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呀!跑,跑快一點,快點、快點,再快一點,跑……再跑,再跑……跑呀!快快快……跑快一點、跑快一點、快一點……」
遠遠地,一小黑點逐漸變大,小小的踉蹌身影由遠而近,忽隱忽現奔跑在一片草長過膝的原野中,滿布蔥綠的山林不見半條小徑,兩面環山,一邊是溪流急湍。
邁開步伐的雙腿奮力地往前跑著,不時回頭看後面的人有沒有追上來,一邊跑一邊大吼,順額而下的汗水無暇抹去。
一條細長的絲線在後頭拖曳著,容貌俊秀的弱冠少年一襲儒白長衫,風吹著金線繡邊的袖口,輕揚起那比女子還烏黑亮潔的如瀑發絲。
他奮力跑著,卻顯得笨拙,每跑一小段就像快要跌跤似,搖搖晃晃地搖著風,險象環生,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他捏了把冷汗。
白衣染上污泥,鞋襪滿是草屑,衣袖因匆忙奔跑而被細枝勾破一個口,發散凌亂有如個野孩子,手中緊握著扣環不肯放手。
「……快一點,快一點啦!飛飛……要飛走了,你們……要幫我拉緊……快……快要飛走了……好重……好重……快一點……」
順著線往上瞧,竟是一只長約十尺的紅色蜈蚣,時高時低順著風勢往上攀飛,偶爾還有下墜的驚險,在晴空底下越飛越高。
握線的少年有張孩子一般童稚笑臉,干淨無垢的雙瞳一如頭頂的藍天,澄淨得看不到一絲烏雲,明亮似湖,映著春花盛開的暖意。
那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兒,沒有半點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心機,尊貴的奢靡生活並未養出他嬌貴之氣,反而讓他更平易近人,不管別人對他好不好,他總是開心的笑著,仿佛天底下沒什麼痛苦的事。
「別……別再跑了,小……小少爺……奴婢們跑不動……呼!呼!沒辦法……跑了……」
四、五名衣著華麗的侍女在後頭追著,氣喘吁吁地全軟了腿,在少年公子的呼喚下,有氣無力的回應著,捂著胸口直喊累。
而兩名家丁模樣的侍衛則寸步不離的跟著,看似保護實則是蔑視,為了自身的職責才不得不緊跟一側,以防發生意外。
異常俊美的少年有張猶勝女子的美顏,大概因長期被局限在府中活動,膚白勝雪、細如羊脂,吹彈可破的水女敕肌理泛著桃瓣顏色,不知情的人常當他是天仙絕色,追求竟遍布文武百官。
趙玉塵,明王爺最寵愛的側妃所出,即使他是個行為能力如同孩童的弱智者,但在側王妃的悉心照料下,他受寵的程度日益增高。
原因無他,因為他有張令當今聖上動心的美麗容貌,縱使是男兒之身,但其美貌世間少有,不少男子因此傾心,亟欲一親芳澤。
不過礙于其尊貴身分,敢真正有所行動的痴心者少之又少,覬覦其美色暗自捶胸頓足,怨他為何不是女兒身,空有動人姿容卻無法娶進門加以疼惜。
其實皇上已多次暗示明王爺,希望他送幼子進宮伴聖,明為太子伴讀,實際上卻是枕畔狎玩,擁有三千佳麗的真龍天子仍不滿足,納寵收孌不分男女,枉顧禮法。
有鑒于此,明王側妃極力為其子選妻配婚,在眾家名門閨秀中擇一良緣,以絕眾多妄想,不讓幼子卷入朝綱婬亂之中。
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一位王公將臣的女兒肯委屈下嫁,趙玉塵的智弱孩童眾所皆知,誰願意將一生寄托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傻子身上呢?
