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繡
施針求疏不求密,誰家簾卷相思意;行行隔隔,絲縷縈絆,飄絮任東西。
流光如轉,從不會為誰停留。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花相思病怏怏的身子猶是時好時壞,但總算長成了十七歲的亭亭玉立姑娘。
陸朗風則是婉拒花老爺照顧、栽培他的好意,靠自己傲然的骨氣和力量,一邊做燈籠賣予鋪子,一邊熟讀聖人詩書。
只要能獨立自主,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就算生活清苦些,他依舊不改其樂。
不過這三年內,他和花相思之間的關系倒是越來越親密如一家人了。
「朗風哥哥,你覺得我們倆這樣算不算是青梅竹馬呀?咳咳咳……」
趁她爹出門,花相思又故技重施,讓長命和百歲在屋里「李代桃僵」,她則拎著一只提籃就這樣溜來了。
雖然還是被陸朗風皺著眉頭怒斥了一頓,說她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可她是越罵越皮,半點也不怕他那副凶巴巴的模樣。
「不算。」他倒是很愛潑她冷水。
「為什麼?」
「那還用問?」陸朗風放下手上那卷「經國策」,指尖輕輕戳了下她的眉心,淺淺一笑,「我是你的哥哥。」
花相思一呆,隨即不服氣地嚷道︰「誰說哥哥就不能當青梅竹馬?」
「不同你說了。」他笑著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還這麼愛撒賴,不想想自己今年都十七,還沒個正經樣。」
「我很正經啊……咳咳咳。」她一急又走岔了氣,猛地咳了起來。
陸朗風登時臉色一變,忙拍撫著她的背,著急的問道︰「怎麼又咳了?今兒吃過藥了沒有?你隨身帶的天王補心丹還有嗎?不,我還是馬上送你回府——」
他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花相思趕緊抓住他的手。「朗風哥哥不要!咳咳,我沒事……你別慌,別、別送我回去。」
他回眸望著她明明小臉就已咳得通紅,卻還緊緊攀住他不放,心下一疼,隨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松手。」他目光落向她緊攢著自己不放的小手。
「不要。」
「你不松手,我怎麼去斟熱茶給你配藥?」他瞪她一眼。
花相思霎時一喜,馬上松了手。
「哼,」他既心疼又氣惱地屈起一指,輕輕賞了她腦袋瓜一記爆栗。「真是個麻煩的家伙。」
「哎喲,很疼呢!」她抱著頭頂,卻是笑得好不燦爛。「咳咳。」
陸朗風強忍翻白眼的沖動,他怎麼就是拿她沒辦法?
待他斟過一杯熱茶啦,盯著她乖乖服藥,把茶喝得涓滴不剩,嚴峻的神情這才稍稍緩和了下來。
「對了,朗風哥哥,那一日我听我爹在那兒嘟嘟嚷嚷說什麼……他已幫你打點好了進京赴考的盤纏衣衫細軟,可偏偏又教你給拒絕了?」她順了順一口氣,想起今日來的另一個目的,傾身向前急切問道︰「朗風哥哥,為什麼?難道你至今還拿我和爹爹當外人看待嗎?」
「不是這樣的。」陸朗風溫柔地凝視著她,正色道︰「花伯伯待我親如子佷,我心底是明白感激的。但是我想靠自己的力量上京趕考,為我陸家光耀門楣、揚眉吐氣。花伯伯的心意恩德,我已然心領了。」
「你知道我和我爹對你是充滿信心的,我們都相信你一定能夠為陸家爭光,能教芬姨以你為榮。」她深深地望著他,「可是看著一直以來為前程這麼辛苦努力拼斗的你,我們既沒有辦法幫你讀書,也不能幫你應考,但是我們真的、真的也好想要幫你點什麼……」
「你們對我的鼓勵,已經是我最大的支持了。」他溫言道。
「說到底,你心底還是不拿我們當一家人。」她眼神黯然了下來。
「相思——」
「如果你真當我們是你的親人,就不會覺得接受爹的幫助,是欠了我們什麼恩情的!」她只是病,不是蠢,尤其幾乎把一腔心思都系在他身上了,哪里會察覺不出他的心思和顧忌?
他的傲骨和清直耿介向來令爹又是欣賞又是著惱,欣賞的是他小子有骨氣有志氣,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可著惱的也是他太客氣、太以禮相待了。
花相思知道,爹是很喜歡朗風哥哥的,否則也不會老是讓人去買下朗風哥哥做的燈籠——雖然每回都得同別家大戶員外搶;也不會三天兩頭就往這兒送瓜果魚蝦的,想幫他補補身子。
「相思,你多心了。」陸朗風眸光低垂,掩住了一絲慚愧。
相思的確說中了他的心思……
他確是刻意地不想欠下花家的恩情,但她不知道,他這麼做不全是為了爭一口氣,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能與花家平起平坐,可以毫無顧忌地去爭取他想要的——人。
「是我多心嗎?」她懷疑地瞅著他莫名泛起紅暈的臉龐。「那你臉紅心虛什麼?」
「咳咳!」現在咳嗽的換成是他了,可仍舊嘴硬,「你眼花了,我幾時臉紅?」
「可是你明明就——」
「好了好了,去旁邊乖乖吃你的點心,別吵我讀書。」陸朗風索性板起臉來趕人。
「朗風哥哥!」她不依。
「還是想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花相思登時噤聲,吭也不敢再吭半聲了。
嗚……朗風哥哥犯規啦!
