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外頭是怎麼了?」
掀開馬車簾,朱宓被滿目瘡痍的景致和無家可歸的難民給震懾住。
「放下簾子。」尹少竹眼也不抬地命令。
轆轆而行的馬車內,兩人面對面坐著,朱宓直睇著外頭,而尹少竹則不斷地盤算著今年的稅收。
眼看谷物就要收成了,卻無端江河泛濫,淹沒良田,就連養蠶的桑樹都泡爛,桑樹沒了,蠶餓死大半,產不出蠶絲,嚴重影響織造,教他一個頭兩個大,心煩透頂。
雖說尹家有三兄弟,然而尹府旗下,絲織、漕運、農賦、糧貨、酒樓、花樓、茶樓等產業,因大哥小弟不管,全都落在他尹少竹的肩上,累得他南北奔波,如今又遇上天災,更是教他心緒惡劣。
「可是二爺,咱們不幫他們嗎?」朱宓不死心又問。
「有蘇州的官爺們處理,哪里輪得到咱們?」
「可是,我沒瞧見官爺。」
「晚點就會處置,你能不能讓我靜一靜。」尹少竹火大地吼著,怒目直瞪著嚇得臉色蒼白的朱宓,心里不禁有點過意不去,耐著性子,低聲道︰「尹府是商人,盡避是仕紳之家,但這些事還輪不到尹府插手,你別管。」
「可是,能幫多少就幫多少,不是嗎?」朱宓垂下眼道。
「就跟你說,這里不是金陵,是蘇州,自有人會處置。」他不敢再吼,就怕她待會又撲簌簌地掉淚。
真是個水做的丫頭,動不動就是兩泡淚,搞得他罵也不是,早晚逼得他內傷而死。
瞧瞧她,多尊貴的丫鬟,可以和主子同車而坐,更可以和他同席用膳,還可以隨他到處跑……該死,他現在後悔極了,寧可把她丟在府里,也不該帶她來蘇州,搞得他更加心煩。
「可是,二爺願意救我,為什麼卻不願意幫幫他們?他們看起來比我更需要幫助,不是嗎?」
他閉了閉眼,無語問蒼天,驀地卻感覺馬車停住,不由得低問︰「破軍?」
「二爺,前方有樹橫倒,而兩旁皆有難民,馬車過不去。」負責駕馬車的破軍拉住韁繩,道出眼前的狀況。
「二爺,我下去看看。」朱宓說著,根本不管尹少竹答允了沒,徑自從後方下車,再繞到前方一看,只見約莫三、四丈高的大樹橫倒在路邊,而無家可歸的難民就圍在兩旁。
「破軍,咱們繞道。」尹少竹下馬車看了眼,當機立斷道。
「可是二爺,這兒水患波及頗大,咱們要是繞道,就怕得繞出城外,但這天都快要黑了。」沒把話說得太白,但他相信主子明白他的意思。
這里水患多日,卻不見蘇州官府出面處置,要是入夜還在城外走動,就怕這些流離失所的難民,會趁機群擁而上,強奪財物。
尹少竹沉吟著,見那大樹至少有幾百斤重,眼下只好拿出一些銀兩,請這些難民幫忙移動,又可以幫到他們一些。
他正忖著,卻見朱宓彎下腰,像是要抱起樹干,他不禁失笑。「宓丫頭,你以為自己搬得動嗎?」
真不是他要說她蠢,實在是她的行徑,有時沒半點準則在。
這棵大樹,怕是十個大男人,都不見得能合力挪動,更遑論她一個縴弱的小女子?
「我可以。」說著,她看著樹,輕拍樹身,像是在掂算重量。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自己可以。
「喔,你要是真做得到,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他訕笑著。
「真的?」她回頭,笑得雙眼發亮。「二爺,不準騙我喔。」
「我向來是說到做到。」
「好!」答聲的同時,她雙臂使力,竟將三、四丈長的大樹給抱起。
當場,眾人嘩然,破軍一雙眼珠都快要掉出來,就連尹少竹也看傻了眼。
怎麼可能?
