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夜風拂拂。
原本該是個靜謐舒爽的夜晚,然而在帝京的石版道上卻傳來非常急促的腳步聲,這聲音幾乎穿透夜幕,響遍大街小巷,且在每間醫館門外停頓須臾後又迅速離去,就這麼一間掠過一間,最後駐足在「福安堂」外頭好半晌。
「大夫,您一定要救我娘的雙眼,拜托了。」一名七尺男子目光炯利的站在大夫面前,轉首又望著背上的母親,「是我不小心傷了她的眼,還不滿一個時辰,請您快點醫治她。」
林大夫眯起雙眼走過去,並提高油燈看著他母親雙眼血流如注的模樣,隨即搖搖頭,「傷得這麼重,看來是沒救了,別說眼楮,我看就連保命都難哪!」
「求您萬萬別放棄,這一晚我已跑遍整個帝京了!」尉駿可以感覺到肩上愈來愈濕熱,可見母親的血已是愈淌愈多。
「其他大夫怎麼說?」從醫近三十年了,他已看過太多病人,什麼樣的癥狀沒見過?像這類的眼傷,要診治可得花上大筆銀子,瞧這名男子一身布衫,身材精壯,分明是做苦力的,哪付得起銀子。
何況眼楮是多細微的地方呀!他也不敢保證可以醫好她。
「他們都要我放棄。」擰著眉峰搖搖頭,尉駿堅持道︰「不行,我絕不放棄,大夫,請您救救我娘的眼楮,我听說您是這一帶醫術最高明的。」
「醫術再高,也有我辦不到的,我的答案和他們一樣。」大夫不耐煩的揮揮手,「你走吧!我還有其他病人。」
「您這樣還算是仁醫嗎?」他心一急,火氣都提了上來,「就算醫不好雙眼,也請您救救她的命。」
「我實在沒辦法,你再不走我可要趕人了。」林大夫一副閑涼的語氣,還真是氣煞人。
這時候,外頭傳來喧鬧聲,不一會兒就見福安堂的雜工跑了進來,附在林大夫耳畔說了幾句話。
只見林大夫深吸口氣,隨即站起,「你說郡主來──」
當發現尉駿還待在這里,他立刻停住話,眯起眸對尉駿說︰「我有客人到訪,你怎麼還不走?」
尉駿仰起臉,其實他已听到是誰來了,像這種勢利的家伙,他也不相信會有什麼好醫術!
「哼!我以後不會再來。」冷冷的一哼後,他便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他走出「福安堂」的同時,鸞鸞郡主正好在奴婢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兩人交錯的瞬間她明顯感受到對方敵視的目光。
由于她貴為慶封王爺的掌上明珠,出門顯少露臉,多以薄紗掩面,況且現在天色已暗,尉駿並沒看見她的容貌,只能從剛剛大夫無意間透露的話語中得知她是位嬌貴好命的郡主。
「林大夫,那人是誰?他身後背著的又是……」鸞鸞郡主好奇的問道。
「唉,他娘的眼楮受傷了,要我診治。」林大夫輕笑地搖搖頭,「傷得太重,我看是沒救了。」
「你確定沒救了?」鸞鸞郡主小聲問。
「這……」他笑笑,刻意轉移話題,「這種事就不勞您費心,今天過來又是為了例行的診脈?」
「是的。」鸞鸞的目光透過紗幔看向窗外,有意找著剛剛那名男子的身影。
想他此刻一定很痛苦,難怪剛才他會用那麼仇視的眼神看她,或許是她的突然到來壞了他的事?
「郡主,不好意思,請將手伸出來。」慶封王爺的千金得了種奇怪的病癥,每個月都必須藥灸預防。由于藥灸必須配合特制的藥炕效果才能顯著,于是鸞鸞郡主便定期到此接受診治,又為避免讓外人察覺她身體有異,因而多在半夜前來。
「林大夫,我突然想起還有其他事,待會兒再過來。」她站起,轉身對奴婢說︰「竹娟,你在這里等我,千萬別讓護衛知道。」
「可是郡主,這麼晚了您要獨自去哪兒?如果出了什麼事──」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很快就回來,倘若這事聲張出去我唯你是問。」
鸞鸞郡主不得不沉下聲警告,隨即從福安堂的後門走出去,躲過前面護衛的視線。她先四處找找,終于在陰暗的夜色下看見那抹緩緩而行的身影。
「等一下。」她拎起裙擺快步走近他。
尉駿停下腳步回頭望了她一眼,很驚疑這樣的千金之軀為何要追他而來,而且還是一個人!