終于,到了離別的那一日……
他知道相思一定會堅持要送他,而且她一定會哭得稀里嘩啦,說不定還會再舊疾復發,所以他一大清早去向花伯伯辭行後,靜靜地望著相思居住的院落方向一眼,還是決定不讓她看見,毅然決然地起程離去。
雖然,他心知她一定還是會哭得稀里嘩啦,會不斷埋怨叨念到遠在千里之外的他耳朵發癢,可是他怕自己只要一見到她哭,就會不舍地邁不開腳步,甚至會壓抑不住心頭那股對于前方那漫漫長路,以及茫茫前程所感到的惶然不安。
畢竟,這是他頭一次進京趕考。
習得好文才,賣予帝王家。往日也只曾听爹說過闈試和殿試的種種情景,可是今日他縱然對自己文思才華再有信心,仍然無法揮去那隱隱包圍而來的不確定感。
他不希望相思為他擔心,他希望自己永遠都是那個她口中最內斂沉著、淡定篤然,自信滿滿的朗風哥哥。
而為了這一日,他也將平時積攢下來的積蓄貼身藏妥,背起包袱踏上運河畔的商船……
相思,我絕不會令你失望的!
自從陸朗風進京趕考後,花相思就覺得日子過得分外緩慢漫長,簡直是度日如年啊。
雖然他們花家的「花房嫁衣閣」生意是越做越大,尤其她一手祖傳的「亂針舞花刺繡法」所繡制出的嫁衣簡直出神入化、美若天衣,但凡王公貴族、官宦富商要嫁女兒,無不競相上他們花家下訂單。
听說其中還有個緣故,因為人人都知道花家絕技傳到她這一代,或許就即將斷脈了,才會更加造成搶購熱潮。
「是怎樣?當我快死了不成?」花相思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拿起繡花針戳著針包,一臉悻悻然。「我戳我戳我戳戳戳——咳咳咳。」
唉,要是她的病謗也能這樣戳得死就好了。
「小姐,柳小姐找你來了。」長命笑嘻嘻地進來稟報。
「搖金姐姐?」她抬起頭來,抑不住滿心歡喜。「快快有請。」
不一會兒,一陣爽朗的笑聲伴隨著一抹喜氣洋洋的紅影走了進來。
來人是梅龍鎮上最有名的「柳氏媒人館」柳姥姥的孫女兒,據說也即將接掌媒人館,成為首席媒人婆。不過生平志願是當俠女的柳搖金對于接掌家業這事可是苦惱得很,三不五時逮著機會就會繞到花相思這兒來吐吐苦水。
其實說起她們倆的結識也是一樁誤打誤撞的趣事︰兩年前,花相思偷溜去找陸朗風的途中,又遇見了那只凶神惡煞的大黑狗,拼命追著她狂吠,也不知是想再吃包子還是想咬人?
後來是英姿颯爽的柳搖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她正好在市集上選焙菜刀——挺身而出打跑了黑狗,英勇地拯救了嚇得花容失色的花相思。
就從那一日之後,她們倆漸漸熟識了起來,柳搖金也時不時就會上花府串串門子。
「相思,幫我找幾個功夫好的拳腳師父吧?我要拜師!」一進門,柳搖金就滿臉興奮地嚷嚷。
花相思噗地一笑,蒼白小臉浮起了一朵紅暈。「搖金姐姐,你是問道于盲了,若說要我幫你介紹幾個醫術好的大夫就沒問題。至于拳腳師父嘛……咳咳,我是半個都不認識,請恕我愛莫能助。」
「不然你家若有什麼護院還是打手之類的,我也勉強可以接受呀!」柳搖金已經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拜師學藝成功,反正死活不當媒人就是了。
「沒有打手,不過今天廚房有炖冰糖紅燒豬手,要不要來一只?」
柳搖金沉吟了一下。
「要!」
以形補形,也行啦!
花相思一日盼過一日,幾乎都快白了頭。
這一天,花老爺親自幫女兒端來一碗湯藥,看著她魂不守舍地接過碗,一口氣喝完,又心不在焉地把碗遞回給他,下巴幾乎掉了下來。
「爹還真有點懷念以前那個說到要喝苦藥就哇啦亂叫的思兒啊!」
花相思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來,瞬間感覺到唇齒間濃濃的酸苦藥味,登時苦了臉。「爹,你給我喝什麼呀?」
「就王大夫開的那貼藥,不過王大夫又多加了一味黃連,給你降肝火用的,你現在覺得如何?」
「咳咳咳……很苦。」她吐了吐舌頭,趕緊抓過花幾上的一罐梅子,塞了兩顆進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