「飛高高,要飛飛……小鳥飛……飛好高好高……小塵也要飛高高……飛高一點,高一點……」跟天一樣高。
「那是紙鳶不是小鳥,小少爺不能飛到天上去,要有翅膀才能飛。」
好不容易追上來的小婢略帶喘息聲說道,她拍掉少年白衣上的草屑,為他理理亂了的衣服,好脾氣的解釋人和鳥的不同。
一出王爺府,所有的僕婢都改口喚小王爺為少爺,一來怕惹上麻煩,擔心市井小民因為一時好奇而圍在四周,二來也怕仇家找上門,蓄意報仇,明王爺雖貴為王爺之尊,可欺壓百姓、陷罪忠良一樣沒少做過,在外風評一向是貶多于褒,人人視之為殺人不見血的豺狼。
「為什麼要有翅膀?紙鳶飛飛,它飛好高喔!」很困惑的趙玉塵愛發問,對他不懂的事總愛追根究底的問出個道理來。
「紙鳶輕,而且有風,你線一拉它就會飛得很高很高……」心腸善良的小婢教小王爺如何扯線,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笨拙。
人,有好有壞,名為小菊的婢女是貧苦出身,家鄉困苦難以維生,賣身為婢只求一棲身之所,賣斷終生的錢兩以養一家,因此她相當認命,甘為下人為主子盡心盡力。
但是其他婢僕就不像她這般逆來順受、好言好語,一入王公大臣府里,誰不巴望著有一天能榮華富貴上身,男的呢,就希望伺候得主子開心,能撈個小闢做做,求財求勢,也求嬌妻美眷,平步青雲直上雲霄。
泵娘家則想著攀上大官人,就算是小妾或侍寢也好,省得看人臉色過活,若有點姿色的更有野心,不當野鴨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享盡恩寵。
而趙玉塵這不思長進的傻子能有什麼未來,既不能讓人飛黃騰達,又無法光耀門楣,令妻小沾光,在他身上毫無好處可撈,日後也怕是一大拖累,誰肯多用心待他。
「對……飛高一點,把你這討債鬼也拉上天,我們也用不著跟前跟後地累個半死。」除了玩,什麼也不會,他活著還有什麼用處
「春香,你在胡喳呼什麼,小心爛嘴牙子。」對自個服侍的主子豈可無狀。
一臉高傲的侍女自視容貌甚佳,不屑的撇起嘴,「我有說錯嗎?瞧他整天只知道玩,正經事也沒干過一樁,他這輩就只能是個傻子,沒指望了。」
「小少爺本性純厚,待人又和善,從來不會打罵下人,人傻一點有什麼關系,有這樣的主子是我們奴婢的福氣。」她一直深感慶幸。
「呿!我還寧可跟著風流多情的大少爺,雖然他妻妾眾多又偏好,可起碼給咱們一個翻身的機會,若能與他一夜春風……」
春香說著說著,雙頰泛起思春的桃色,幾個心有同感的婢女也跟著曖昧地一笑,吃吃吃的贊同她的想法,為自身難遇良人而感到不平。
「就是嘛!大少爺出手可大方了,一擲千金面不改色,只要能討得他歡心,珠釵玉環肯定少不了,還有上等的綾羅綢緞呢!」
銀簪子往發上插,不富也貴氣,誰敢說她們天生丫頭命,一旦成了爺兒新寵,哪愁蓬門不生輝。
千夕王朝的女子一向地位低落,國運不興連年災劫,平民百姓家大都窮得典妻賣子,除了少數的商賈之家能渥綽過活外,窮苦人家的閨女想翻身也只能靠嫁人一途,管他是王八或綠豆,能讓她們穿金戴銀的便是貴人。
「沒錯、沒錯,若能像秋玉一樣被大少爺收入房,一輩子就不愁吃穿了。」說的人滿臉羨慕,一點也不覺得羞人。
一談到閱美無數的大少爺,眾丫鬟們都雙眸發亮,你一言、我一句地議論紛紛,生怕少提了一句就沒人知曉她們對大少爺的景仰有多深,愛慕在心。
而她們口中的大少爺並非是明王爺親生子,他是元配張氏的親佷子,因一直未有所出才特別寵愛,打小便抱養至府中撫育,一如親子般。
明王爺雖然子嗣眾多,但大多是庶出,以女兒居多,因此大家皆看好明王妃這一方的大少爺會接下王爺之位,側妃所生的傻子小王爺根本難登大位,即使他才是明王爺的親生兒子。
「紙鳶……飛飛……我的紙鳶飛高高……亂動,它會亂動……」
風勢加強,吹到高處的鮮紅蜈蚣作響,拉不住細線的趙玉塵不會喊人,只是拚命的揮手,大叫著要掉下來了、要掉下來,嬌女敕的手心為了拉住狂飛不已的線而劃出一條條血痕。
沒人發覺他受傷了,就連先前對他關懷有加的小菊也沒注意到他出了什麼事,以為他玩出興頭,便回以手一揮要他自個去玩。
就是此時,狂風亂掃的紙鳶忽地斷了線,恍若一片被風吹落的枯葉往下一墜,輕飄飄地在空中翻轉了幾圈,繼而越飄越遠。
小王爺見狀拉拉身邊的侍衛,想要他們把紙鳶追回來,可是偽裝成家丁的兩人卻在樹下闔眼假寐,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打起盹。
