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黑色賓士車穿梭在台北街頭,開車的司機在等紅燈時,下意識從後照鏡里看了小姐和太太幾眼。
從沒見過感情這麼好的母女倆,小姐都十四歲了,還成天膩在太太身邊,從早到晚,好像有說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太太也很特別,見過許多豪門貴婦都沒像她那樣簡樸素雅、不愛出門招搖的,成日關在家里照顧女兒公婆,家事操持得處處周到,而且太太是他見過,少數不化妝也美麗的女人,她給人家的感覺像是珍珠,光芒雖不太耀眼,卻全身散發著溫潤光彩,讓周遭人有種舒服的溫暖。
此時太太把小姐摟在懷里,臉頰貼著她的額頭,不知道听到什麼,臉龐泛出淡淡笑意。
太太很年輕,听說十八歲就嫁給先生,年輕小姐嫁進豪門,而先生又是家里的獨苗,壓力肯定是很大的,何況兩人結婚多年,只生下小姐一個獨生女,天天面對公婆無聲的譴責,若非性格豁達、脾氣溫順,怎熬得過來?
罷結婚那幾年,太太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他每天送先生到公司後回到大宅,經常看見太太受指責,獨自坐在院子里偷掉淚。
幸好日久見人心,太太對老夫人、老爺的依從孝順都讓兩老看在眼底,兩老慢慢解除心結,尤其小姐又是愛撒嬌的開朗性子,是全家的開心果,有她當潤滑劑,這個家的氣氛才活絡起來。
見綠燈了,微微一笑,司機把視線調回大馬路上。
劉若依靠在母親懷里,ㄋㄞ著聲說︰「媽咪,我敢打包票,可卿阿姨一定會愛死了外婆做的鹵味。」
她們剛從外公、外婆家回來。每年媽咪生日,會回外婆家小住半個月,因為是暑假,她就陪著媽咪一起回娘家,對這事兒,爺爺女乃女乃很不開心,但這是Dad娶媽咪時給外婆家的承諾,再不開心,還是得依。
今年她們提早幾天回來,因為她上國中了,補習班、學校的功課都重,若請假太多天,她怕跟不上,外公外婆體貼,讓她們母女倆背起大包小包提早回台北,臨行,她撒嬌說︰「等我考完學測,一定回外婆家狠狠住兩個月。」
「誰不喜歡,你外婆的鹵味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幼庭想起自己的母親,笑眯雙眼。有母親疼的孩子最好命呢。
低頭望著女兒。時間過得真快呵,才眨眼工夫,若依就從一個圓圓胖胖的小嬰兒變成十四歲的美少女,很快,她就要長大、談戀愛、工作、有屬于自己的家庭,到那個時候,自己是不是也會像母親一樣,年年盼著女兒生日,讓女兒的公婆放她兩個星期假日回娘家一趟?
幼庭笑著搖搖頭。想那些做什麼?等以後再想吧。
細細審視女兒的五官,濃濃的眉、大大的眼楮、微翹的紅嘴唇,在在散發著青春無敵的魔力,加上有一身白皙皮膚,老被人稱贊是白雪公主,而她才十四歲就長到一百六十五公分,以至于婆婆常對若依說︰「再長下去,就要越過你Dad啦。」
每次听到這個話,公公就會笑著接道︰「長高些好,咱們家若依長大後要是當名模,肯定紅翻天。」
若依確實像丈夫的部分多些,天生的電眼、酒窩,還有她一展眉就神采飛揚的表情……她是注定生下來就得到所有人呵寵的女孩。
「對啊,上次請我小鈞吃鹵雞翅,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想到同學的饞樣,劉若依忍不住想笑。
看著女兒甜甜的笑臉,幼庭問︰「若依,你很喜歡可卿阿姨嗎?」
「當然嘍,喜歡得‘不’得了。」她加強口氣。
像可卿阿姨那麼溫柔的女生,誰不喜歡,可惜她模仿不來,就像Dad常說的,「我們家若依什麼都好,就是個性太剛強,以後怕是要吃虧的。」
這時,媽咪就會笑著回應說︰「也不想想,女兒個性像誰?她便是吃虧,也是她爸爸害的。」
然後,爸就會一手抱她、一手摟住媽咪,問︰「若依,我們兩個剛強的父女合力保護軟弱的媽咪,別讓她被別人欺負,你說好不好?」
這是他們家,最甜蜜溫暖的家!
