊惱。
那名雲游方士送她時,曾說那香有神奇功效,若是有兩人同時燃香,在香燃盡前就能在夢中相見,她從未試過,但終究對這段話有點在意,所以這個香連她最敬重的大長公主都沒送,怎麼心里莫名的冒出個聲音,要她把這香送給他,她是哪根筋不對了?
陽光普照的午後,長長的車隊來到靜巷里的倪府。
倪芳菲在小蓮的攙扶下車後,看著石階上方緊閉的兩扇銅環大門,她眼微眯,在前一日,她就派人先來通報今日午後會抵達,可看這情況,里面的人連裝個熱烈歡迎的樣子都懶了。
她冷笑一聲,仰頭一看,上方寫著「倪府」的匾額早已不復晶亮,一如現今在香料版圖中被逐漸吞噬的情況,而其中,大半原因都來自于她。
葉鏢師已前去敲門,不一會兒,一名中年勁裝男子快步開門出來,見到車隊並無太大驚訝,不過,那雙精明的眸子在倪芳菲身上後,著實愣了一愣。
他其實知道她是誰,但不是說是個鄉下土包子?看這氣質穿戴壓根就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啊。
海棠走上前,不悅的輕咳一聲道︰「這是我家姑娘,也是倪家大姑娘。」
「是!老爺跟夫人有交代,大姑娘,失禮了。」男子臉色尷尬的上前拱手,「奴才是倪府管家何肴,這就帶大姑娘到里面廳堂,老爺跟夫人已經在等候大姑娘了。」
倪芳菲微微點頭,口氣也極為淡然,「找個人帶葉鏢師將我的東西送到映月齋,再備些熱食熱茶給他們用。」
當年,對母親忠誠的奴僕已一概被發賣出去,包括老管家,她對這名管家只覺陌生,口氣自然也不熱絡。
見她吩咐得如此自然,隱隱還有股懾人氣勢,何肴在驚愕中從善如流的回頭找個人就吩咐下去,但開口就知道錯了,映月齋現在住的是可是大姑娘——不對,是二姑娘,倪芳菲回來,夫人的雙生女兒都得改稱謂。
但此時不容他多想,他趕緊喊住人,快步追上已在兩名丫鬟的陪伴下逕自往前走的倪芳菲,再一臉陪笑道︰「啟稟大姑娘……夫人安排大姑娘住的是玉華院,映月齋是二姑娘住的。」
「既是如此,那就玉華院吧。」倪芳菲對倪府現況了若指掌,當然知道她原來住的院子早被小倪氏的大女兒佔了,她是故意提的。
何肴暗暗松了一氣,又不禁想,怎麼她一個長住莊子的姑娘家會有這麼強的氣勢?
愛中奴僕不少,乍見倪芳菲時,先為她出色的容貌呆了呆,回神後才連忙低頭行禮,由此可見,府里上下都知道她這個被遺忘十余年的嫡長女要回來,那無人出來迎接,顯然是故意的。
她們主僕跟著何肴一路進到廳堂,廳堂仍維持的不錯,富麗堂皇的,而坐在椅上的兩人——也維持得挺好。
小倪氏倪湘茵,現在三十六歲,保養得極好,看來才二十幾,仍是個美人,僅僅坐著,也流露著風情,一襲粉紫綢裙服,珠釵首飾,還真有倪家當家主母的樣子。
案親董育博,才高沒八斗,容貌倒是俊美,歲月待他也極好,一別十余年,他那張臉透些成熟外,並無太大改變。
兩人乍見她的表情同樣震驚,倪芳菲卻是上前一步,大方行禮,沒有喊人。
小倪氏確實訝異,她本以為回到京城的會是一個空有美貌卻毫無氣質的美人,雖然多年未見,但從小的模樣也可看出是個美人胚子,氣質儀態稍微教導打扮,能讓男方看中了就好,但沒想到,她比他們預期的還要出色。
眉目如畫,膚若凝脂,尤其那雙靈動的美眸,這哪是個可以任他們擺布的主兒?小倪氏忍不住掐掐自己的掌心。
在小倪氏打量她時,倪芳菲仍是一臉沉靜,把心里的波濤洶涌掩藏得極好,眼前這個笑里藏刀的蛇蠍女人,讓她失去母親,也將這個家變成龍潭虎穴,她不不會讓她好過的。
「呃——真是,瞧我看得都傻了,老爺,你看看,真是個大姑娘了,菲兒,你別怨我們,這些年家里太多事了,才無暇顧及你,你一個人住在江南,真是辛苦你了,可憐的孩子。」小倪氏走到她前面,握著她的手假惺惺的說著。
可憐的孩子?倪湘茵以為她幾歲,還會被她一兩句溫言軟語所騙?倪芳菲的嘲諷完全沒有顯現在臉上,仍是掛著溫婉的笑容。
董育博也走向她,「真的……真的不一樣了,菲兒,你很像你母親,但也有像我的部分,你看起來真的很好……很好,就像京城貴女。」
他目不轉楮的看著她,沒想到當年被送到莊子的小女孩,如今靜靜站立,溫面沉靜,出落得比她母親更要出色。
董育博說到後來,不禁有點哽咽,而見他眼眶都紅了,小倪氏有點不是滋味。