「不好意思,請讓讓、請讓讓。」吃重地喊著,朱宓緩慢地挪動樹干,逼著難民往旁集中,將樹干整個移到路邊,才氣喘吁吁地坐在樹干上。
「好厲害……」
「這小泵娘真是了得!」
群眾中有人忍不住嚷著,朱宓抬眼,笑得有點赧然,隨即又想到尹少竹許她一個要求,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
「二爺……」她呵呵笑著。
尹少竹看著朱宓半晌。「你怎麼辦到的?」他簡直懷疑自己陷入某種幻覺中,要不她看起來還未及笄,怎麼可能搬得動?
喔,不,無關乎及笄不及笄,而是她一個弱質女流,整個人瘦得干癟癟的,怎麼可能有這麼驚人的力氣?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自己可以。」她笑嘻嘻的,伸出手。「二爺,你剛才答應我可以要求一件事,現在,我想要……」
二話不說,他取出身上的錦囊,遞給她。「拿去吧,記得別全給。」
朱宓接過錦囊,笑得水眸微眯。「我就知道二爺人最好了。」
尹少竹直睇著她柔媚的笑臉,那水眸還盈著淚,可一勾彎唇角,那抹笑意從唇角延伸到眸底,化為一股似香如霧的氣息,在他心口間縈繞,像是某種魔咒,將他困縛,直到她離去幾步遠,他還回不了神。
他這是怎麼著?
回到馬車,他自問著,緊按著莫名加速的心跳,不能理解怎麼她一笑,就教他整個人像是入魔了般。
他還有很多事要忙,還有許多賦稅得重新計算,只因這里鬧了天災,賦稅得重擬,不得再加重這些莊稼人的負擔,可是這當頭,他卻被困在那抹笑容里。
于是,他猜想,也許是因為大部份的姑娘一見到他,總是被嚇得花容失色,沒有人會對他笑,所以他一時之間被迷惑了。
畢竟,她可是頭一個如此接近他,完全不畏懼他這張臉,還能朝他展開笑靨的姑娘。
正忖著,突地听見外頭,她的聲響。「二爺!」
驀地回神,他拉開馬車簾探去。「怎麼了?」
「二爺,你還有沒有銀兩?不夠用!」她扯開喉嚨喊著,只因為她的身旁圍了一大圈的難民乞兒,幾乎要將她淹沒。
尹少竹怔了下,隨即猙獰地斜勾唇角。「朱宓……你知不知道我的錦囊里放了多少銀兩?」該死的,他氣得連聲音都顫抖了。
「二爺,放多少不是重點,重點是,沒有銀兩了,可是還有很多人沒拿到,二爺還有沒有?」
「沒有!」他吼著。
他娘的,他的錦囊里放了快要一百兩銀,她居然眨眼間就把錢給撒光,還有臉問他還有沒有!
沒掐死她,已經是她上輩子福德積得夠厚了!
「二爺,你趕緊想法子去弄點錢來。」她又說。
瞠目結舌,他難以置信自己听見什麼。
「該死的你,竟敢叫我去弄錢!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花了我快一百兩,你要怎麼還我?」前債未清,還敢再借,存心找死!
