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白幡晃動,兩根粗長的白蠟燭燃到一半,紙錢紛飛的靈堂前放了具柳木棺,穿著白衣的婢女跪列兩排,為不幸早逝的主子守靈。
那誦經聲剛停,嗚咽聲又起,家產頗豐的李家為了讓「李承澤」走得平順,一路直往佛祖身邊,不惜鋪張的制金童玉女十二對,紙糊的豪華大屋和滿箱的金元寶,一朵朵的紙蓮花不間斷的在火爐中焚燒。
整座李府沉浸在悲慟的哀傷中,就算是暗喜在心的李承恩也做足了樣子,滿眼血絲地伴在靈前。其實,他是縱欲過度,整晚沒睡的與李承澤的新婦廝混,因此體力不支,沒有精神,于是整個人看起來傷心過度,不無哀傷之態。
當廳堂外傳來高昂的歡呼聲時,他正假藉不支進房小憩,卻躺在姚霏霏不著一物,女敕如凝脂的肚皮上,舒舒服服地打盹。
「我兒回來了嗎?是我的澤兒……噢!我的心頭肉,真是你,你……嗚……老天爺保佑……你沒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神色憔悴的大夫人哽咽的話語細碎,泣不成句,虛弱地由兩位丫鬟攙扶著,腳步蹣跚地從後堂走出,欲快卻快不得地急出滿頭汗。
她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人是她活生生的兒子,以為是自己思兒若狂出現的幻影,非得用顫抖的手一撫再撫才肯確定。
當下,她強忍的傷痛和歡喜一下子全爆發出來,痛哭失聲,緊緊抱著兒身不肯放手,唯恐這是在夢中,等她清醒後會再一次失去他。
「娘,別哭,兒子完好無缺地回來了,你別難過了,以後我絕不再讓你操心。」李承澤輕拍著娘親後背,藍眸中帶著心痛。
「真的是你,澤兒,娘不是在作夢吧!」是熱的,他的身體熱呼呼的……
大夫人感動得熱淚盈眶,不住的口念佛號,感謝菩薩的恩澤,沒讓她老來失子,頓失所依。
「娘,真的是澤兒,讓你擔心了,你不是在作夢,瞧瞧我手腳還在,也沒破相,這頭白發總假不了吧!」他自我調侃地拉拉白如霜的發絲,眼中微浮閃閃淚光。
「你這孩子……」她含笑拭淚,心中滿是喜悅。
有什麼比以為親兒早亡,卻發現他還活著更值得高興,她這一生的起起伏伏也夠磨人了,別再讓她面對痛失至親的心酸,她承受不起呀!
「娘,你坐,怎麼才一段時日不見,你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吶。」叫人看了好生不舍。
怕他自責,大夫人反而安慰他。「胃口不開就吃得少,不打緊,瘦一點才好,走起路來才不會氣喘吁吁,老覺得身體重。」
「娘要多吃些,不要讓孩兒心疼,從今天起我每天陪娘吃飯,我們一起變胖。」娘的身形太單薄了,蒼老了許多,之後一定要讓娘餐餐進補。
「好好,咱們一道用膳,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地……」她拭著淚,不無感慨的一嘆,人生際遇的變化真大。
「兒呀,你這些日子到哪去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是被賊人綁走了嗎?」
心情平復一些後,大夫人急急的問。
「我……我去了……呃,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他心慌地往後一瞟。
自從中了毒後,他從事事圓滑的奸狡商人變成殷實的正直兒郎,不像以前能面不改色地說出似是而非的道理誤導別人的判斷力。現在的他沒有心機,也不懂何謂城府,而且在葉妍正義感十足的潛移默化下,更引出他良善耿直的一面,做事偏向以和為貴。
「夫人,這由我來說吧,二少爺天生貴人,記不得這些瑣事,我這張嘴巴就是用來說話的,不讓我開口還真懲得難受。」接收到他求救的目光,葉妍無奈的在心里嘆了口氣,上前幫他解圍。
這頭笨牛真是沒用,明明在家里教得好好的,還讓他演練了七、八回,就怕沒套好招,露了餡。沒想到他還是出狀況,到頭來仍是得由她出頭幫腔。
唉!她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呀,難道是上輩子欠他的不成?
「咦,妍姑娘你也在呀!我怎麼沒瞧見你。」
大夫人淚眼一眨,這才看清楚兒子後頭有個人。這嬌小利落的身影,不就是先前替兒子做媒的妍姊兒嗎?