「你……」他眯起眸。
「听說你娘受傷了?」她輕聲問道。
「呵,小老百姓受傷干你何事?」這些官家大小姐,難道就這麼閑沒事做?
「這位大夫雖有醫術卻無仁心。」她從腰間拿出一只荷包,「從這里往西約五里處有間‘百草堂’,那位才是真正的好大夫,只不過他如今以煉藥為主,不再為人治病。你拿這給他,他會破例醫治你娘的。」
尉駿疑惑的望著她許久,才問︰「既然那位才是真正的好大夫,你又何必去福安堂?」
「很多事不是那麼簡單,我有我的苦衷。」對他笑了笑,她正欲轉身,突地刮起一道強風,竟將她覆臉的面紗給吹落,飄往尉駿的方向。
倏然回首,她正好見他伸手將面紗抓進掌中,心慌之際急喊道︰「還我。」
尉駿抬起頭,對上她那張姣好妍美的臉蛋,發現她約莫及笄的年紀,正值青春美貌之際。就這麼凝望她半晌之後,他才將面紗還給她,可始終移不開膠著在她小臉上的目光。
一接過手,她便迫不及待的將面紗系回臉上,但已被他瞧見了臉孔,教她非常驚慌。
「對了,將這只荷包直接交給那位大夫嗎?」他只能姑且一試了。
「是的。」鸞鸞郡主說了這句話後便返回福安堂。
眼看她離開後,尉駿轉頭看看受傷的母親,立刻快步往西行尋找她口中的「百草堂」。
老天保佑,他順利的找到百草堂,卻發現這不過是間茅草屋。
茅屋前有座大院子,上頭曬滿乾草,果真像是煉藥之處。
再看看手中的荷包,樣式非常簡單質樸,普通的布面,上頭繡了處樓角,樓角西方有一彎黃澄澄的月亮,壓根不似官家小姐所有。
「大半夜的,有事嗎?」突然,屋內傳出聲音。
「在下是來求醫的。」尉駿轉向聲源。
「這里沒大夫。」對方沉聲道。
「沒大夫?」他心一沉,隨即想起那位郡主所說的話,「可是有位郡主要我過來找大夫。」
「郡主?」茅屋內的人沉吟半晌才開口,「她可有交代你什麼?」
「有,她要我拿一只荷包給你。」尉駿接著又道︰「我娘就快不行了,倘若你是位大夫,希望你能大發慈悲救我娘一命。」
「唉,怎麼就是躲不過呢?你進來吧!」茅草屋的門倏然開啟,尉駿見了立即背著母親進入。
只見一名白發男子坐在里頭,在油燈照耀下,可以清楚的發現雖然他頭發斑白,可容貌卻未及三十。
「荷包呢?」男子眯著雙眸問著尉駿。
「在這里。」尉駿趕緊將荷包遞上。
男子看了眼就轉向他娘,未等他說話就道︰「失血太多又傷得太深,可以救回一命,但視力可能無法完全回復。」
尉駿心一痛,听他這麼說之後隨即跪下,「如果你可以救我娘一命,要我來生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都怪他,在練習放針器時沒察覺到母親走了過來,不慎射中她的雙眼,一切都是他的錯,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求能救娘一命。
「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馬。」
「但是我付不起太多銀兩。」這是他最莫可奈何的。
「呵,我有說我要銀兩嗎?」白發男子搖搖頭,「我是看在那只荷包的分上才答應救人的。」隨即將擱在桌上的荷包還給尉駿,「這個拿回去。」
「可是她說給你……」
「既然她交給你就是你的了。」白發男子為他娘把了下脈,「明兒個午後你再過來,現在起我得專心醫治她。」
「那……好吧!我明日午後再過來,還請大夫盡力救我娘。」盡避不放心,但他也不希望自己妨礙了大夫的診治,帶憂的眼神又深深望了母親好一會兒才離開。
走出茅屋,望著漆黑的夜空……但願明日過來可以看見母親已然清醒的模樣。至于雙眼,不管娘的眼力能不能回復,他都會永遠當她的雙眼。
***
半年後。
陌橋村是一處依山傍水的優美之地,依著瑁西山、傍著廬東河,河上唯一一座連系外界的木橋叫作「陌橋」。
此時站在橋頭修補橋面的尉駿看看突轉陰暗的天空,忍不住喃喃自語,「奇怪了,才初春,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天色?」
才剛說完,天際便劃過一道詭譎的光,接著便是轟隆隆雷聲大作,看來就要下大雷雨了!