眼見紙鳶越飛越遠,心急的趙玉塵只想追回它,沒想過自個隊此地的地形並不熟悉,雙目焦急地盯著飛向草緣處的山谷,渾然不覺身處險境。
他追呀追地,忽然足下一個踩空,人就像泉水低流,一路往下滑,滑到有些陰暗的山林之中。
或者該說他天生是個幸運兒吧!凡事逢凶化吉,自從他十年前發生意外而歷劫歸來後,他的好運就不曾中斷,如有天助般。
譬如此刻,一般人若由高處滑落肯定傷勢連連,就算沒摔斷腿也斷只胳臂,大小擦傷更不用提了。
可是他不僅是毫發無傷,臉上更無半絲驚嚇之色,僅是沾了滿身污泥和枯草爛葉,連原本手上的血跡也涂滿泥色,看不出曾受過傷。
不過他心里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只蜈蚣紙鳶,執意要取回,身上泥屑一拍便越走越遠,完全離開婢僕所在的地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咦!小少爺呢?」
不知是誰先訝異地一喊,接著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七、八雙眼同時梭巡空曠的大草原,風輕輕地拂開蔥蔥綠茵,草低不見人。
頓時一驚,一行人全都慌了,急急忙忙的分散開來,希望這只是一場虛驚,愛玩的傻子並未走丟,而是躲起來讓人找不著罷了。
但是當他們看見天上的紙鳶也不見了,當下不安得慘白了臉色,身子微微顫抖。
雖然小王爺智弱如童稚,但深受側妃和王爺喜愛,即使他沒辦法明白世間的人情義理,可天真討喜的模樣足以彌補這缺憾,是眾人捧在手心上呵護的寶貝兒,真要走失了,他們十條命也不夠賠呀!
「怎麼辦、怎麼辦?我們把小少爺搞丟了。」天哪!他們一定會身首分家,成了無頭尸。
「還能怎麼辦,快去找人呀!」笨死了,出了大事還用得著問嗎?
「我也曉得要找人,可是要到哪里找?」到處是過膝的芒草,要找人可不容易。
「這……」
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為貪求方便,一行人並未帶自家小主人到慣常的廟宇游玩,反而就近找了個私人獵場便想打發,對于附近的地形他們著實陌生得緊,只知鄰近野獸出沒的山林,不時有獵戶或農人被狼群咬死的傳聞。
要他們分散單獨到林子里找人他們也很害怕,但更擔心小王爺有個不測,若是平安無事倒好,大家可以裝做沒這回事發生,要是真有個萬一……
沒一個人敢往下想,後果是他們所承受不起,殃及己身事小,就怕家鄉的親人也受牽連,同罪論處。
「別再遲疑了,趕快分頭找人,沒找到人就不要回來……」他們的腦袋瓜子也搖搖欲墜。
斑壯的侍衛一聲令下,眾人分頭散開,四下翻找著草叢樹洞,高聲呼喊,期盼日落之前能將人尋回。
「真是的,人都犯傻了還盡找麻煩,早些年就該一命歸陰了,活盡也是累贅……」春香嘀咕著。
「少說一句,人家命好找對人家投胎,你下輩請早吧!」埋怨再多也是個奴才,比不上人家身世顯赫。
「哼!」她一跺腳,臭著臉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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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自清,湖深游魚多,滿山春色綠盈人間,霧起山嵐盡是風光,花香撲鼻誘仙醉,扁舟漁翁垂柳釣,好一幅山水圖樣。
一道銀白色流瀑如飛天白龍傾泄而下,飛瀑似獵食的鷹隼沖擊突出岩壁的怪石,沖刷出一朵朵翻白浪花,映著點點溯流香魚。
青綠山野綴著紫嫣紅,虹影劃過直墜山的那頭,一頭體型嬌小的山鹿低著頭飲水,白兔搔耳舌忝毛,輕嗅著迎面迎來的草香。
「鹿兒,我們是不是迷路了?」
此時若有人經過,肯定會大驚失色的高喊有山妖,白絨絨的紅眼小兔居然會開口說人話,而且是帶著甜味的嬌柔女聲。
包叫人驚駭的是,一旁喝水的小母鹿適時抬起頭,回以嬌膩的童音。
「仙子,是你帶的路,我哪曉得有沒有迷路。」它只管往前走,不問方向。
「可是你是仙獸,理應了解四方方位才是。」這是與生俱來的能力。
「現在的你不也是四足獸。」鹿鼻輕推兔身,讓她就水鏡照出兔兒模樣。
看著流動溪流中的兔首,下凡已十年的綠柳不由得啞口失笑,搖著頭以前足撫面,暗笑自己糊涂,竟忘了她為行走便利而幻化為兔,以利在草叢中行動。
水面晃動,小小的兔臉也跟著輕晃,她笑,它也笑,她顰眉,它亦眉宇不舒,她擠眉弄眼,波漾中出現的是一只嘴臉扭曲的白毛兔。
