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岐鳳破天荒失眠了一整夜。
那撕心裂肺的陣陣悲泣聲不斷在耳畔響起。
她哭得月兌力疲乏,昏昏沉沉,像只重傷的小獸般蜷縮成一團,懷里卻死死攢著那疊紅紙,那副渾身冷汗濕透重衣的模樣,牢牢烙印在他腦海。
一股翻江倒海而來的陌生情緒,猶如荊棘藤蔓股緊緊勒纏著他的心,商岐鳳感到胸口異常發緊、糾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容陰郁壓抑。
「爺?」門外響起一個刻意壓低音量的輕喚,「您起身了嗎?」
「誰準你來打攪?」他低斥,口氣里有一絲罕見的煩躁。
門外隨從一驚,惶恐道︰「是、是,驚擾爺了,小的馬上打發玉姑娘回去——」
玉姑娘?
「慢著!」他心下震動,沖口而出,「讓她進來吧。」
「是。」隨從不敢有絲毫疑惑。
商岐鳳獨居的「鳳凰堂」寢室清幽寧靜,前廳寬敞開闊,鋪就天青老燒磚,鏤花雕窗寬大高聳,透光明亮磊落,四柱之下擺放數盆半人高的雪色曼陀羅花。
他負著手,眸光灼灼,卻又帶著一絲渴盼與憐惜地望著門外。
歷經羈水、小產、哀慟,那麼弱不禁風的身子卻承載了這麼多打擊與重創……不知她可有好些了?
「賤妾見過爺。」一個脆生生的嗓音清朗響起。
他目光復雜地直直盯著她。
出乎意料之外,她非但沒有一絲憔悴悲傷之色,反而周身妝飾珠翠,身著俏紅羅衣,美麗的鵝蛋臉上黛眉彎彎描,朱唇點點染,妝粉濃艷得勝過平常七分。
美得艷光四射,卻令他感到有種大相違和的怪異沖突感。
他注視著她,心下倏然一緊。
她精心妝點得嬌美無雙的臉脂粉上得太厚了,厚得仿佛想要掩飾住真正的氣色。
盡避晶眸水靈靈波光流轉,卻也藏不了眸底那一抹疲倦。
不知為何,昨夜緊緊糾結在他胸口的痛楚漸漸擴大。
「你找我?」他呼吸莫名停頓了一瞬,這才恢復如常。
「賤妾是來和爺做一個談判的。」談珠玉的眼神透著淡淡淒冷,語氣卻十分平靜。
「談判?」他深深凝視著她,心疼中透著隱隱不安。
「孩子流掉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籌碼了。」她迎視著他,坦白道。
他臉色微微一白,怒氣陡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爺听得很清楚。」她冷淡地,一字一字地道︰「這孩子原是我翻身的籌碼,只可惜,掉了。」
他耳際嗡嗡然,仿佛全身血液全往腦袋沖。
這孩子……對她而言僅是如此嗎?
不可能!
