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
大床上,花小姜蜷縮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趙子安默默坐在床畔,靜靜看著她睡著的小臉,不敢睡也不忍睡。
時間過得那麼快,分分秒秒流逝無情,一轉眼,很快天就會亮了。
天一亮,她就會醒過來,然後毫不猶豫地穿上衣服,再次走出他的生命。
他想好好地、仔細地將她的容顏,她彎彎的眉毛,挺俏小巧的鼻子,和豐潤可愛的嘴唇……每一寸每一寸深深地印在腦海里。
因為不知道,下次能再見到她,會是什麼時候?
他指尖溫柔地撫過她的眉心,想撫平那微蹙的線條,卻又害怕驚醒了她。
「為什麼我們之間會變成這樣?」他沙啞低問。
為什麼,他會讓這一切變成這樣?
早晨八點——
當花小姜醒過來的時候,浴室傳來沖澡的流水聲。
秉著被單翻身下床,她慵懶地伸展了一子,咬住下唇,努力克制住身體那滿足又酸疼的刺痛感,開始套回一件一件的衣服。
浴室里的流水聲還在繼續,她著裝完畢後,頭也不回地開門就走了。
而隔著一扇門,趙子安單手撐著牆壁,低著頭任憑水花當頭沖擊而下,順著身體的每一寸肌理緩緩滑下腳底,流入排水孔消失。
只要水開得越大,他就可以不必听見她離開他的聲音……
*****
花小姜雙手插在牛仔褲袋里,緩緩走在人車川流不息的台北街頭。
她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公車站牌,錯過了一班又一班回家的公車,最後的最後,終于還是走倦了、累了,在路旁行道樹下的矮磚牆坐了下來,疲憊地摘下眼鏡,將臉埋入掌心里。
「我到底在做什麼?」她模糊的嗓音里有一絲哽咽。
傻瓜,徹頭徹尾的傻瓜……這十幾年來,難道她還沒學會教訓嗎?
再長、再拖戲的八點檔,也總還有下檔的一天,可是她和他,到底要糾纏到什麼時候?
真正聰明的話,她就應該離他遠遠的,老死不相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以rou體為名,一再讓他有機會踏進她的世界里,去踫觸、去感覺彼此的溫度和氣息。
欲火燃燒得越癲狂,心卻越寂寞……
花小姜閉上雙眼,努力咽下堵在喉頭的硬塊。如果什麼都不去想,那麼,或許胸口就不會再像是被誰伸手進去狠狠抓擰住,威脅著要整把撕扯出來一樣,那樣痛得無法自抑。
忘了吧,把一切統統都忘了,像過去的每一天,把生命和時間用在工作與賺錢上,除了錢,其他什麼都不需要也不重要。
畢竟,人不就是因為沒錢,所以命才會變得那麼賤,不是嗎?
她緩緩抬起頭,睜開眼楮,濕潤的眼角漸漸干了,代之而起的是濃濃的怨懟和嘲諷。
深吸了一口氣,花小姜挺直腰桿,起身揚手招來一輛計程車。
二十分鐘後,她下了計程車,回到自己買的三房兩廳老公寓里,早飯也懶得吃,沖了杯咖啡端著就往電腦桌方向走去。
「導演,」她在打開電腦的同時,撥了通電話。「我昨天傳過去的那幾場戲有沒有要修改的?嗯,對,好啊,我想加一些外景戲,就是女主角和女配角在山頂上談判……我知道,那個安全性我會考慮進去的好,對了,很多觀眾在官網上強力要求多加小蘇的戲分,我也覺得他有那個收視率,讓他跟女主角談一場淒美卻無望的短暫戀情,你覺得怎麼樣?」
听著導演在電話那頭歡天喜地,她不禁嘴角上揚,笑道︰「對,讓我們來下個猛藥,一次就把友台打趴吧!」
收視率飆高,廣告收益就多,電視台賺得盆滿缽滿,自然連帶他們這些戰斗的大將小兵也能多沾點好處。
制作費能不能調漲,編劇能不能加薪,就看這一場邦喉戰了!