她想在這個家里長大、老去,一輩子都不離開Dad和媽咪。
「那你覺得,我們把可卿阿姨介紹給你小舅,讓她當若依的舅媽怎樣?」
可卿阿姨二十六歲了,听說她家和外公、外婆是鄰居,小時候她和媽咪感情不錯,可惜幾年前家里經濟出現狀況,她和父母、下面好幾個弟弟、妹妹,都搬離原來的家,從此和媽咪斷了聯系。
幾年不見,但在三個多月前,媽咪和可卿阿姨偶然在路上踫見,可卿阿姨一眼就認出媽咪,兩人就一起喝咖啡,互道這幾年的經歷,媽咪這才曉得她過得並不順利,她的爸媽搬到鄉下種田,而她高中來到台北半工半讀,之後因為工作不順利,繳不起房租,就被房東趕出來。
媽咪知悉此事,打電話征得Dad和爺爺、女乃女乃同意,把可卿阿姨給帶回家。
可卿阿姨人很好,就像她名字一樣,又親切、又善良,會幫忙做家事,會給爺爺、女乃女乃說笑話,她和Dad也都喜歡她,有可卿阿姨在,所有人都變得很開心,連女乃女乃都很少挑剔媽咪的錯處了。
之後媽咪和Dad商量,在公司給可卿阿姨安排一個職位,她表現得不錯,上司很賞識她,可是在她和媽咪回外婆家之前,可卿阿姨說有了工作,不好意思繼續打擾他們,打算搬出去租房子住。
這消息讓她有點難過,但媽咪勸她,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可卿阿姨老是待在他們家也不是辦法,不過媽咪也有勸可卿阿姨別急著搬,等她們從娘家回來可以再一起幫忙找房子。
「當舅媽?好啊好啊,我喜歡。」劉若依听了不停拍手。
「就這麼決定了?」
「嗯,就這麼決定。」她重重點頭。
「若依,告訴媽咪,你喜歡可卿阿姨哪里?」看見女兒那麼高興,幼庭也跟著笑開。
「我喜歡她在,這樣女乃女乃不會隨便對媽咪發脾氣。」
她雖然被全家寵著,卻沒寵出一副自我中心的魯鈍性子,她的觀察力敏銳,再加上碎嘴的管家,多少明白,女乃女乃並不喜歡媽咪。
幼庭揉了揉女兒的頭發。怎麼能怪婆婆發脾氣呢,生下若依之後,她始終沒再替這個家庭增添新生命,可奇邦是獨子啊。
「原來你喜歡可卿阿姨當媽咪的擋箭牌?」說到底,女兒終究是心疼自己的。
「是啊,天底下沒有比我們家媽咪更好的人了。」
「諂媚!」幼庭捏捏女兒的鼻子,笑道︰「再想想看,除了當媽咪的擋箭牌之外,可卿阿姨還有什麼優點?要多想一點哦,我得說動你舅舅的木頭腦袋,才能鼓吹他追求可卿阿姨。」
「舅舅是醫生呢,哪是木頭腦袋?」醫學院的錄取分數高到嚇死人,老師每次都橫眉豎目地威脅他們若不從現在開始努力,別想考上醫學院。
「你舅舅當上整形醫師後,對漂亮的女生都不感興趣了……」
「對啊,滿街的人工美女,漂亮女生不稀奇,能找到丑的才了不起,我同學都問我,我的酒窩是花多少錢做的?」
劉若依說完,幼庭大笑,母女倆抱在一起,又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好似有講不完的話題。
听著小姐清脆的笑聲,司機忍不住回頭望去,再次感嘆沒見過感情這麼好的母女。只是小姐口中那個可卿阿姨……想著,他的眉毛不禁打結……
幼庭輕手輕腳打開門,家里很安靜,她知道公公婆婆去參加老人會辦的旅游,星期一才回來,丈夫那個懶家伙,現在肯定還賴在床上。