如果他未曾親眼見她悲慟欲絕的那一幕,或者他會相信,甚至視為理所當然。
商岐鳳直勾勾地瞪住她,試圖看穿她的真假。
半晌後,他終于壓抑下胸口翻涌的情緒,聲音低沉的開口︰「你真這麼認為?」
「是。」她夷然不懼地正視著他。
只一個字,卻不啻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心中對她殘存的一絲憐意,瞬間消失無蹤。
原來她和她們任何一個女人都一樣……
「既已無籌碼,你還有何資格與我談判?」他心下憤怒冰冷,眼神狂怒得發亮,字字自齒縫擠出。
「我只剩下我自己了。」她語氣澀然,卻堅定不退。「可是,我能用我的頭腦和雙手,幫你賺回更多銀子,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面色冷竣如霜,不為所動,掩在大袖底下的雙手緊緊掐握成拳。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他厭惡自己竟對她的淒然有一絲軟化,口吻越發凶狠。「由始至終這一切,你步步為營處處算計,到底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
她聞言身子一震。
「財富?地位?寵愛?」他目光冰冷地瞪視著面前那張美艷的容顏,諷刺意味濃厚,「不,我料想你真正要的,當不止如此。」
談珠玉鼻頭一酸,心痛如絞。
她心底真正最想要的,永遠不會再回到她身邊了。
所以,她只能豁出全力,去緊緊抓住生命中僅剩下的唯一意義。
「我想報仇。」
他微微眯起雙眼。
「這些年來,我所走過的每一步,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為了替我爹娘和我妹妹復仇。」她眼底的淚意慢慢凝結成冰冷的恨意。
他銳利目光閃過一絲奇異震動。
「不知爺可听過徽州談家商號?」她望向他。
「茶糧商號大戶的談家?」商岐鳳若有所恩地盯著她,依然難掩嘲諷,「你若出身那一個談家,又何以淪落至為人婢妾的地步?」
「爺不信我。」她神色黯然,喉頭止不住酸澀滿溢。「是,倘若此事並非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信自幼敬愛的嫡親叔伯會為謀奪家產,暗地毒死我爹,私刑打殺我娘,連我六歲的妹妹也不放過!」
他目光一凜。
「若不是談禮復,我的大伯……我談珠玉至今仍有爹有娘,有依依相親的小妹,也還有……」她哽住,「家。」
他沉默,心口莫名糾結。
她死死咬住下唇,恨得沁出了血來。
「把一切來龍去脈,全說清楚。」他終于開口。
「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過往家仇血淚全盤托出,最後,不忘恨恨地咬牙切齒道︰「這一筆血債,無論如何我都要向談家討還,不管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就算最後要我和仇人一起死,一起墜入地獄,我談珠玉也在所不惜!」
商岐鳳深深地注視著她,良久,慢慢地頜首,「所以,為了報仇,你不惜利用任何人,包括我,和孩子?」
……是,她是。
談珠玉一陣心痛,隨即揚起頭來,玉容倔強地道︰「反正我早已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兩岐鳳臉色燹得嚴峻可怕。
「你曾在乎過這個孩子嗎?」他呼吸深沉急促,微微咬牙。
「我更在乎如何拿回談家三房原有的一切。」她直直望入他眼底。
是,很無情,很殘忍,但,她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在失去了這麼多之後,她支離破碎的人生,也只剩一個目標——復仇,徹底毀了那些毀了她的人!
氣氛霎時凝結如冰,沉重僵滯得教人屏息。
她在等待。
下一刻掀盅,不是活,就是死。
談珠玉神情緊繃,生平從未下過如此凶險的一著棋,也從未感到這般充滿希冀又忐忑不安過。
像是足足過了一生之久,商岐鳳面全無表情,終于緩緩開口。
「你犯的錯,令我失去了鳳徽號全部資產的三分之一,」他聲音冷漠森然,談珠玉不禁打了個寒顫。「你須負責把它全數賺回來。」
她腦袋空白了一瞬,下一刻心漸漸蘇醒了過來。
「爺……是答應了?」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你何時達到目標,鳳徽號就何時助你復仇。」他看也不看她,冰冷目光落在不知名處。
「好!一言為定。」她疾聲道,深恐他反悔。
縱然他的神情陰郁得駭人,依然一頷首。
她多年來壓在肩上的沉重倏然一松。
憋在談珠玉胸臆間的那口氣得以吁了出來,可淚水卻突如其來地涌出眼眶,灼燙絞痛得心慌。
終于,走到了這里。
距離復仇,即將觸手可及。
可為了走到這一步,這些年來,她幾乎喪盡了自尊、情感和天良,去利用、哄誘、欺騙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賣了她自己,利用了他,也壓榨盡了她那可憐的、未能出世的孩子。
然後,終于換得這一切。
「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她惘然的眸子對上他無情冷硬的目光。
起初自他眼底瞥見的那一絲憐意,徹底消褪得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間談珠玉終于明白,這一生他最貼近她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她無言地、黯然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出鳳凰堂。
商岐鳳負在身後的手掌,指節緊握得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