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咎自然明白她的心情。「要是人類活上千年,早成了妖怪。」他淡聲道。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總是獨自一人,不是沒有人願意親近她,而是她命中帶孤獨。
「說得也對,我只是隨口說說。」她一掃憂郁,勾彎唇角,「不過,有你們也一樣,就像是我的家人似的。」
她不會形容那種感覺,可是看著他們嬉鬧,她有種說不出的想念,一種彷佛從很久以前便種下的欽羨,一種期盼許久,終于落實的幸福。
她在暗室時,總會從門縫偷覷著外頭,听著笑聲,想象著是誰在玩,又想象著有一天,當自己離開暗室,身旁也會有許多人……確實是有許多人,可沒有一個是單純的朋友,無關乎祭主的身份,純粹只為她這個人而擔憂關注。
無咎勾彎唇角。
一旁的湛朵見狀,霍地掀起玉壺。「好,今兒個成為你君十三的家人,大爺我要大喝一場!傍我舉杯,不對,是舉壺,咱們一起狂飲,不醉不歸。」
他識得君拾扇,那個寂寞卻從不說寂寞的女子;如今,他識得君十三,一個在暗室長大,只為繼承祭主之位而活的姑娘,太教人心疼,他不多喝一點,會覺得很難受。
「你開心就好。」無咎懶得理他。
「不要羅唆,干了!」沒人搭腔也無所謂,湛朵人來瘋,拿酒當水喝,端起玉,咕嚕咕嚕灌下肚。
這一幕,看得君十三目瞪口呆。真是太豪邁了,她作夢也沒想到,酒可以這麼喝……還是說,這神蜜真的這麼好喝?
想著,她湊近無咎,輕嗅著他杯中的酒香,壓根沒有酒味,只有一股清雅的氣息,她不由得伸手,卻被他閃了過去。
她扁嘴看著他,他就是不允。
無奈地看向湖邊林木,卻難以看出那到底是什麼樹。
「那是什麼樹?」她問。
「桃花。」順著她目光看去,湛朵回道。
「桃花長什麼樣子?」
湛朵聞言,心疼她竟連桃花都沒見過,「喝」的一聲站起,他笑嘻嘻道︰「我讓你瞧瞧桃花長什麼樣。」
深吸口氣後,他往湖邊狠狠地吹上很長的一口氣,突然之間,岸邊的樹開始落葉,接著枝頭上不斷冒出花苞,一朵朵地綻放。
「哇……」君十三難以置信,不過是眨眼工夫,剛剛一片稀疏淺綠的桃林,竟變成一片醉人粉紅。
「漂亮吧。」湛朵驕傲地揚起下巴。
「好漂亮。」
看她竟為自己以外的男人綻放笑顏,無咎略微不悅地問她,「十三,你看過雪嗎?」
「雪?我听過,女乃女乃說過入冬時,偶爾會下雪,純白的,很冰。」
「讓你瞧瞧。」無咎一彈指,沒一會,溫度驟降,天空開始下起雨,但落在船身時,竟是片片雪花。
君十三拾眼,看著漫天飛雪,盤旋著﹑飄蕩著,緩緩降落在她手心。
「哇……」雪花在她手中慢慢融化,但隨即又有雪花飄落,純白變得透明,如此無垢而清靈,冰冷卻又教她貪玩著。
「你們,才十一月,你們一個讓三月桃花綻放,一個又不起隆冬雪……難道你不知道這麼做會亂了人間節氣?」左近終于看不下去地低咆。
君十三不禁瑟縮了下。她發現這人並不喜歡自己,可要說惡意,好像又不至于……
就像他特地到行宮一趟,感覺像去嚇她,卻未真的對她做出什麼壞事。
想了下,她雙手結印,口念咒語,雙臂往旁一揮,張開結界,籠罩著湖畔林和部份天空降落的雪。
「這樣可以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至少這麼做,只有小範圍的節氣異變,對外頭的人並無影響。
左近不禁語塞,難以置信一個凡人竟可以以巫術張開如此結界。
就連無咎和湛朵都錯愕不已。
「不該有的東西還是不該存在。」左近低聲道,不看她眸底的期待。
「有什麼關系,偶一為之,又不過份。」湛朵聳聳肩,拿起玉狂飲。
「偶一為之就天下大亂了。」
「難怪無咎嫌你嘮叨。」她咬著口咕噥。
「你說什麼?」左近不悅地瞪他。
「沒事。」
「你趕快把雪給停掉吧。」君十三扯著無咎的衣角,小聲道。
他看了左近一眼,淡道︰「散。」一句話,雪瞬間消失無蹤。
「那個……他是你兄弟?」她小聲問著,就怕冒犯到左近。
「我們長得一模一樣,不是嗎?」
「……你們感情不好嗎?」感覺上,他和湛朵比較像兄弟。
「那家伙走火入魔了。」無咎沒好氣地道,瞥見左近的瞪視,撇了撇唇,「怎麼,你好像對他很好奇?」
君十三水眸轉了圈。「……那是因為他跟你長得很像。」她搪塞著,並不打算說出在行宮遇見左近的事。
「是嗎?」他看穿她有事瞞著自己。
「對,因為雙生龍神很少見……」不要再問了,撒謊好痛苦。
左近睇著她,不解她為何不說出早已見過他?像是她知道要是讓無咎知曉此事,會對他更加不滿。
唉,這丫頭,真會擾亂他的心,不過,他還是不會改變決定。
「只因為這樣?」
就在她招架不住想要投降時,听見了湛朵的大嗓門,她暗吁氣,感謝他適時的出聲,解救了自己。
「啊,你們瞧,有艘畫舫接近了。」飲盡神蜜,把玉一拋,他眼看向不遠處的畫舫,旋即便听見有絲竹聲逼近,而甲板上有不少穿著寬袖襦裙的花娘,頭梳高髺,個個風情萬種地倚在船舷,不斷朝著他們嬌聲喚著。
君十三驚詫地瞪大眼,不敢相信有姑娘在大庭廣眾下穿得這麼清涼。紗質的寬袖襦裙,完全遮掩不住底下的抹胸和呼之欲出的酥胸。
靈點黑瞳緩緩移轉,落在無咎臉上,就見他正眯眼看向畫舫上的姑娘。
難道說……他喜歡那種打扮?