*****
趙子安盯著電腦好半天,卻始終未能將螢幕上的內容和數位看進眼里。
他摘下眼鏡,有些煩躁的揉了揉眉心。
就在此時,門上響起了兩聲輕敲。
「進來。」
司特助捧著公文走進來,恭敬道︰「總經理,這是最新一季的財務報表,請您過目。還有,和經貿處處長的會議是兩點。」
「知道了。」他重新戴上眼鏡,目光又回到電腦螢幕上。
「還有,耀升科技的高先生來電,讓我提醒您今天晚上的碩士班同學會,七點在亞都麗致飯店。」司特助頓了頓,像是有話沒說完。
趙子安抬起眼,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老K要你轉告的不只這些吧?」
「咳。」司特助清清喉嚨,感覺像是很想笑,「高先生要我跟您說,李嘉陽先生也會到,如果碩士班的雙帥沒能同時緊頭,那他這個主辦人會很沒面子的。」
「那家伙最擅長的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微挑眉,嘴角笑意隱現。「搞不好對李嘉陽又是另一番說法,肯定是說我這匹種馬如何沒救了,而他多麼需要李嘉陽那個形象好、號召力高的花美男來壓場。」
「這的確會是高先生的風格。」司特助曾在公開場合和老K打過照面,自然對「經典業務款」的老油條印象深刻。
「待會兒幫我回個電話,」他敲了敲鍵盤,「說我不去。」
「是。」司特助突然遲疑一下,「總經理……」
「嗯?」他頭也未抬。
「花小姐或許會參加同學會。」
趙子安敲擊鍵盤的手指一僵,眼底掠過一抹像是希冀盼望的光芒。
「你真覺得她會?」
「這總是一個機會。」司特助溫和地道。
趙子安沉默不語,半晌後,還是硬下心腸搖了搖頭。
「不,我還是不去了。」他目光低垂,掩飾住黯然,「看到我,她不會開心的。」
司特助看著一向風流倜儻、精明干練,卻只要一事涉花小姜,就會變得異常退縮古怪的老板。
「唉。」
趙子安假裝沒听見他那聲輕嘆。「還有事嗎?」
「有,」司特助心不甘情不願地道︰「路薇娜小姐來電,問您晚上有沒有空參加她的生日派對。」
他眸光一閃,「你是故意把這件事壓到最後才報告的吧?」
「我是按照來電時間依次報告的。」司特助睜眼說瞎話。
趙子安白了這個越來越膽大包天的特助一眼,突然問了一句令人無法捉模的話︰「會有狗仔到嗎?」
司特助跟了他多年,默契十足。「路薇娜小姐是近期最受歡迎的甜心主播,非常受人注目。」
他點了點頭,「跟路薇娜說,我晚上有空,一定到。」
「您確定?」
「我、確、定。」他不悅地看著屬下,「你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司特助識相地退下。
趙子安強抑下咒罵的沖動,逼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電腦螢幕的報表上。
*****
當天晚上的同學會,花小姜純粹是去贈白食、大吃大喝的。
拜一些在工商界混得有聲有色的老同學所賜,大方包辦了所有的餐費,所以當老K打電話來時,她二話不說就答應參加了。
她已經兩天兩夜沒吃頓正常的熱飯了,幾乎慘過街頭游民,不過當看到收視率資料出來,「為愛向前行」的收視率再度攀新高,非但電視台長官龍心大悅,制作人也樂到當場就打電話來,主動幫她加稿費,還預約了合作下一部戲,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她揉著酸液翻騰的胃,隨手抓過了皮夾和鑰匙塞入外套里,咚咚咚地疾步下樓去攔計程車。
趙子安會去嗎?
坐在計程車後座,花小姜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心髒不由漏跳了一拍,隨即嗤之以鼻。
「那又如何?干我屁事?」她喃喃自語。
她心情很平靜,可是胃不知怎的卻越來越絞痛,額角微微冒冷汗,只得請司機在路旁的藥妝店停一下,讓她進去買胃藥。
當車子終于駛進亞都麗致飯店的迎賓大門口時,已經七點十分了,她付錢下了車,強忍著胃痛,暗自祈禱藥效快點發揮,好讓她待會兒有力氣、有胃口能多吃點好料。
她在包廂前停住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用袖子抹去額上的汗意,這才推開門。
「媽呀,花小姜,我就猜你還是會這樣不修邊幅就來了!」老K朝她大呼小叫的。
「知我者,老K也。」花小姜拍拍他的肩膀,視線已經落在他身後的美食餐點上了,「哇,下重本耶,老K,真有你的。」
「主辦人是當假的嗎?我老K好歹在江湖上也是有名號的。」老K洋洋自得。
「給你一個『贊』!」她像餓死鬼投胎似的立刻被美食呼叫過去了。
「喂喂,等一下,你還沒跟其他同學打招呼——」
「我是來吃東西的,聯絡感情的事就麻煩你這位主辦人了。」她笑咪咪地回道,一皮天下無難事。
老K只能干瞪眼,卻是拿她半點辦法也沒有。
花小姜就這樣心滿意足地端著一大盤美食,舒舒服服地窩到角落去大啖。
不久,幾個有頭有臉的同學魚貫而入,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同學姍姍來遲,爭當那個全場最受注目的焦點。
等到亞洲最性感的帥哥主廚李嘉陽偕同女友出現時,現場包是歡聲如雷、騷動不絕。
「花小姜,怎麼躲在這里吃東西?」高大帥氣、悄悄儒雅的李嘉陽笑著問她。
「這里安靜。」她忍不住噓聲趕他,「去去去,離我遠一點,免得把蒼蠅蚊子花蝴蝶都帶到我這邊來了,我很忙。」
「再忙,也該賞個臉,跟我女朋友打個招呼吧?」他目光溫柔地落在自己緊緊環摟的溫婉女子身上,「明月,你還記得我同學花小姜吧?」
「見過一次面。」陸明月秀氣的臉龐浮起一抹微笑,「花小姐,你好。」
花小姜還來不及說點什麼,熱門搶手的李嘉陽,連帶那個嘴角帶笑、眼神卻無比脆弱寂寥的女朋友,又被鼓噪的同學們拉走了。
她神情透著一抹若有所思。
唉,女人哪……
接下來,花小姜不由自主地觀察、注意著李嘉陽和他女友之間的互動,尤其是那個名叫明月,整個人也仿佛淡得像漸漸消逝的月光的女子。
她心底一直不斷叫自己不要管閑事,尤其是跟感情有關的,統統都是一團亂的麻煩,連當事人尚且理不清,更何況是她這個冷眼旁觀的第三人?
