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耽誤你太久,只要囡囡能獨立,走出她自己的一片天,到時你要走要留都由你自行做主。」面容消瘦的伊秋水拖著病體懇求。
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自從生下兒子千歲後,大量流失的靈力已不足以應付蜂擁而至的惡鬼,他們饑餓的吞噬她殘破的靈體,撕咬所剩無幾的魂魄。
時日不多了,她有自知之明,撐著一口氣,只為多陪陪舍不得她離開的至親。
「夫人不必為日後擔憂,我會竭盡所能的幫助杜家,尤其是大小姐,她會是你最驕傲的女兒。」一顆發光發亮的星子。
聞言,她露出虛弱的微笑,枯瘦的手吃力的舉高。
秦萬里見狀知其心意,迅速地伸出手讓她握住。
「我的時間到了,以後這個家就要麻煩你了。」
血崩過後,伊秋水身體狀況就一直不佳,雖然一度出院,在家休養了幾個月,可是進出醫院的次數依然頻繁,兒子七、八個月大時,她幾乎是以醫院為家,不再有機會踏入家門。
在她過世前的幾天,她的精神忽然轉好,胃口也大開,連吃了好些補品和飯菜,把包著骨頭的皮肉養得豐腴了,臉上也多了些血色。
大家以為她要康復了,興奮的奔走相告,連她的丈夫也展露久違的笑容,打算重新布置兩人的房間,歡迎嬌妻回家。
每個人都笑了,包含伊秋水在內。
但是她很清楚,這不過是回光返照,倒數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逼近,她不得不強顏歡笑,為摯愛留下最美的回憶。
暗沉的天空中閃爍著繁星點點,佇立窗邊的秦萬里望著星空,心的位置破了個小洞,微微地沁出暗紅血漬。
那一日,杜家女主人特地找他長談,她用交代遺言的方式握緊他雙手,將一雙兒女交托到他手中。
他拒絕不了,也無從拒絕,因為這是他早得知的責任,他責無旁貸。
當晚,一顆星星殞落,心慈人美的杜夫人停止了呼吸。
「夫人好走,萬里絕不負你所托。」
不是英雄不落淚,只因未到傷心處。
有人說他冷血,有人說他麻木不仁,從事情發生到葬禮結束,秦萬里神色漠然地立于一旁,他沒流一滴淚,盡忠職守的接待前來吊唁的客人,安靜而有效率地處理大小事。
在公事上,他是表現稱職的管家,默默的做著分內工作,但在夜深人靜時,他只是一個叫秦萬里的男人,孤寂而冷傲的仰視遙不可及的夜空,默然飲著不加冰塊的威士忌。
驀地,深夜里的一道白影吸引住他目光,他低頭看見花園一角有道赤足的身影恍神的移動。
「大小姐?」
放下手里的酒杯,他大步走出房間,動作極快的走到薔薇花牆,旋即頓下腳步,並未上前,只是保護的尾隨在後。
這麼晚了,她究竟要去哪里?