即使來到人間已一段時日,而她還是不適應人世間的吵雜和紛亂,總覺得人心難以預測,明是良善卻暗藏禍心,無所預防。
原本她是喜近凡塵俗子,樂于以一己之力渡化世間苦,見著有病痛者總不免予以援手,希望貧困中也能開出朵朵白蓮。
但是吃過幾虧後她也覺悟了,如果連菩薩都渡化不了的惡心,她又何德何能可以改變呢?除了坐看他們歷經劫難外,她什麼也做不了。
看著別人受苦她于心不忍,想助人又怕力有未逮,百般思量之下她盡量遠離人群,眼不見疾苦便不生慈悲,為眾生感到痛苦。
「鹿兒,你想念天庭的生活嗎?」她很想回去,聆听大士佛謁。
瘦小的花鹿偏過頭,似在思考該如何回答。「還好,天上的規矩多,不若人間自在。」
說來,它還滿滿意目前的愜意日子,至少不用起早听早課,日復一日重復相同的枯燥。
「咦!你的意思是還不想回轉天庭?」她訝異。
鹿兒嚼著女敕草一撇眼。「難得下凡一趟,何必急著回返,反正時間還沒到,多玩個幾年有何關系。」
它指得是和眾仙子約定的時間,當初一同下來的仙子還有青蓮、淨水和瓶兒,以及被拖下水的仙童紫竹,共同為尋寶珠而墜落紅塵。
鹿兒的原身是形狀闢邪的天鹿,但只有一角,又有天祿一稱,是天界神獸之一。
「可是珠子已經找到了,有必要再多做逗留嗎?」寶珠在手,功德圓滿。
白兔前足一翻,赫見一顆泛著綠光的亮璨天珠。
「隨你,我沒意見。」天上人間對它並無差別,反正它是頭鹿。
听它毫無一絲不滿之意,綠柳反而有愧在心,「真是拖累你了,要不是大家太胡鬧了,你也不會跟著我東奔西走。」
天鹿原是南極仙翁坐騎,仙翁見綠柳童顏討喜便轉贈于她,駝負著她天南地北任意行,也因長時間的相處而有了亦婢亦友的仙誼。
「別說誰拖累誰,听來真刺耳,我到前頭探探路,你洗洗手臉喝口水,不要又把珠子搞丟了。」它可沒另一個十年陪她瞎耗。
「鹿兒……」觸霉頭的話還是少提。
綠柳眼底含著薄笑,嬌嗔的輕喟一聲。
草長淹沒了天鹿的身影,嗖嗖的草動聲由近而遠,再度化身為兔的仙子仰起頭眺望碧綠山頭,遙想天宮的種種趣事,不自覺地發出輕笑。
天上有天上的好玩事,人間有人間的光怪離奇,雖然她一心掛念著紫竹林的觀音大士,但她也舍不得放下眼前的山光湖色。
有得必有失,她深切的明了世上難有兩全,舍棄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最難的事,看不開、悟不透地自是多了掛礙。
一陣不尋常的寒意驟起,白兔渾身毛發倏地一栗,紅眼轉為黑白分明的眸色,警戒著四周。
山野之間怎會突有怪風揚起?而且微帶腐爛的尸臭味,像是死去多日的動物尸體,陣陣惡臭彌漫鼻間。
萬物皆有靈,基于一時的菩薩心情,綠柳以蹦跳的兔姿遠離溪澗,尋找著暴尸終日的罹難者以為其誦經,入土為安。
但是馬有失蹄,人有失手,比顆南瓜還小的的兔子難免失足,她循味一逕往前跳躍,渾然不知獵人的陷阱就在前方,心里存善的做著她認為應該做的事。
意外往往發生在措手不及的一瞬間,當她瞧見掛在低椏樹枝上半具獾尸時,陷入雜草中的後腿忽然傳來劇烈疼痛,在一聲之後。
那是獵人用來獵捕大型野獸的鐵制獸夾,兩排鋸齒雖有銹垢卻依然尖銳,一鉗入肉里便死咬不放,任憑有再大的氣力也很難扳開。
痛得幾乎暈厥的仙子沒法子自救,她連抬起手都覺得那股痛意直鑽心窩,眉頭緊皺地忍著不讓自己昏過去,失去被救的機會。
她從沒想過會落難于此,怪只怪她一時大意,盡彼著往前瞧而疏忽足下的動靜,一個不察便落入布好的陷阱之中,難以月兌身。
綠柳極力的保持清醒,並施法令自己恢復人身,但一思及拇指大小的獸足陷入獸夾中已痛不欲生了,若突然足踝漲了十倍大,咬緊的尖刺肯定深入骨髓,到時她不只痛徹心扉,恐有斷足之虞。
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等候鹿兒來搭救,它一發覺她沒跟上定會來找她……
驀地,窸窣的腳步聲似在頭頂響起,兔身縮了縮往枯葉里藏,她知道以此時的模樣若被獵人發現,定是難逃一死,這身雪白皮毛是致命主因。
有些後悔的綠柳苦笑不已,早要是能掐指一算的話,她就不致落此處境,隨著越來越近的足音,她的身子也繃得更緊,屏住氣息不敢亂動。
一只手撥開了遮日的長草,金線縫邊繡著飛雲圖樣的鞋履跨落,眼看著就要踩向畏縮的兔首。
「咦?怎麼有只兔子,一動也不動地直發抖。」它一定很冷,沒有衣服穿。
綠柳很想回一句「我不是兔子」,但礙于兔身而不得開口,兩眸生怯地盯著看起來高大的年少公子。
「你不要怕喔!我也不怕,我們都不害怕……」少年突吸了口氣,像是怕野獸沖出來叼了他。「其實我很怕,可是看到你就不怕了。」
看到她就不怕了?
