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爺。」
听到喚聲,他驀地回頭,嘴角微勾笑意。「朝老,好久不見。」
「方才小廝告訴我時,我還以為是他听錯了。」雙須花白的朝保生走向他,看向不遠處的佟抱恩,再看向他。「怎麼突然來了?」
「心里有些疑問。」他不諱言地道。
在看著他長大的朝老面前,他不需要玩商場上爾虞我詐那套。
「我能為你解惑?」朝保生笑眯了精銳的眼。
「可以。」
「喔?」舒仲尹看向佟抱恩。「她為什麼在這里?」
朝保生听了不禁笑了。「你果然忘了。」
「忘了?」他微揚起眉。
「爹,那些竹劍己經有瑕疵,不能再拿來耍玩,孩子們會受傷。」朝夕明從對面長廊走來,瞧見舒仲尹,似乎並不意外,朝他招了招手。「你也來啦。」
他一開始就發現舒家馬車尾隨在後,沒跟抱恩說,是蓄意要他們跟來。
「沒大沒小,用這種口氣跟舒爺說話。」朝保生低斥著。
「爹,你有沒有搞錯全他是商,我是官,我是四品第一帶刀侍衛耶。」朝夕明碎了聲,「應該是他看到我,要向我行禮才是。」
「說那什麼渾話?要不是舒家,你今日當得成官嗎?早成路邊凍死骨了。」朝保生微皺起眉。
「是是是,我跟舒爺賠不是。」他趕緊拱拳作揖。「我要是說錯什麼,還請舒爺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
舒仲尹不置可否地揚起眉,旋即便听朝保生道︰「夕明是我的義子,從小就跟在我身邊,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個那時,在商行,他總喜歡爬到馬車上,再跳到商行屋頂,氣得我把他關在家里,找來武師父磨他的好動性子,誰知倒是練出個武狀元。」
提起這段過往,舒仲尹頓了下。「我想起來了,那個老是要找我一道爬馬車的小子。」
再看向朝夕明,仔細打量,才發現他那張剛毅臉龐遺留著幾分孩童時的皮樣。
「對,然後你就跑去跟你爹說,害我被我爹給關在家里。」朝夕明哈哈笑著。
「我爹老說,我這張臉沒什麼變,可沒想到我在宮里見到你,你卻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要不是對你有幾分了解,還真要以為你眼楮長在頭頂上,瞧不起人呢。」
舒仲尹勾唇淡笑著。
他對小事向來沒放在心上,會讓他擱在心里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極為喜愛,另一種是萬分厭惡。
「渾小子,胡說什麼!」朝保生很不客氣地賞他一記爆栗。
朝夕明動也不敢動,由著義父動手,還哈哈笑著。
舒仲尹看著兩人,垂睫想了下,問︰「難不成佟抱恩也是朝老的義女?」
朝保生看向他,最後是朝夕明代為回答,「你要這麼說,也對,因為搖扁將軍把她送到濟堂後,我爹就將她收為義女,所以,抱恩是我的義妹。
「搖扁?」
「唉,抱恩是你和搖扁將軍一起帶來濟堂的孤兒。」朝夕明很努力地幫他恢復記憶,很可惜的,他似乎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會吧,你們兩個一道送來的孤兒,就一個而己耶,這樣也能忘?」
舒仲尹不禁一怔。
當初他和搖扁送來的孤兒,就只有一個小女娃,那女娃名喚——
「喂,你怎麼會在這里?」
一道焦急的文音傳來,他抬眼望去。
佟抱恩正疾步跑來,風吹開劉海,露出額面的烙痕。
「丫頭?」他訝道。
她驀地瞪大眼,和他四目交接後,耳根莫名地發熱,熱意延燒到臉上,粉顏紅通一片。
石板廣場邊的涼亭里,佟抱恩正費力地拿起盛滿燒燙泉水的鐵壺,一見對面的舒仲尹探出手來,她趕忙阻止。
「別動,我來就好。」
佟抱恩瞪他一眼,將泉水注入小茶壺里,以壺蓋抹去茶沫,蓋妥之後,再澆上熱泉水,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呀,舒爺好大的福氣。」
「可不是?誰料得到當年那個蜷縮在街角的小丫頭,會在十年後成了教人聞風喪膽的首輔大人?」
他喃著,看向石板廣場上,朝夕明和歐陽璿正在教導孩童簡單的防身武技,就連朝老也在一旁湊熱鬧,刻意讓他們兩個獨處。
「是呀,是不是有點後悔救了我?」聞風喪膽?以往她不太在意自己的手段得到什麼評價,但從他嘴里听到這些話,還真讓她覺得不舒服。
舒仲尹沒有回答,只是道︰「救你的是搖扁。」
但是先看到我的是你……這話,她頓住,沒有說出口。
「沒錯,是搖扁姊姊救了我,她找來大夫醫治我,是她要義父好好地照顧我,但我卻沒有機會可以報答她……」說起往事,她不禁恍惚起來。
三年前,搖扁姊姊無故失蹤,那時的她太渺小,什麼都做不了。
「要是搖扁知道你現在這麼爭氣,她一定很開心。」說著,唇角勾起淡淡的笑紋。