葉妍眼角抽描了一下,她這麼大一個人杵在那兒不動,瞎子都看得見遮光了,何況是明眼人,她干笑的說︰「夫人眼里只有二少爺,我這芝麻綠豆大的小黑點就不用多瞧了,我這不就自個兒出聲了。」
「瞧我一時高興過了頭,忘了招呼你了,來來,快坐下,快告訴我這傻兒子究竟上哪去了。」她吩咐下人上茶。
葉妍也老實不客氣地挑了張紫檀椅坐下,臉上堆滿討賞的笑。「還不是先前我和二少爺打了個賭,他賭我沒法在一個月內辦妥他的終身大事,我也跟他賭了氣,非贏這局不可……」此時一杯熱茶送了上來,她緩了口氣先啜口上等龍井,再娓娓道來令人不起疑的假話。
「……想當然爾是我賭贏了,婚禮當晚我就向他要贏來的賭金,誰知他輸了賴皮,不肯給,在新房門口鬧了一會就跑了。當時我想他人就在府邸里,總要回房過新婚夜嘛,我也識趣的走開,當是玩笑一場,沒再提起此事,一忙就忙忘了……」
「那你怎麼找到澤兒的,我們李府上下全派出去了,就是毫無消息……」想到先前的煎熬,止住的淚又撲簌簌往下流。
一見到娘親落淚,李承澤窩心地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淚,順手端起茶杯讓她喝一口,潤潤喉。
葉妍夸大的哈了一聲,模樣俏皮逗人開心。「說來也真巧,我剛上李家布行買布,和鍾掌櫃聊了起來,乍听二少爺死訊時還嚇了一跳,壓根不信欠債的人居然想以死賴帳。」
說時,她吐了吐粉舌,假裝為自己的一時失言致歉。「哎呀!不是我跟死人要錢啦,一臉富貴相的二少爺怎麼舍得丟下夫人你,當個不孝子呢,我在心里為你抱屈呢,邊走邊罵時,結果你猜怎麼著?」她留著尾,吊人胃口。
「繼續說,別停。」大夫人急了,催促著。
葉妍又喝了口茶,抿了抿唇。「也許是我這債主運氣好,一出城還沒到家呢,就瞧見有個人蹲在樹下啃饅頭,我上前一瞧……喲!我的阿爹阿娘,不就是李家二少爺嘛,他還啾著我說,他沒輸,是我詐胡。」
「那他有沒有跟你提過他這些天去了哪里,遇見什麼人……」好端端的人不會從府里說失蹤就失蹤,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葉妍嘆了口氣,一臉無奈。「夫人你也曉得二少爺的情形,我費了心思要問明白,可他一下子說天黑了,一下子又想追兔兒,一問三不知,我也沒法問下去。」
她說的口干舌燥,編個謊真不容易,要面面俱到,環環相扣,才不致讓人起疑,要不是李府藏了只包藏禍心的土狼,她又何必這般辛苦,吃力不討好地把自己扯入這場混水中,弄濕了雙腳還得陪著提心吊膽。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我還以為……」大夫人苦笑地看著身旁毫發無傷的兒子,心里總是不踏實。
這陣子兒子也太多災多難了,先是中毒傻了人,又差點回不了家,老天還要給他多少磨難。
為人母的心疼溢于言表,大夫人難掩憂色,指拈佛珠求諸眾神。
「人都回到李府了,夫人就放寬心吧,吉人天相的二少爺不會傻到把自己賣掉,你身子骨要養好,才能看牢他啊。」這府里能做主的人不多,大夫人不擔著點,恐要起大亂子,難有寧日啊。
「……希望別再有事才好……」大夫人喃喃自語。
「忌中」貼柱,白幡飄揚,一陣焚紙錢味飄進鼻翼,葉妍眉頭一顰瞄了眼,渾身不舒服,莫名地怒氣往上揚。
「你們大伙沒瞧見二少爺回來了嗎?還不趕快把晦氣的東西徹了去,別觸楣頭!你家主子會長命百歲的……」在她清脆的吆喝下,披麻帶孝的李府下人紛紛除麻去喪,將幡布取下,個個勤快地把靈堂撒去,恢復成平常的大廳,哭臉成笑臉。沒人樂見家中有喪,主子能平安歸來是再好不過了。
只是,還有件事叫人著實苦惱。
「妍姑娘,那這口棺呢?」里面也不知躺的是什麼人,虧他們一日三拜,上足了香火。
知道棺木里裝的不是自家二少,奴僕們個個閃避,就怕沾上不干淨的晦氣。
「哎呀!怎麼問起我了,我可不是李家人,夫人在此,該由她做主。」她順水推舟,置身事外。
思子的抱郁加上近來終日的煩心,身心疲憊的大夫人氣虛地一揚手。「妍姑娘,你心地好,就幫忙出個主意吧。」
怎麼又推到她頭上……葉妍微惱。「夫人都開口了,我哪敢不幫忙,你們先把棺木送到義莊,擇日以無名氏身份下葬,算是為李府積積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