雖說春雷並不罕見,但是此時的天色怎麼看都覺得詭譎,怪異得令人渾身發毛。
尉駿看看橋下原本平靜的水面似乎起了變化,水流慢慢變得湍急起來,他不禁又看向山上,山頭已覆上一片闃沉,可見山上已開始下大雷雨。他二話不說的拿起工具,得在雷雨落下之前將橋面鋪好,免得村民沒有路可回家。
半個時辰之後,天空果然下起雨,而他也及時完成橋面的修補工作,確定無虞之後,他便扛起工具袋趁雨勢未轉強之前趕緊返回瑁西山腰處的家中。
才走進木屋里,就听見娘輕聲問道︰「是駿兒嗎?」
「娘,是我。」母親自從半年前受傷後,雖經過治療救回一命,卻無法挽回眼力,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
也是從那時起,尉駿便帶著母親來到陌橋村定居,並在山腰上蓋了間木屋,為的就是要給母親一個安全的生活環境。
「橋修好了?」她模進灶房將幾盤簡單的菜端了出來,動作嫻熟,已經模透屋子里的擺設。
「修好了。」尉駿放下工具袋,看著桌上的菜肴,「娘,婆婆沒過來用飯嗎?」
「是你回來晚了,她已用過回後面房間去了,這些是我再熱過的。」他們口中的婆婆是一位孤苦無依且不會說話的老人家,數月前山下尼龍河發生水患,婆婆差點喪命,幸而被尉駿救了回來。
「那就好。」
靶覺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母親尉氏笑說︰「改明兒個娘再給你加菜。」
「加菜?不用了,這樣我已很滿足。」
「那怎麼成?是你二十二歲生辰哪!」尉氏空洞的雙眸凝注在他臉上,「只可惜娘的眼楮愈來愈糟,已無法看清你現在的模樣。」
听娘這麼說,尉駿放下筷子坐到母親身側,拿起她的手撫在自己的臉頰上,「您現在就可以模模看我的樣子。」
尉氏微笑的伸出另一只手,慢慢觸踫著他臉上每個稜角、每道痕跡,細細地將它烙印在腦海中。
「我兒並沒有改變多少,只是憔悴了些,可見這半年來讓你操勞辛苦不少。」她百般心疼地說。
「娘,這沒什麼,再說我喜歡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為母親夾了些菜,又把筷子放進她手里,「趁熱吃吧!」
「那就好。」尉氏彎起嘴角吃了口飯,接著又問︰「這半年來怎麼不見你練武了?你不是喜愛武術?」
「不練也行,干活一樣可練身。」他表情變得淡漠。
「是不是因為娘?」她嘆口氣,「是娘不好,突然闖進你練武的地方才會受傷。如果是因為我這雙眼楮讓你放棄練武,娘會愧疚一輩子。」
「不是的娘,我只是──」
「如果不是,那就繼續練武,娘喜歡看我兒飛高俯低的影子。」因為他爹也是武藝高強的男人,她不希望他不如他爹。
「是,我會的。」為了讓娘高興,他只好先答應了。
「那就好。」尉氏雖然已年過四十,但依舊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充滿禮教與貴氣,想必過去是好人家的女兒,只是為何現在卻過著如此艱苦的生活?
「娘,那您呢?還想著他嗎?」尉駿知道母親每當一人獨處時,總愛痴望前方,靜靜沉思,這情況似乎在她雙眼受傷之後變得更頻繁了。
他更清楚,每當母親凝神之際,就是想念他爹的時候,只是她從不曾對他提及他爹是誰,而他又為何從母姓?幾次問起她總是轉移話題,之後他便不再問了。
「不想了,娘想的是你。」她微微一怔。
「想我?為何?」
她好想告訴他,打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愧對他,每當看著稚兒那張無辜可愛的臉龐,她的心就泛疼。如今兒子長大了,她沒能幫他負擔家計,卻讓他扛起更重的擔子。
「是娘對不住你,沒有能力讓你過更好的生活。」她只能這麼說。
「娘,我從沒這麼想過,您就別再想了。」他輕拍母親的手,「如今我有娘在身邊,非常的滿足,您一定要多吃點,保重身子。」
「好,娘會的。」她半閉著眼,給他一抹微笑。
轟──轟──
外面劃過可怖的閃電光影,接著雷聲大作,下起滂沱大雨。
「怪了,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況且白天還有陽光呢!」尉氏因為眼力不好,只能側耳聆听。
「是啊!這雨似乎帶有不祥的氣味。」尉駿半眯著眸看著外頭,嘴里喃喃說出這句話。
雨勢愈來愈大,雨水打在屋頂上更教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