他的話沒錯,倪芳菲的確很像堂姊,眉宇間卻又像他,也因為這樣,她的容貌比堂姊當年還要更美,而且她的站姿,更是非常的好,舉手投足間,真如貴女。
倪芳菲仍是淺淺的笑著,薄雲大長公主與母親間的友誼,父親並不清楚,當然不明白有人為了她的禮儀氣度,特別找了宮中的教養嬤嬤教授。
她莊重的向兩人行禮,這才開口,「菲兒這次返京,隨行有幾輛車,載著大大小小不一的箱籠,里面有些飾品、衣料、金銀珠寶,我已交代總管將那些搬到我的院子。」
小倪氏一听,眼楮都亮了,家里這陣子吃穿用度都有些吃緊,等一切安置好了,她可要好好看看是些什麼好東西。
她隨即又將目光投向倪芳菲身後的兩名丫頭,姿色也挺好的,看來倪芳菲在莊子過得很好啊,她這麼多年來刻意忽略她,想來還真是錯了。
海棠跟小蓮都注意到這個目光,心里隱隱不安,主子這麼大陣仗回京,就是不想讓這個繼母瞧不起,也刻意要讓某些人眼紅,但看來卻讓人起了壞心思了。
「父親,菲兒不是該住在映月齋?雖然離家多年,但我仍記得娘親說過,那是倪家嫡長女的院落。」
見父親一臉的無措,還看向繼室討主意,倪芳菲忍下心中的嘆息,裝出一臉無害。
案親不是壞人,但他懦弱卻是事實,至于母親的眼光。
當年母親遭惡人調戲,父親雖懦弱但不失俠義的數下母親,讓母親添了幾分好感,後又傾心其才華,資助他念科考,招他入贅,只是後來幾年,父親日日準備科考,得了舉人的身分便沒辦法再進一步,反倒添了一身酸腐書生氣,而這樣的人竟然還讓人給惦記上了。
思緒翻飛的倪芳菲將目光移向正努力擠出笑容的小倪氏。
「菲兒,映月齋那院子一直都空著,本來惠雯、惠芳姊妹住一起,後來漸大了,就想自己住一個院子,這才讓惠雯去住,這住了多年,東西也添購不少,要搬到其它院落恐也放不下,所以……」
「既然已被佔了多年,那就算了,菲兒就住玉華院。」倪芳菲邊說邊以幽怨的眼神看了父親一眼,他尷尬的低頭。
大長公主將倪家這幾年的事查出了大半,明明是董惠雯一而再的耍賴要求,父親才勉強點頭,倪湘茵倒是很會打圓場,倪芳菲心里笑。
「菲兒身上的香氣還真是好聞。」小倪氏連忙贊美她身上清雅的味道,轉移話題。
倪芳菲也聞到兩人身上的香味,父親身上的檀香,倪湘茵身上混合近十種花香的調香,都不是凡品,不得不說,同是倪家人,倪湘茵對香料的品味極好,很適合她。
但她雖然深諳調香之道,重返倪家的她卻得偽裝成一個不懂香的人。
「菲兒久住莊子,極少處出,這是我的丫鬟到城里的述芳軒買的,名為『晨露』,我也覺得很好聞,便長期用這款香品。」她微微一笑,這的確是沐芳軒賣的,還是她親手調的。
小倪氏臉色一變,月兌口就出,「你是倪家人怎麼可以買沐芳軒的香品!」
「買別的鋪子的香品怎麼了?我不識香,也沒人送我倪家的香品。」她回的也直接。
小倪氏頓時被堵得語塞,眸光變得更為復雜,頓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說︰「你身邊的丫頭也太不伶俐,離莊子最近的硯城就有倪家的元香齋啊。」
倪芳菲澄澈的明眸直視她,話也挑得更明,「我在莊子十余年,她們僅是莊子里的丫頭,倪家沒人去探視我,告知二娘說時這些事,我們又怎麼知道倪家在何處有香坊?」
小倪氏努力保持的完美笑容頓時扭曲,「二——二娘?」
「你是父親的繼室,是我第二個娘,喊你一聲『二娘』有何錯?」倪芳菲說得理直氣壯。
董育博蹙眉看著她。
小倪氏臉色一變再變,以艱澀的聲音道︰「你喊一聲母親就行,何必……」
「我喊不出來,在莊子這麼多年,孤單時,我常常在心里與母親對話若是對你喊母親,我會混淆,也覺得對死去的母親不敬,畢竟,這麼多年來陪著我的就是住在心里的母親……倪芳菲雙明眸慢慢的蓄滿淚水,要落不落的,看來分外的楚楚可憐。
「她才剛回來,慢慢來,別勉強她了。」董育博听到都哽咽了,他的愧疚濃烈到讓他都不敢直視女兒幾近控訴又傷心的眼神。
小倪氏眼光一閃,指尖嵌入掌心,恨死這個死丫頭,她的每一句話都在提醒董育博有多麼忽略她,只能靠著她那死去的娘親才能撐過這麼多個讓人不聞不問的歲月。
罷了,反正這丫頭很快就要嫁出去,見不了多少次面了,她就忍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