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和阿香一同掃完了全鋪子的風尋暖,把木屑全倒扎成了一麻袋一麻袋。收拾妥當後,準備和幾個學徒扛著送往灶下當燃料。
邢恪無言地看著她忙碌勤勞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還好嗎?
不對,她現在沒少腿缺胳臂的,打掃的動作比誰都還要勤快起勁,若問這個,她回答的肯定是「我很好」。
那麼……嬤嬤罵了你嗎?凶了你嗎?
不行,這麼問法,分明令她難以做人,教她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他一時躊躇,徘徊猶豫良久。
罷了,還是上前去,直截了當告訴她,要她放寬胸懷,安心在邢家住下!
「好,就這麼辦。」他釋然地松了口氣,便要抬起頭走向她,這才發現——眼前哪里還有半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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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月明星稀晚風涼。
洗去白晝通身臭汗,沐浴餅後一身清爽的風尋暖,身著短綢俐落衣裳,手上捧著顆夾肉饅頭,身畔擱著粗碗裝盛的熱湯,便這麼坐在廊下啃將起來。
此刻的她,就像個隨遇而安、愜意可愛的小丫鬟,哪里還有半點嬌嬌大小姐的款兒?
找了四處忙碌打轉得像顆小陀螺的她一整晚,邢恪最後終于在月光掩映的花廊陰影下,找著了她。
他澄澈的眼眸里掠過一絲異樣的溫柔。
她堂堂一個千金大小姐,卻委屈自己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店鋪宅院里頭當學徒,天天淨干活兒,三餐不過粗食溫飽……值得嗎?
何況他已經說明白了,邢家雕刻祖藝向不傳于外,所有邢家老師傅們刨制棺木的工藝一貫精妙,但唯有棺上繪飾雕紋的畫龍點楮之舉,皆由邢家子弟著刻,素不假他人之手。
所以她的請求,他終究無法答允。
凝視著她疲倦地咬著饅頭的模樣,他心下一動,默然地轉身離去。
風尋暖一口一口啃著饅頭,一口一日配著熱湯,可還是難敵連日來腰酸背疼的疲憊,只吃了一半便擱了下來。
流光似箭,眼一眨,她都進邢家上工半個多月了。眼看寶嬌公主的花轎兩個半月後就得制成,她卻連半點進度也無。
甭說開始學雕刻了,公子連正眼瞧都沒瞧她一眼,又哪里有機會能瞧見她的真心,看見她的誠意呢?
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的,所以想什麼、做什麼就得處處踫壁,縱然有滿腔熱血雄心,也只能被人當笑話看待嗎?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只怕爹爹也從來不寄望我,」她自嘲地苦笑了起來,悶悶地道︰「說不定他還高興著我人不在家,不會在坊里多嘴瞎出主意呢!」
在這里天天吃苦耐勞,她不怕,她甘之如飴。
她只怕風家轎務沒參與,邢家雕刻又學不上,到最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一想到這兒,她就更沒胃口了。
就在此時。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繞鼻而來,她怔了怔,情不自禁尋找那香味來處。
才一抬頭,就見一碗熱騰騰噴香的熱粥在眼前。
「大公子?」她呆住了。
邢恪對著她微笑,捧著粥碗在她身畔坐下。
「大公子,你怎麼……」她眨眨眼,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這粥很好。」他不由分說遞進她手里。「吃吧。」
「這是……給我的?」風尋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懷里的粥,驚喜地望著他,喉頭陡地哽住了。
他怎麼知道她沒胃口?
「金華火腿和老母雞熬下的,滋補元氣……」他頓了頓,有些尷尬微窘,清了清喉嚨後才道︰「嘗起來的滋味也挺好的。」
「謝謝你。」她臉兒紅紅,低下頭聞著陣陣香氣,還未人口,心窩已是一陣溫暖。
「那麼你……就慢慢吃吧。」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
別走!
