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話越來越偏,楚槿臉皮再厚都待不下去了,飛快把鹵味切好婦,淨過手、背起竹蔞,匆匆丟下一句「我上山去了」便飛也似的跑開,留後一屋子的訕笑。
上了山,笑靨浮上,感情這種東西,都是處著處著處久了就會生成的。
對于愛情,楚槿有些遲鈍,許是年紀未到,過去的她並沒有想太多,但即便這樣,她也戀上被人照顧的感覺。
她一天天對他上癮,一天天思念他,也天天對他多了想像、多了期盼、多了曖昧、多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
她不確定他的心意,甚至不確定兩人的相處是不是叫做心有靈犀或者有默契,但她確定自己不願意讓任何狀況掐斷兩人的關系。
章玉芬不只一次向她提及婚事,她總是說︰「在小棠、小楓撐起楚家門楣之前,我不考慮婚事。」
話說得斬鐵截鐵,心卻虛得慌,她終究是個女人,也希望有人能依靠,也期待人生旅程有人相伴,向往兒孫成群的歲月靜好。
只是從重生那刻起,就注定了她再不是單純無知的閨閣少女,沒有權利過度期待愛情。
所以就這樣吧,擱置、忽略,維持眼下的關系,讓兩人的心都能平平靜靜的。
深吸氣,風迎面拂過,帶給她一個信息——「要下雨嘍,別在山上逗留太久。」
「謝謝。」楚槿低聲回應。
三年下來,她對這座山已經很熟悉,一草一石,一花一木,全都成為她的好友,每回來到這里,都會讓她感到安樂寧靜,她實在太喜歡這群朋友。
背靠著一棵老樟樹,她仰頭說︰「要下雨了呢,可得多吸點水,把自己養得健壯。」
前陣子老樟樹生病,是她幫忙拿斧頭砍掉病枝,是她听取它的要求,尋來草藥為它驅蟲,看著它重新健康茁壯起來。
老樟樹的樹葉輕輕拂過她的臉,像是愛憐,也像是撫慰。「松開眉頭,小泵娘家家的,別老是憂愁。」
楚槿笑開,回答道︰「我沒有,我很好。」
「承擔那麼大的責任,沒有人可以很好。」
楚槿從不對任何人訴苦,她習慣臉上笑得甜,苦澀留心底,只把這些說給老樟樹、說給花花草草听。
爺爺說得有道理,她不豁達,如何教會小棠豁達,她不放下,如何讓小棠放下,因此即使豁達不來、放下不,她也得裝出一副開朗豁達相。
「放下仇恨,才能讓自己過得好。」野草對她說。
「我也想遺忘,但那是我的至親,是兩百多條性命,如果我忘記了,誰來為他們爭取鮑道?」楚槿還在等待,等著楚府冤屈昭雪那日。
「傻孩子,你如果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會曉得人生在世短短數十載,仇恨是假的、嫉妒是虛的,能爭得一時快活才重要。」老樟樹說道。
「我無法放任惡人張狂。」
「他們張狂多久?三十年還是五十年?壽命終會走到盡頭,到那時候恩恩怨怨一筆勾消,該還的下輩子自有討債人。」
老樟樹的話在楚槿心頭發酵。
她懂的,世間飄蕩千百年,看過的例子哪還少了,只是心頭那關過不去。
兩百多條人命吶,那個凶手顛覆她的世界、破壞她的人生,讓她和小棠、小楓失怙失依,在世間無助飄零。
這樣的人,她怎能容許他再活三十年?