也是,奇邦的工作很辛苦,每個星期也就這麼一天能睡到自然醒,由著他吧。走進屋前,她對女兒比了個噤聲動作。
見狀,劉若依微微一笑,心底明白,他們家有個愛睡懶覺的Dad,也學媽咪把食指擺在唇中間,小心翼翼地把外婆給的東西搬回廚房,幫媽咪收進冰箱。
擺好東西,她們提著行李準備各自回房。
走到父母房前時,劉若依調皮地咬咬下唇,說︰「我要給Dad一個早安吻,看見我提早回來,Dad肯定超高興。」
早安吻啊?幼庭同意。那個愛女成痴的老公多天沒見到女兒,知道女兒回家,肯定會高興到從床上跳起來。
「好吧,一起進來。」
幼庭反身,旋轉門把、打開房間門。
直到若干年後,每每想起,她都滿心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同意若依的早安吻要求,不該在這個時間點打開房門,不該提早回來,甚至不該……為了給奇邦驚喜,聯合司機隱瞞自己要回家的消息。
因為門開了之後,一個教人震驚到無法言語的場面同時在母女倆眼前展現——她和奇邦的床上,有兩具身體交纏著!
天!那是她忠實愛家的丈夫?是口口聲聲說「老婆是我今生最愛」的老公?是那個經常握住她的手,滿臉感激說「姊姊,你是我的貴人,我會一輩子記住這份恩惠!」的……可卿妹妹?
張著嘴,喉間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幼庭看著他們激烈而熱情地在彼此身上汲取所需,突生的絕望狠狠地砸爛她的心……
猛然回身,發現女兒臉上滿布淚痕,她吞下哽咽,一把將女兒抱進懷里,遮住女兒的視線。
听見動靜,床上兩人停下歡愛動作,看向聲音來源,當發現門口站的人是幼庭母女倆時,頓時錯愕不已。
羞慚浮上,奇邦飛快下床,套起散在地上的衣褲,滿腦子混亂,試著想理出幾分頭緒,沒想到回頭卻望見嚇到滿臉慘白,只能以棉被包裹住赤果身子的可卿,心一軟,走到床邊,輕輕摟了摟她。
這種時候他選擇安慰的人竟是可卿,而不是被背叛的自己或女兒?幼庭淒然苦笑餃入嘴角。好、還真是好呵……
凝重的氣氛在周遭擴散,她僵立著,靜靜凝睇著丈夫,奇邦也回看她,他感到抱歉,可是已經發生的事,他無力改變。
幼庭不斷自問︰他真是那個愛家、愛妻、愛女的好丈夫?他真是那個在她受盡委屈時,會牢牢握住她的手,說「謝謝你為我所受的,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我會慢慢彌補你。」的體貼老公?他真是不時當著公婆的面說「這輩子我有幼庭和若依就夠幸福了。」的優質丈夫?
那樣溫暖的誓言還在耳邊,她不懂,怎麼會在瞬間……逆變?
失望、無助、茫然,她的視線緊緊追逐丈夫,多希望他能飛快跑到自己面前,抱著她、安慰她,說他只是一時失誤,說很多次對不起,然後她會為了這個家庭、為了若依說服自己,人非聖賢、誰能無過。
可是他沒有,沒有跑到自己面前、沒有抱她、安慰她、沒有說對不起,他選擇坐在床邊溫柔地擁著可卿,默默給予支持,在這最難堪的一刻,他選擇支持的對象竟然是可卿?