可是,她沒有那種衣裳……不知道八雲會不會梳那種高髻……
「無咎,要不要找幾個花娘過來熱鬧一下?」湛朵問著,純粹鬧場的口吻。
他抽動眼皮,眼角余光瞥見她很認真,甚至是有點擔心地皺眉瞧著自己,那種不允又不敢阻止的表情,取悅了他。
「啊?笑了?那好,我找幾個花娘過來助興。」湛朵作勢要招手,卻偷偷注意著君十三的反應。
「不……」她艱澀地吐出話。
「不什麼?」湛朵咧嘴笑著,正等著她的下句。
「別鬧她。」
「我哪有?我正在詢間她的意思,好歹她也是姑娘家,要找幾個姑娘助興,總得她點頭才成,免得她尷尬。」
「湛朵……」無咎瞧他直眨著眼,不禁沒轍地搖頭。
「可不是嗎?花娘里,有的能陪酒助興,有的能唱曲,能彈琴﹐更能……」
他話沒說完,君十三一把搶過無咎面前的酒,豪氣萬千地一口飲盡,眯眼瞪向湛朵。「我也可以陪酒助興。」
她說著,同時嘴里嘗到一種花蜜般的鮮甜,忍不住舌忝了舌忝唇。果真如蜜般,半點酒味也無,難怪湛朵可以抓起一狂飲。
「你!」無咎難以置信地搶過酒杯。「這酒你不能喝。」
說完,橫眼瞪向愛鬧的湛朵。
「為什麼不能?是我喝了會有什麼問題?」她扁起嘴。
她半點感覺都沒有,頂多是有點輕飄飄的﹑有點暈陶陶的,而且很開心,開心得她有點想唱歌。
「你……」
「哈哈哈,真的一樣耶!」湛朵已笑趴在矮桌上。「感覺就像拾扇還在世,時間倒退了幾百年。」
其實他的最終目的,只是要拐十三喝神蜜罷了。
「你這小子﹗」無咎低斥著,惱自己竟然著了他的道。
「誰是拾扇?湛朵話到一半,被無咎一雙冷眸瞪得又閉上嘴。
無咎氣惱難休。
他不想提前世,他寧可和她之間的緣分是從今生開始。
因為前世的拾扇不曾愛過他!不要她想起,不要她憶起過往,不想再回到踏不進她心里的日子。
「她又不會想起。」湛朵低聲咕噥。
凡是人類,喝過孟婆湯,前塵往事盡忘,也不知道無咎在緊張什麼。
「閉嘴!」他寒驚著眼。
「誰?到底是誰?說呀。」她笑著,想要再倒酒,卻發現酒杯竟不見了。「酒呢?酒杯呢?」
她原就嬌女敕的軟嗓,此時更偏童音,帶著不自知的撒嬌味道。縴手不斷地拍桌面,像個討不到糖吃的小娃兒。
「十三,你醉了。」無咎抓起她的雙手,就怕她傷到自己。
「才沒醉呢。」她眯眼瞪他,听到絲竹聲已經逼到船身,不禁橫眼瞪去,再回眸,雙手捧著他的臉,逼他正視著自己。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被她給逗笑了。
其實,他也極為喜歡她喝醉時,不按牌理的舉措,然而這動作,她前世從沒有做過,從沒靠他如此近。
「不準看。」她眯眼警告著。
他疑惑地揚起眉,瞥見花娘搭的畫舫正要從他們船邊經過,才意會地勾笑。
這是她的佔有欲嗎?
如果是,他會獨享。
「我告訴你,我也是會彈琴的。」君十三突道,「給我拿琴來,讓你瞧瞧我的厲害。」
他笑眯了眼,喜歡她在自己面前放肆沒有規矩的樣子。
「這兒有﹗」湛朵不知打哪拿出一把古琴,就往桌面一擺。「快快快,讓我瞧瞧你的厲害。」
「哼,好歹我也學了很多年的。」放開無咎,她調整古琴,一手按弦,一手挑抹,琴聲卻明顯走調。
湛朵很不客氣地大笑。
「我只是在試聲。」她逞強道。
「我這兒有義甲,先套上吧。」湛朵忍著笑,送上銀制義甲。
「不用,真正的大師是不用義甲的。」她說著,儼然像是大師般的身手,壓弦挑弦,看似行雲如水,然而出來的聲調卻嚴重的荒腔走板,比娃兒胡奏亂彈的還要糟糕。
湛朵早已笑得沒有形象,倒在木板地面上,就連左近也被逗得微彎唇角。
最終,無咎不忍她淪為娛樂他人的工具,出聲阻止,「可以了。」
君十三傻愣愣地瞪著琴弦,好一會才抬眼。
「這琴壞了。」她很認真地說。
「對對對,琴壞了,不要也罷。」湛朵哈哈大笑,把古琴往後一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