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瓔珞正親自挑紅豆子,口里哼著曲兒,心情好不愉快。
日前無意間听見相公說喜歡喝紅豆湯,她便留上了心,今兒一早就叫丫頭出門去買了一升的紅豆回來,又唯恐店家賣的不干淨,好的壞的統統混作一堆,所以她干脆自個兒仔仔細細地——挑過,把那些看起來干癟的、太小的、踫壞了角的紅豆去除。
這麼大費周章的,就是想熬出一鍋又漂亮又好吃的紅豆湯,好博得他的歡喜稱贊。
「真希望相公快點兒回來。」她滿頰暈染著甜蜜蜜的紅暈,邊挑邊自言白語,「這趟到蘇州談生意,應該不會耗去他太多時間吧?」
爹爹也真是的,還真的全把生意上的事兒都丟給了相公處理,他老人家卻是自個兒蹺著二郎腿在家里收錢算銀子,害得她家相公這陣子來,里里外外忙得瘦了一大圈兒。
「听說紅豆補血、滋養元氣,」她越想越發興匆匆。「那我得多煮幾鍋,好好幫他補一補。」
「小、小姐……」蕊兒遲疑地蹭進花廳,吞吞吐吐的。
「又怎麼了?」興致被打斷,談瓔珞不高興地抬眼瞅她,「不是讓你們幾個哪邊涼快哪邊去了嗎?是覺得不夠清閑,還是嫌缺茶少點心了嗎?」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奴婢不敢……」蕊兒嚇得忙搖手否認。「只是、只是……大少爺屋里那個被收用了的大丫頭春兒,來求見小姐,請小姐千萬得回去救救大少爺!」
「我大哥哥怎麼了?」她立刻站了起來。
「听說大少爺被老爺命人綁到了祠堂去,說要執行家法呢!」
執行家法……一記記沉重碎骨的可怕粗棍落下……鮮血飛淺……
她眼前一黑——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蕊兒急急扶住她軟倒的身子,驚呼道。
談瓔珞這才發覺自己意識空白了一瞬,雙膝軟癱如泥,身子莫名其妙顫抖如篩。
「在……祠堂?」她極力壓抑下不斷在腦海和胸口蠕動攀爬的無名恐懼,喉頭干澀地勉強擠出問話。
「是,在祠堂。」蕊兒小聲道︰「听說老爺派大少爺下鄉收租,可他非但沒把田租收回來,還在外頭同人豪賭天九牌,把鄉下所有的田契都輸光了。」
「你說什麼?」談瓔珞緊緊抓住她的手,「是真的嗎?」
「是真的,陪大少爺去收租的李掌櫃見掩飾不過,搶著向老爺都稟明了。老爺氣極了,說要打死大少爺呢!」
「快,備轎,我要回娘家!」
她們趕到談家兩堂,但見家丁們手持水火棍,殺氣騰騰地站立兩旁。
「爹,饒、饒命啊,我、我是遭人陷害的,我本來沒想進那賭場去。」跪在祖宗牌位前的談運慶猶不如悔改,一逕兒為自己辯解。「都是那個王大少,他硬拉孩兒去……孩兒想,總不好不給人面子,那便玩個兩把……可、可後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像中了邪似的就、就……啊!肯定是三叔那院落不干淨,煞氣太大惹出的禍端——」
「閉上你的狗嘴!」談禮復氣得渾身發抖,幾欲暈去。「你這個不肖子,竟敢變賣祖傳田產去濫賭揮霍一空,老子今天要不打死你,將來有何面目見談家列祖列宗?來人,拿棍子來!」
「爹……」談運慶嚇得魂飛天外,急撲抱住案親的腿,拼命求饒。「您、您就再給孩兒一次機會吧,孩兒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這孽畜,這些年來我給過你多少機會了?放著家里好好的買賣不做,成天狂嫖濫賭,不知在外頭積欠下多少賭債酒帳,難道還要我——數說給你听嗎?」談禮復怒不可遏,尤其想到祖上積攢多年的龐大田地產業,竟然一夕間全化為烏有,更是心如淌血。