鏗鏘,心碎一地。
她用十五年光陰、傾全力維護的婚姻也碎了滿地,她瞬間有一絲恍惚……恍惚間,她十五年青春盡心編織出的不過是一場騙局,心底百轉千回,一個是她專心信賴的丈夫,一個是她喜歡、疼惜的小妹妹,兩個都是她付出真心真意、全心對待的人,竟是這般對待自己?仰頭向天,她無語……
空氣極其壓抑、沉重,劉若依死命咬住下唇,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頭,滿心的恨意化成火焰,恨不得燒毀床上那對yin蕩男女。
他們狠狠傷了她的媽咪,也徹底破壞她對Dad的崇拜,怎麼可以啊,那是她好愛好愛的Dad,每次有人問她喜歡怎樣的男生,她總是毫不猶豫回答——像我Dad那樣的。
可是……沒有了,短短幾秒,崇拜變成輕蔑,敬愛變為憎恨,她看不起Dad,看不起對婚姻不忠的男人。
Dad怎麼能夠辜負她的敬愛,怎麼可以把她的崇敬丟在地上踐踩?他怎麼能夠和那個壞女人做骯髒事,讓他們約好要一起保護的媽咪受傷害?
輕輕握住女兒的拳頭,幼庭心碎,對女兒感到抱歉。
她不斷回想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斷回想如果在哪個契機點改變,她們今天就可以不必面對這些。她不斷、不斷自責著,想像著接下來呢,接下來她努力十幾年的家庭,還能不能繼續保持完整?
劉若依感受到母親在顫抖,努力抬高下巴、吞入哽咽。她不夠勇敢,但她必須勇敢,她不能像個孩子,讓媽咪把自己護衛在身後,因為媽咪除了她……什麼都沒有了。
輕輕拉開母親的手,輕輕抱了抱她,轉過身,橫眼怒視床上的「可卿阿姨」,以及選擇坐在她身邊的Dad。
很好,這算壁壘分明了嗎?劉若依冷淡一笑。
她銳利的目光逼得可卿不敢直視,只得垂下頭,默默落淚。
見狀劉若依在心底冷笑。受害者沒哭,加害者卻哭得梨花帶淚?先哭先贏嗎?這是在爭取誰的同情呢?
奇邦起身,低聲一句,「不怕,有我在。」
一句話,催出幼庭滿嘴酸澀。她原以為這是自己專屬享用的句子,原來,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是任何女人的支柱。
下一刻,奇邦走到妻子女兒面前,輕聲道︰「走,我們出去外面談。」
幼庭直視他,緩緩搖頭。這是她的房間,可竟是她被要求「出去」,哭笑不得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場景吧。
劉若依輕輕回握母親的手、松開,大步向前,穿著拖鞋踩上床被。
怕髒?不怕,這張床已被弄得夠髒了,她的拖鞋底比床上那個女人的心干淨一千倍。
到了可卿面前,她狠瞪著。永遠永遠,她不會再喚這人一聲可卿阿姨。
她眼底的恨是修羅地獄里的火焰,燒灼了可卿也燒痛了奇邦,可卿下意識縮了縮肩膀,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女生,那目光竟凜冽得讓她無法招架。
「若依,你要做什麼?」
急切間,奇邦奔回可卿身邊,那副心急心疼的模樣,看得幼庭心寒不已。那是愛情,她不會錯認,可如果他們之間有的是愛情,那她和奇邦之間還剩下什麼?
看著急急趕過來的Dad,劉若依冷冽一笑,視線從他臉上往下掃,直到他放在那女人肩膀上的手,定了三秒。
曾經,那只手牽著她,一筆一劃寫下劉若依三個字;曾經,那只手輕拍著她的肩,告訴她,沒考第一名也不要緊;曾經,那只手一把將她抱在胸前,甜甜的、溺愛地說︰「我的小若依,爸爸要疼你、愛你一輩子。」
可是現在……眼光從那只厚實的大手掌往上,她追逐著小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