若非情形不允許,她大概會因他自相矛盾的癲傻言語而笑出聲。
「我……呵,好像迷路了,你也跟我一樣嗎?我們都找不到路回家……」樹好多,草好長,紙鳶不見了。
看見他眼底流露的驚慌和惶恐,綠柳忽然心生不忍地想安慰,縱使對方只要伸出雙手輕輕一掐,她便魂斷命喪,可他那慌亂的脆弱卻讓她起了憐憫之心。
菩薩說過看人要看心,不重表相,表相是會騙人的,但心不會,是非黑白盡在人心。
「娘看不到我會傷心,她會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眼淚汪汪,而爹會很生氣很生氣,像打雷一樣大吼大叫……我不要娘哭……」錦衣少年紅了眼眶,鼻翼翕動著,像快要哭出來。
一滴、兩滴、三滴……感覺到雨水落下的綠柳掀眸一瞧,頓時有種欲哭無淚的無力感。
原來不是雨滴,而是他的淚。
「大家都說我笨,我傻,其實我也想變聰明點,跟大表哥一樣什麼都知道,可是……」少年情緒低落地撫著白兔的頭,似要一口氣說出胸口的積郁。「我就是笨,我就是傻嘛!學什麼忘什麼,連夫子都氣得甩本子,說什麼朽木難雕佛……
「……我又不做佛,我只是記不住他在說什麼,夫子好凶,會用竹條抽我……」想到皮肉一痛的情景,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失血過多的綠柳有些力不從心,眼皮子直往下垂地昏昏欲睡,她強打起精神不閉眼,但听著傻子一般的喃喃自語,睫羽漸顯沉重。
就在她以為快要撐不住時,少年突然驚慌地跳離她三步,指著她受傷的左腳直打顫,似受到極大的驚嚇,面色居然比她身上的兔毛還雪白。
「血……你……你流血……」
血
「好……好多……好多的血,好……好可怕……我……頭昏……」多到濕了他雙足,鮮紅黏稠的甩也甩不掉。
咦,他怕血?
「我……不怕不怕……不怕血……你很疼對不對,我也疼……」有人在他面前倒下來,抱著他大喊「快跑、快跑」……
少年明明嚇得臉發白,唇上毫無血色,眼神驚懼的猛掉淚,可是一見兔足上夾了個捕獸器,仍一邊抹淚一邊靠近,試圖扳開生銹的獸夾。
但是他還是怕血,有一下沒一下的踫觸,甚至害怕得閉上雙眼,渾身發顫地模著兔腳和獸夾緊扣處,用力壓呀壓,幾度差點把小白兔壓死。
也不知他天生好運,或是傻人有傻福,竟然讓他扳開了,跳月兌的兔子拖著後腳準備離開險境,大恩先記下,來日再報。
咚地一聲,綠柳回眸一瞧,頓時一愕,他……昏過去了。
「少爺,小少爺,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快回我們一聲呀!不要再躲了,天黑了,要回去了……」
腳受傷的綠柳沒辦法走得快,她心知若被旁人瞧見幻化的樣子,肯定是當成一頓大餐,于是她低念了幾句仙咒,化了個模樣。
一陣白煙乍起,兔身頓時消失,躺在濕冷地面的是一位十四、五歲、系著兩條發帶的小泵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