這個疑惑很快的獲得解答。
看似夢游的杜千桃毫不遲疑的踩上台階,雪白雙足沾上園中的泥土,兩排小小足印筆直走向二樓書房,停在半開的門外。
書房內的燈未開,但是朦朧月光照射下,隱約可見一個淒著背得男人淚流不止的捧著一個相框,眼神溫柔地來回撫模照片中的女人。
那是一個失去妻子的男人,他在無人的深夜緬懷逝去的摯愛,雖然他很想振作,可是孤冷的床卻一再提醒他妻子已不在人世的事實。
杜春雄心中的傷沒法填補,他也無暇顧及其他,只渾渾噩噩的沉溺在過去的美好,連站在外頭的女兒也沒發現,任由悲傷籠罩全身。
「萬里,你一定要拉住我,不要讓我愛得太深,我不要像爸爸一樣走不出來,被留下的人比死去的更痛苦。」她不要生死相許的愛情,讓另一人主宰她的心。
頭也不回的交代,杜千桃仿佛早就察覺到他的靠近,一夜之間,小有嬌氣的大小姐似乎長大了,她的神情變得沉靜,眼神飄渺。
「這種事用不著想太多,一旦你遇上了,自然會知道怎麼做。」除了生與死之外,這世上唯一不受控制的便是愛情。
「你談過戀愛嗎?」她問得很輕,仿佛一抹輕煙輕輕飄出。
她此時的神色淡定,眼底透著早熟的睿智,一點也不像十六歲的少女。
「不曾。」黑瞳閃過一縷幽光,迅速得讓人無從察覺。
戀愛是互相的,所以他不曾談過戀愛。
「爸媽的愛是窒息的,他們是彼此生存的目標,誰也少不了誰。」杜千桃看著憔悴的父親,但她的視線卻越過了他,看向他身後的某一點。
「感情的事因人而異,同樣的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她有足夠的智慧去理解,只要給她時間。
「是閃電不會劈中同一個人兩次的定律嗎?」她揚起唇,笑得飄忽。
「不是,而是我相信你有判斷的能力,你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她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寫著決心,不容他人動搖。
濃密長睫一垂,她好久不出聲,靈動的眼眸流轉著璀璨熠光,過了一會兒,她才神清氣朗的抬起頭,清雅面容多了一股自信和光采。
「你知道我看見什麼嗎?」一個人是寂寞的,兩個人就……不寂寞。
秦萬里搖著頭,但心里有數。
「我媽現在就在我爸的背後,深情不舍的凝視他。」她看得見不該出現的「人」,他們已埋入地底。
杜千桃等著他臉色大變,驚慌不已的逃走。
但是——「夫人的氣色如何,是否仍一臉病容?」他看著她,神色自若的問道。
「你不怕?」
他毫不畏懼的反問︰「為什麼要怕?」
「她已經死了。」不再是人,而是鬼。
「大小姐怕嗎?」
「她是我的母親,我為什麼要怕她。」她只怕再也看不到母親,慢慢地從記憶中淡忘。
「那我何懼之有,她始終是杜家女主人。」不論生死。
水漾瞳眸眯了眯。「真的不怕?」
「是的,大小姐。」他的眼中朗如晴空,澄澈的不生烏雲。
「就算我告訴你她正倚在門邊,含笑的看著你?」她有些惡意的說,不甘心他從容淡定的平靜反應。
聞言,他只覺好笑,眼底不自覺生出暖意。「難怪我覺得有點涼,脖子位置陰風陣陣。」
「你……」杜千桃突地表情一變,看起來很不情願地微噘粉女敕小嘴。「我媽叫我不要欺負你,你可得意了。」
空無一人的門邊忽地傳出低笑聲,無人踫觸的門板細微晃動。
「麻煩你轉告夫人一聲,我答應她的事一定辦到,請她放心。」秦萬里望著她粉色唇瓣,眼眸一深。
「你答應她什麼事?」她好奇地追問。
他抿起唇,故作神秘。「秘密。」
「秦萬里你……你別忘了我是大小姐。」他竟敢隱瞞她。
「我知道你是大小姐,不過我是管家,家里的大小事都歸我管。」
「包括我?」揚起眉,她故意說道,想看他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如果大小姐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他非管不可。
她瞪著眼。「譬如?」
「譬如去招惹不該招惹的麻煩,不該蹚的渾水非要蹚,以及令自身受傷的事。」全在他的管轄範圍內。
「這些全是我母親授意的?」她想知道母親臨終前和他說什麼,而她卻不知情。
「大小姐何不直接向夫人詢問。」他守口如瓶。
「你……你真可惡……」套不出話的杜千桃張紅臉,但隨即眼神落寞地望著漸漸淡去的白影。「她走了……」
七日回魂。
人的魂魄最多只能在人世停留七七四十九天,過了此限便得回轉地府,因其功過而有所賞罰,不得在陽世逗留。
而今晚是最後一天。
「萬里,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秦萬里沒有異議地直起背脊。「大小姐請吩咐。」
「我要……」
杜千桃目光堅定,父親的喪志,父親的失魂落魄,父親的一蹶不振,讓她更堅定了未來該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