「爹,孩兒知錯了,真的,以後我一定洗心革面,乖乖在家——」
「狗屁!」談禮復痛心至極,「除了酒樓外,那些田地已是咱們談家僅存最後的財產……我們現在正與商家惡斗,你不幫著自家也就罷了,竟然反倒扯家里的後腿?」
「爹,孩兒真的不敢了,以後也決計不會再惹爹生氣了。」談運慶戰戰兢兢地討情。
「今天要是不徹底教訓你一頓,我怕我談家百年基業將來遲早毀在你手里!」
談禮復怒喝一聲,「拿棍子來!你們都耳聾了不成?」
「爹,饒命啊——」談運慶帶著舊傷疤的臉驚恐地扭曲,眼角瞥見了佇立在祠堂門口的談瓔珞,頓時大喜,一迭連聲喊︰「妹妹,快幫我跟爹求情啊,爹最疼你了,你幫我跟爹說,我真的都改了,真的!」
談禮復扭過頭來,盛怒的神情掠過一抹驚愕。
「爹,您再給大哥哥一次機會吧。」談瓔珞看著狼狽的兄長,眼底難掩憐憫和心疼,急急奔過來抓住案親的手臂。「大哥哥肯定是給人陷害的,您就原諒他吧?」
「是啊,爹,我真是給人陷害的……」談運慶點頭如搗蒜,急急喊道。
「你這孽畜!你——」談禮復看著滿臉懇求的小女兒,和神情驚惶的大兒子,最終仍是不敵愛子切切之情,頹然地長長嘆了一El氣。「唉……你這孽畜闖下的禍,終究還是得靠你妹婿來收拾殘局。」
「爹,這麼說您不怪哥哥了?大哥哥快起來,地上硬,就別再跪著了。」她大喜,趕緊扶起了兄長。
「謝謝爹,謝謝妹妹……」談運慶感激地望著她,見她美麗嬌俏更勝以往,不禁又羞慚又自覺形穢。「哥哥……又在你面前出丑了。」
「傻哥哥,吃喝嫖賭也不是什麼好習慣,以後你可都改了吧。」她柔聲勸道。
「我一定改!一定改!」
談禮復見他兩兄妹情深甚為感動,可祖產田業盡失,畢竟大大心痛,忍不住道︰「珞珞,你回來得正好,燼兒幾時自蘇州回來?你讓他出面,再幫我們把那些田給買回來,這筆銀子對他堂家來說只是九牛一毛,只要你開口,他肯定會答應你的!」
「爹……」若是往常,她必定毫不猶豫就一口答應了,可是不知為何,看著討情要錢得那麼理所當然的父親,她胸口突然有種悶悶的、不舒服的感覺。「這事兒也得等他回來,再問問他的意思,哪里是女兒愛怎樣就怎樣呢?」
「話可不能這麼說,他是咱們談家的女婿,談家有事,他自然得管。」
「可是——」
「珞珞,你該不是想對娘家見死不救吧?」談禮復皺起眉,語帶不悅。
「當然不是!」她不禁漲紅了臉.
她答應嫁進堂家,甚至腆著臉面向夫婿討情、商借銀子,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夫婿數月來為她娘家做牛做馬,出錢出力,難道這還不夠?他們這還叫見死不救嗎?
生平首次,談瓔珞突然覺得眼前的爹爹好陌生。
談禮復察覺女兒臉上漸漸變了顏色,心下一凜,忙再度堆歡慈藹地笑道︰「你是爹最心愛的女兒,爹自然知道你為了咱們這個家,一直是盡心盡力的。這樣吧,爹也不教你在女婿面前為難了。」
她臉色終于緩和了些許,感激地望著他。
「這幾日你就安心的在娘家住下,讓爹好好幫你補一補,待女婿回來,這事兒你就略提上一提,若是女婿願意就幫,若是有困難,爹爹也決計不敢勉強分毫的。」談禮復低聲下氣,神情卑微討好到了極點。「好不?」
「爹……」見年邁的父親如此陪笑臉,談瓔珞的心微微揪疼,沖口而出︰「您放心,我相公對我最好了,他一定會幫我們這個忙的!」
因為,他是她這一生最信任也最依賴的人。
就算天塌下來,他都會為她頂住的!