「不然我做牛做馬還二爺嘛!」
「不用!」她迄今惹的禍,已經是她這一輩子都還不起了。
「不然我下輩子再服侍二爺!」
「千萬不要!」光是這輩子遇見她,他已經覺得自己夠背的了,要是再加上下輩子,恐怕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二爺,幫幫忙嘛……」她嘴一扁,淚水「啪」的一聲,很不客氣的淌落。
攥緊拳頭,他咬了咬牙,下了馬車,沖到前頭,一把抓下破軍腰間的錦囊,朝她吼著,「給我听著,朱宓,只剩下這些,再多沒有了,事情辦完,給我馬上回馬車,要不然我就丟下你回金陵!」話落,他將錦囊丟給她。
瞬地,朱宓身旁的難民乞兒推擠著要搶奪錦囊,卻見朱宓身手極快的按住前頭人的肩,撐高自己的同時,已將錦囊接在手中,朝他笑道︰「二爺,我就知道你人最好、最善良了。」
「……老子早晚死在這句話上。」他微惱地咕噥著。
「二爺……那是我的錦囊。」破軍欲哭無淚地看著他。
「回頭再還你,可以吧。」尹少竹沒好氣地道。「該死,我根本不該帶她出門的,簡直是失策……不對,打一開始我就不該把她撿回家,都是你,要不是你說把她留在那里會出事,我才不會把她帶回家。」
破軍一臉心酸地看著他,「二爺,話不是這麼說的吧,明明就是你想救……」
「簡直就是個天大的麻煩,我怎麼會鬼迷心竅地把她帶在身邊?」
听完,破軍嘆口氣,隨即下了馬車前座,站到他身旁。「二爺,你別擔心,再過三年就好。」
「怎麼,你何時會算命了,我怎麼都不知道?」
「跟在二爺身邊,看過不少人,自然也懂得一番推論。」破軍說得煞有介事,雙腳卻偷偷地往旁移動著。
「喔?你倒是說說,為什麼再過三年就好?是她會轉性不找我麻煩嗎?還是她會恢復記憶,自動離開?」他說著,笑得很猙獰。
「喔,不,我的意思是說,大約再過三年,二爺也差不多習慣了。」破軍話一落,腳底抹油,溜!
「該死的你!想死的話,不用跟我客氣,老子一定給你一個痛快!」尹少竹咆哮著,大眼噴著火。
破軍早就溜到幾尺之外。
尹少竹瞪著他,卻見他不斷地指著他的後方,不耐地轉過頭去,就看到朱宓快要被一票乞兒給淹沒,她痛苦地擰起眉,可周圍的乞兒還是直朝她擠去。
「渾帳,給我退下,一個個都退下!」尹少竹吼著,身形極快地將圍在朱宓周圍的乞兒一個個扯開。「破軍,快把這些人一個個給我記下,立刻通知官爺過來押人!」
「是。」破軍應著,卻壓根沒挪開腳,只是待在原地看好戲。
「二爺,別這樣,又沒什麼事。」朱宓被他一把扯出來,身上的湖水綠對襟短帔,早已被扯得凌亂,就連挽起的髻也散落幾綹發絲,滑落在額邊和縴白的頸間。
「……這樣還沒什麼事?」瞪著她一身狼狽,他一口白牙都快要咬碎。
她這模樣活像是被人非禮,她卻一點自覺都沒有……到底還要蠢到什麼地步?非要他這麼牽腸掛肚,她才爽快?!
他娘的,為什麼他得為她牽腸掛肚?
她力大無窮,絕對可以自保,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煩躁?
瞪向一旁不敢輕舉妄動,面帶乞求的難民,個個形容枯槁,他不禁嘖了聲。這些難民要是不安置,早晚成了暴民,但這並不關他的事,要是官府都不管了,他又何必管?
可是……清楚她心地善良,要她撒手不理根本不可能,與其讓她想些餿主意幫助這些難民,他還是……閉了閉眼,他決定走一趟蘇州官府施壓,一勞永逸。
「我沒事啊,小孩子嘛,又沒有惡意。」她不以為意地說著,將破軍的錦囊遞給他,正準備再開口時,卻已被他一把抓起,當成貨物般地扛在肩上。「二爺?」
「破軍,還不走?」
去他的,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以!听她的蠢話,他真的會吐血。
「來了。」破軍身手矯健地飛奔而來,等著主子將朱宓強行抱上馬車之後,立刻趕起馬車。
而馬車里,尹少竹氣得臉色發黑,活像是炭火般,看起來隨時會爆出火花,讓朱宓什麼都不敢再說,乖乖地坐著。
尹少竹瞪著她,一肚子火憋得他快要逆血沖心而亡。
三年……哈,真能和她在一起三年,他想,自己也差不多要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