想起爹娘,一下子,她心里所有委屈通通涌上。
「我不要。」用力搖頭,她抱著樹干,把臉貼在粗粗的樹皮上。
「傻孩子……」老樟樹輕喟。
野草看見楚槿的淚水一顆顆往下掉,沒有風吹,它卻彎下葉子,輕撫著她。
此時,在雲端蓄存已久的雨水淅瀝瀝落下來。
「快回去吧,病了就不好了。」老樟樹催促。
「再一下下就好。」她甕聲甕氣地說,不想現在回去,讓人看見她的難受委屈。
老樟樹讀出她的心思,嘆道︰「你啊,一個小丫頭片子,怎就這麼要強?」它做不了其他事,只能盡力張開枝葉,為她擋去雨水。
野姜花見她這般,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只能輕輕地哼著曲子,耐心安撫。
一時間,山林里是說不出的平和寧靜,沒有半點雜音,只有雨水滴落葉面的滴答聲。
半路上,衛珩看見于杉駕著馬車,打過招呼,才曉得楚槿留在寨子里。
于杉五十幾歲,這幾年看顧楚槿,也接手教導小棠、小楓的武功,他性子有點孤立,分明武功高強卻不慕榮華富貴。
衛珩第一次遇見于杉時,他正在街頭乞討,那時候不曉得,後來才知道憑他的功夫,隨便當個護衛都不會把日子混成那樣。
可偏偏,他就要那樣過日子。
第二次遇見,他被搶地盤的乞丐聯手痛毆、奄奄一息,是他救下于杉。
將養一段時後,衛珩意外發現他一身武功,有意吸收他進賁虎衛,可惜他不感興趣,那時候的于杉對生命失去期待。
就在他身子痊愈想求去時,衛珩剛好承諾給楚槿一輛馬車和車夫,于是他挾恩求報,把于杉送到楚槿身邊。
原本,他和于杉約定一年為期,沒想到一年接過一年,于杉沒有再提過離開這件事。衛忠說,他把楚槿、楚棠和楚楓當成自己的孫子孫女,盡力保護教導。
是因為在那里能夠享受親人間的關懷嗎?他想應該是的,不只于杉,連他也喜歡上那個家。
明是他一手拼湊起來的家庭,卻可以發出深刻的親情,而他那個擁有真實血緣的家庭卻只存在著打壓、算計、傷害。
衛珩突然想到什麼,莞爾一笑,有時候他覺得冥冥之中有只無形的大手在操縱著人們,有時候他也懷疑,人生的起承轉合到底是自己創造出來的,還是早有注定?
揮鞭催馬、加快速度,迎面強風吹來,衛珩比楚槿更高竿,不需要開口或仰頭,便能與風心意相通。
快要下雨了嗎?雨後,他種的竹子會長出不少新筍吧,楚槿特愛這一味,尤其是竹筍沙拉。
微眯眼,她那個讓衛忠打到汗流浹背的沙拉醬,味道還真是不差。
他在院子前下馬,還沒走近,就听見屋子里一陣熱鬧。
眾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說說笑笑,還有人引吭高歌,不必懷疑,肯定是楚槿又送來好東西。
這些人啊,嘗過好的之後就開始嫌棄自家廚子的手藝,難怪廚子對楚槿老是橫眉肩豎眼的,沒有好口氣。
衛珩快步進屋。
看見頭頭,大家急忙收斂神色,紛紛打招呼。
「小槿呢?」
「到山上去了。」
「有人陪著嗎?」
陪?這會兒搶食比鉸重要啊,大家苦著臉,訕訕地望向衛珩。
衛珩瞪他們一眼,怒道︰「要下雨了,你們居然讓她一個人上山?」甩甩袖子,他找了把傘,快步往山上走去。
吳三看著外頭,自言自語,「這種天氣會下雨?老大的腦袋進水啦?」
衛愛跟衛和對視一眼,一起放下筷子,往外跑。
「喂,你們去那里啊?」吳三問。
「去收衣服。」
吳三莫名其妙地看看眾人,說︰「他們的腦子也進水了?」
「管他進不進水,快點吃才是,等他們回來肯定後悔莫及。」
當楚槿沉浸在花草樹木的安慰里時,遠遠地傳來雜草的窸窣聲,一名青衫男子撐著雨傘,朝她的方向走來。
她想,衛珩一定是某帖藥,因為不需要抱著她、不需要唱歌,連半個安撫的動作都沒出現,她就被安撫了。
撐著傘、慢慢走近,衛珩看見她紅紅的眼楮,輕輕罵一聲「笨蛋」,拉過她微冰的手,道︰「回家。」
「回哪個家?」爺爺的馬車已經離開,她回不了百花村。
貝勒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他說︰「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聞言,她倏地轉頭,她有沒有听錯?要不要問一次他說了什麼?
楚槿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不要吧,他是從一品都察院右都卸史、敬國公世子,京城多少名門媛張大眼楮盯著呢,她有什麼資格去幻想?