堂燼終于自蘇州返回了。
這番出門收獲極大,他打探到了某些他想知道的事,也和某些他想照面的人有了幾次接觸。
並且,他終于見識到了那位商場上人人稱道的傳奇女子——鼎鼎大名鳳徽號的當家主母。
有一種敵人,是遠比朋友更加可敬,並令人深深激賞,那位玉娘子當如是。
「南方商業霸主商岐鳳,果然名不虛傳。」堂燼面帶微笑,眸光深思,不得不承認。「有妻如此卓絕出色,更不難想見其人風範爾。」
然而這趟到蘇州,他卻與商岐鳳擦身而過、緣慳一面。
听說,商大東家恰恰出遠門了。
不過此行雖解決了他心上曾擱著的疑惑,卻也產生了更多的迷團。
轎子緩緩近了談家大宅.堂燼掀起簾子,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兩扇朱紅大門。
庭院深深深幾許,在這棟百年歷史的古老宅院里,究竟還藏有多少不為人之的秘密?
而他,又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嗎?
「姑爺快請進,小姐已經等您很久了。」
轎子進了談家大宅,堂燼方下了轎,腳剛踏穩地面時,一個軟軟身子猛然奔進他懷里。
「你終于回來了!」談瓔珞緊緊攀著他,小臉埋在他胸前,止不住喜悅地哽咽低喊。
他擁住她柔軟馨香的身子,心一熱,聲音有些沙啞,「嗯,我回來了。」
也許,當一切走得太快、太遠,想回頭,終已是太遲。
在這剎那間,堂燼生平首次感到心里糾結起陌生的猶豫、掙扎、迷惘和……心痛。
「相公,我們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家了。」
堂燼察覺到她嬌軀微微發抖,有些疑惑不安,不禁關切問︰「發生什麼事了?還是有誰欺負你?」
「不,」她急急否認。「我……只是很想你,也很想家。」
「好,我們就回我們的家。」他低沉地應允,雙臂將她環得更緊。
在談禮復殷勤和充滿深切期待的目光下離開了談家,可就算離了父親的視線,談瓔珞還是覺得背脊有些刺刺的,胃沉甸甸的。
待回到家後,不知怎的,她遲遲沒有向堂燼開口央求,請他代談家把田地買贖回來。
當夜,她替他梳發,服侍他更衣,並替他燃了一炷寧神安眠的沉香。
「相公,好好歇息吧。」她偎在他溫暖的懷里,一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胸。「好好的睡,我陪著你……」
堂燼黑眸熠熠如寒夜星子,深刻地凝視著她。「娘子?」
「嗯?」她柔聲問。
「你有沒有什麼事想告訴我?」
她手一僵,隨即恢復輕拍。「沒有。」
「當真沒有?」他試探地問,「我不在家這些時日,家里都好嗎?沒有什麼是需要我幫你作主的?」
「真的沒有。」她心一熱,原來他連出了遠門,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傻子,家里既沒缺磚少瓦的,我人也好好地在你面前,能有什麼事嗎?」
他深邃眸光透著一抹若有所思,嗓音低沉不可聞,「沒有?」
「你就別再擔心我了。」她媽然一笑,「我知道你就是不放心我,怕我受了什麼委屈,可我真的很好,相信我。堂老爺,現下您可以安心睡了吧?」
堂燼眼神帶著一絲復雜幽光地瞅著她,指尖輕柔地描繪過她彎彎的黛眉、小巧的鼻尖,和豐潤甜紅的唇。
「我相信。」他沙啞地道,「有你陪著我,我會睡得很好的。」
沉香飄散,夜色迷離,人兒終入睡……
「他看起來是那麼地累……」談瓔珞卻睡不著,輕撫著他疲憊而略顯憔悴的臉龐,心疼不已,咬著下唇喃喃。「這麼奔波,這麼辛苦……全都是我害的。」
就算是為了她的娘家,她也不希望他累壞了自己的身體,更不希望他賣命呀!
「相公,我以後要當個最好最好的娘子,替你分憂解勞,往後也決計不再讓你為我操心煩憂了。」她粉頰輕貼著他頰邊,語氣溫柔卻堅定。「我,一定會讓你不後悔娶我為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