「等等!」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回首月光投注的一剎那,又害羞地縮回。
可電光石火間,邢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兒卜通卜通狂跳,背脊竄過一股陌生的酥麻栗然。他的手掌雖然冰涼依舊,卻令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悸蕩和出奇的安心。
「呃,我是說,小心粥撒了。」邢恪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握著人家姑娘的小手,急急松開了手。「你、你拿好。」
她望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噗地一笑。
他一怔,有些傻了。
「公子,」她雙頰嫣紅,心兒不知怎地甜絲絲起來。「謝謝你,你真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
風尋暖抿唇一笑,捧著懷里那碗粥,拿起湯匙,突然遲疑了一下,才又開口。
「公子,不如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吃吧?」她對著他笑道。
「我吃過了。」
「就當陪我。」她亮晶晶的眸子里盛滿了央求。
邢恪接觸到她祈盼的眼神,那個「不」字又說不出口了。
她笑嘻嘻地將原先裝湯的粗碗拿過來,滿滿裝盛了一碗,然後將那青花海碗和湯匙遞給了他。
「你吃這個,我吃這碗。」’
「不,你吃這個,我吃那碗。」他皺眉,堅持著換了過來。
「公子……」
「你多吃點。」他認真地道︰「吃飽了才有力氣。」
她忍不住又笑了。
邢恪疑惑地看著她,被她巧笑倩兮、嬌笑如花的模樣惹得有些心慌意亂。
她怎麼就這麼愛笑呢?
「嗯,這粥好香。」風尋暖胃口大開,忍不住一匙接著一匙,吃得好不開心。
「咦,公子,你怎麼不吃呢?」
他回過神來,「吃,當然吃。」
他們倆就這樣肩並著肩,坐在石階上喝粥、閑聊、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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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盡避前一日和邢恪聊得太晚,沾枕之後又興奮歡喜得睡不著,所以風尋暖壓根沒合眼,天剛亮就爬起來了。
「阿香,別睡了,咱們還得打水洗臉,趕緊到鋪子里報到呢!」
她精神好得不得了,笑容滿面地猛拍貼身丫頭的被子。
「小姐,讓奴婢去……呵……打水就行了……」阿香呵欠連連地坐起來,猶睡眼惺忪。
「不用不用,之前你總搶著打水,今兒我非得跟你一起去不可。」風尋暖笑嘻嘻道,「你又忘了,現在我不是小姐,你也不是丫頭,在這邢府里,咱們倆都是小學徒!」
阿香嘴巴張得大大。還真沒想到小姐好好的千金不做,反而當學徒當得這般過癮快活?
「你還愣著做什麼?」風尋暖興高采烈地道︰「走走走,咱們快點打水洗臉吃完早飯上工去,今兒還有很多活兒要做呢!」
阿香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是干活兒,不是撿金子耶,小姐干什麼這麼歡天喜地迫不及待呀?
她就這樣傻眼地看著自家小姐高高興興地準備做牛做馬去。
風尋暖揣著怦怦然心跳與隱隱盼望的心思,在鋪子里邊做事邊偷偷望著門口,下意識地等待著那個熟悉的俊秀身影出現。
可是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等到中午休息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沒來。
肯定是他睡過頭了,還未起身的緣故。
風尋暖要自己別胡思亂想,她甚至對他心有愧疚,昨晚若不是她的緣故,他也不會到現在還沒進鋪子了。
但是沒想到一整個午後辰光,都沒有見著他的身影。
她強抑著濃重的失落感,依然笑著下了工,笑著回到邢府,甚至笑著坐在長條大木桌邊和大伙一起吃老米飯配紅燒肉和涼拌大頭菜。
可今兒廚娘卻是在大頭菜里拌多了醋,害她只吃了一筷,便酸澀得溢滿喉頭心口,怎麼也無法下咽。
她悄悄放下只動了兩口的飯,趁著大伙不注意時,默默走開了。
風尋暖往回房的方向走去,悶悶不樂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
他,可是後悔了昨夜和她的促膝長談嗎?
所以他故意避著她、躲著她……「該不會是怕我就此順著竿子往上爬,死纏著他不放吧?」
她胸口莫名感到陣陣刺痛,備感受傷地喃喃自語。
他終究還是防著她的嗎?
風尋暖失魂落魄地穿過圓月拱門,迎面定來兩個丫頭捧著水盆,哀聲嘆氣地道︰「听說大公子又病了。」
她腳步倏地停住。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