低頭,楚槿笑得有點苦,那苦從舌間蔓延到舌根,教人難受。
見她低頭不語,衛珩道︰「蔞子是空的,你的蘭花呢?」
「還來不及到幽蘭谷,就下雨了。」
「正好。」
「正好?為什麼?」
「下雨了,明天竹林里會冒出新筍,我派人告訴章氏一聲,你今天不回去了。」
又要她留下?爺爺才叨念過她呢,不過……她知道竹子是他特地為她親手種下的。
于是雖然還沒嘗到新筍,她的唇舌間瞬間轉苦為甜。
「就為了吃筍留下啊?」楚槿得寸進尺。
「還可做別的」
「比方說?」去臥佛山泡溫泉?去山溪抓魚?她越想越快意。
「練字。」一句話,他打破她的美好想像。
楚槿皺眉,又練字啊,沒別的事好做了嗎?嘟起嘴,她問︰「為什麼非要練字?」
「因為我要你練。」
什麼霸道的爛答案嘛!楚槿抬頭瞪他,不經意地捕捉到他帶笑的神情。真好看啊,長得這麼天怒人怨,連對他心生嫉妒都覺得自己好齷齪。
他是表面很溫和的男人,溫和到讓人忘記他的獠牙很利、他的爪子很尖,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折在他的手下卻不自知。
虎賁衛中,衛平善于易容,而他不需要易容,就成功地偽裝了自己。
她不知道,後來漸漸明白,溫和已是他的面具,真實的他精明利,偶爾露出肅希的那一面,常常讓人膽顫心驚。
他就像一柄利匕首,卻包裹在一個渾圓球體里,唯有在他身邊久待的人才會發覺,不管是溫和親切或和藹可親,都帶著淡淡疏離,所以這個偶爾的真心笑容彌足珍貴。
雨越下越大,衛珩臉上的笑容卻未歇。
她看著看著,看得痴了,不小心絆到地上枯枝,整個人往前撲去,就在她的臉快要和泥土相親時,一個往後的力道把她拉起來,下一瞬,衛珩丟了傘,將她拉進懷里。
楚槿第一次發現,原來哦,他長得這麼高,原來哦,他的胸口這樣厚實,原來哦,他的肩膀這樣寬,可以把全部全部的她收入懷中。
他不是老樟樹,卻密密實實地把她護著。
她笑了,放肆大膽地把手悄悄地伸到他的腰際,圈住,像抱著老樟樹那樣。
緊接著她听見他的心聲、呼吸聲,帶紿她回樣的寧靜祥和。
衛珩的笑容在她的頭頂擴大,感受著她柔軟的身子靠在他胸口,這丫頭,他終于把她給養大了。
他也想再抱久一點,只是雨越下越大,短時間內還停不下來,再這樣下去肯定生病。因此雖然萬分不舍,他還是板起臉孔,清冷問︰「你還想抱多久?」
楚槿一個激靈,天啊!她在干什麼?!她急忙松手,仰頭看他。
她的臉頰紅通通,有說不出的可愛與羞澀,他喜歡這樣的楚槿,比那個堅強隱忍、事事都想獨立的楚槿更喜歡。
「走吧,回家。」他朝她伸手,她把自己的掌心交上。
衛珩彎身撿傘,楚槿卻用力把他扯回來,笑道︰「我們不要撐傘好不?」
「不好,會生病。」衛珩拒絕。
她和他不一樣,她是女子,得好好養著,以後才能夠……悄悄地,他的臉上泛起可疑潮紅。
「就淋一下吧,一下下就好。」她撒嬌地搖晃他的手臂。
應該再度拒絕的,衛珩卻舍不得拒絕,還來不及做決定,他已經被她拉著走。
手牽手,雨中行,讓楚槿想起了三年前他們同樣在雨中漫步的情形。
衛珩也想起來了,他催動內力,將暖意緩緩送入她的手掌心。
他舍不得她生病,那次回去後,楚槿果真染上風寒,燒了幾天才好,他舍不得她小小的身子再次承受病痛之苦。
而且剛才來的路上,風透漏了消息,楚槿曾將她中箭死去之後發生的每件事情都告訴他們,包括她飄飄蕩蕩千百年的事。
她說,她在空蕩蕩的宅子里孤單地待著,不時晃到已經死去多時的弟弟們身旁,她說自己總是掉淚,卻有很長時間不曉得自己正在哭泣。
「她心底的恨很深刻,嘴上說沒關系,說她有足夠耐心,但她已經等了千百年,等到屬于她的世界頹圮,等出一個個陌生世世。」
那時候的她無依無靠、有冤無處訴,整個人孤寂不已……想到這里,他心一抽,又想把她納入懷里,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克制住沖動。
雨越下越大,轉眼,兩人由里到外全都濕透。
雷聲隆隆,巨大聲響讓楚槿下意識捂住耳朵。
衛珩身子微彎,將她攔腰抱起,施展輕功,飛掠樹林,身邊的樹木飛快往後竄去,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綠。
楚槿貪婪地汲取衛珩身上透來的暖意,再次傻氣地想,希望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