可就在同學們酒足飯飽,嚷嚷著要續攤的當兒,眼見李嘉陽的女朋友默默去了化妝室,那幾個得了「重度公主病」的女同學也尾隨而去時,她再也憋不住了!
花小姜大搖大擺地進到化妝室里,指桑罵魄、痛快淋灕地修理完了那幾名老愛演整腳爛模八卦戲——故意在化妝室里尖酸刻薄傍女主角听——的女同學後……
「要不要去吃紅豆湯圓?」她問。
陸明月一楞,有些茫然迷惑地望著她,良久。
「好。」
「走吧!」她滿意地點點頭,不由分說就把人帶走了。
至于李嘉陽找不到女朋友會不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理他的咧!
*****
如果不是她花小姜已經不寫言情小說很久了,發生在陸明月身上的愛情,還挺適合拿來賺稿費的。
但話說回來,她再愛錢也不至于這麼沒道德,把自己的帳戶收入,建築在朋友的痛苦上。
愛情真是種可怕的瘟疫,就算最後得以逃過一劫、留下性命,那些傷疤痕跡,依然會留在身體和心靈的某個地方,時時刻刻,隱隱作痛。
而幸存者永遠一眼就認得出同路人……
花小姜呼了一口氣,視線從鏡子里那個滿頭亂發、神情委靡的自己轉移開來,煩躁地搔了搔長得比雜草還迅速的劉海,回頭對熟悉的美發師道︰「這次可以再修短一點嗎?剪那種能撐個半年八個月的長度。」
「短成那樣的劉海,早上起床會自動往上沖的。」因為太熟,美發師忍不住吐槽。
「如果不是頭型不好看,真想剃光光算了。」她咕噥。
「哦,那個你要去××禪寺喔,我們發廊不提供落發為尼的服務。」美發師笑嘻嘻回道。
「很好笑。對了,我今天要精油洗發加按摩。」花小姜隨手拿起最新一期的八卦周刊,目光不經意落在封面上,聲音嘎然終止。
商業錐子情牽甜心主播,頂級飯店秘戀曝光!
她的心髒直往下沉,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封面上的趙子安,絲毫不避諱、不在意狗仔的鏡頭,大手護擁著甜心主播的縴腰,儼然一副深情的護花使者模樣,走出了他和她專屬的「老地方」。
不久前,曾經在那里,那雙大手還溫柔貪戀地撫模、纏觸著她身上每一寸肌膚,將她的臉捧在掌心里,緊緊貼靠在他溫暖的胸口上……
「小姜?小姜,你怎麼了?」美發師注意到她的異狀,關切地問。
花小姜勉強回過神來,強抑下胸臆間激烈翻涌的反胃竄,僵硬地擠出一抹笑,「我……呃,突然想起還有事,我先走了,下次——改天再來。」
彼不得美發師詫異的眼光,她匆匆奪門而出。
直到繞進轉角小巷內,她扶著牆壁顫抖著蹲了下來,隨即哇地一聲,劇烈地吐了出來。
她以為自己對這一切已經免疫,她以為趙子安所有的花邊、所有的傷害,都再也不能撼動她一分一毫。
可是她錯了,原來她還有心,原來她的心還會痛……
為了一個早在多年前就該丟棄、遺忘得干干淨淨的男人,她再度看著他將自己的世界一寸寸凌遲碎剮,像垃圾一樣扔在角落里發爛、發臭!
原來什麼都沒有改變,原來一切都跟十二年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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