她愣著,心底發澀。唯有在提到搖扁姊姊時,他才會露出如此溫柔的笑。
「搖扁姊姊一直是我的榜樣。」她道。
搖扁姊姊是西引名震四方的鬼將軍,她不懂武,但她可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西引開朝以來的首位女首輔。
「所以你才會老是在我面前提到搖扁。」他笑意不減。
這麼一來,一切矛盾,都可以說得通。
佟抱恩沉默不語,不想承認自己在他面前三番兩次提到玄搖扁,除了是想惹他發火外,更是希望他能想起自己。
雖說被遺忘是意料中的事,但對被遺忘的人而言,是很難受的事。
話說回來,她嫁給他,是有要務的,他不記得她比較好,但她偏又矛盾地希望他想起一些點滴都好,現在倒好,他什麼都知道了,接下來,她真不知道要如何對他作戲。
為了讓夢中的禍事轉嫁他人,她付出許多代價,甚至就連她也無法預測自己的身子還能撐多久……在這種情況下,他討厭自己比較好吧。
至少,當她死去的那天到來,他就不會為她難受了。
「所以,傾城的事,是你幫我的?」他突地問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閃避著他的目光,佟抱恩動手要倒茶,但手一抖,茶水濺了出來,燙傷她的手。
「快泡水。」舒仲尹抓過她的手,掀開一旁的水桶蓋,往里一浸。「怎麼連拿壺茶都拿不好?」他先是低斥。
隨即想起他曾握痛她的手,「是我害你的手還在疼嗎?」
「不是,我的手沒事。」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實,緊抓著她的手,像是一並抓住什麼,她驚慌地抽開手。
她心跳得好快,不敢直視他。
「不疼?」他看著她異常猩紅的指頭。
「不疼。」她嘴硬地道。
舒仲尹沒多說什麼,遷自坐回石椅上,給自己和她各倒了杯茶。
佟抱恩走回他對面坐下,卻難以解讀他此刻的心情。
他本來就是個難以看透的人、尤其在他面無表情時,更如銅牆鐵壁,半點心思都不泄露。
「傾城的事,我很感謝你。」半晌後,他開了口,把話說得模糊,但求她懂即可。
她抿了抿唇。「不用謝,我只是不想讓秦家得了機會。」不想讓他知道,純粹是不想博得他任何好感。
舒仲尹目光變得玩味,想起不久前在善喜樓前才瞧見她和秦世衍……想問,又覺得時機不是很恰當……驀地眼角余光瞥見她的手微顫著,不禁微擰起眉。
「就某方面而言,你確實和搖扁有些像。」他說時,帶著微惱的口吻。
這倔丫頭,那天他分明弄疼她了,她卻還要在他面前作戲惹火他。
「咦?」
「拿她當榜樣是無妨,但是別連她的倔也學得十足十。」
佟抱恩瞪大眼。搖扁姊姊也是如此嗎?「哪有?我印象中的搖扁姊姊才不是這樣。」
「不然,在你眼里的搖扁是什麼樣子?」他狀似漫不經心地聊著,內心感覺意外的平靜。
這三年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搖扁的事,搖扁在眾人眼里變成了毒,仿佛只要一談起她,他就會瘋狂崩潰。
然而,他想念她,想找個人說她,不要當她離去之後,就連她存在于世的一切也被一並抹殺。
「她是我見過最不拘小節的人,光是看著她,就讓人感覺心情愉悅,只要她一笑,我就跟著笑。」說著,她笑了。
舒仲尹瞅著她發自內心的笑,不禁也笑了。
搖扁的眼光向來準確,她看上眼的、喜歡的,通常不會差到哪里去。
她是當年搖扁帶回濟堂的丫頭,再加上她對搖扁如此尊崇,那麼,不管拋做了什麼,他都可以信任她。
很多疑問,他都可以拋到一旁,靜觀其變。
「所以,你在我面前扮成蕩婦,也是以她為榜樣?」他笑得壞心眼。
「胡說!搖扁姊姊怎麼可能是蕩婦?!她可是你最愛的人,你怎能這樣說她?你這個混蛋!」
「……我是混蛋?」
「抹黑搖扁姊姊的人都該死——」她的眼楮危險的眯起,像是容不得任何人侵犯她內心最崇高的信仰。
舒仲尹忍俊不禁,逸出笑聲。
佟抱恩不由得張大眼,心跳加劇。
老天要滅她呀……她己經很久沒有听過他的笑聲,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遠這麼開心地笑著,可他的笑對她而言,只會教她更加放不下。
要是到時候,將女帝的事都辦妥了,她還舍不得離開,該怎麼辦才好?
「好一個心狠手辣的首輔大人,試問,打算怎麼治我?」他依舊笑著。
「啐,說得好像我有三頭六臂似的。」她撇了撇唇。
「誰料得到當年的丫頭會如此了得?」
一听他如此喚她,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小臉翻紅,不禁羞惱的低喊著,「我年紀不小了,別再叫我丫頭。」
這兩個字听起來份外親呢,會讓她失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