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母親走到他房間,輕輕擰他面頰,他睜開雙眼,「媽媽」,握住她的手。
他們忽然听見後園傳出炮竹聲。
家真詫異,「啪啪聲,干什麼?」
許太太嘆口氣。
家真推開窗戶看出去,只見家英在後園練槍。
每發都中紅心,百發百中。
他臉色凝重,全神貫注,全身肌肉緊繃,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間掙扎。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槍,笑了。
家真說︰「二哥,不如我們也考慮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誰留下做事呢。」
「你舍不得?」
「我們只有這個家,清明重陽,許家沒有掃墓習慣,因為蓉島沒有祖先,已經是移民,還要在移民?」
「至少讓我把媽媽帶走。」
「你怎麼照顧她?」
家真語塞。
「母親身體欠佳,不能操勞,到了外國,勢不方便,留在蓉島比較好。」
家真只是個學生,沒有能力,說不過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驚喜,門一開,站著羅一新。
「家真,我來看你。」
連許太太都十分高興,「一新,歡迎。」
一新「噓」一聲,「父母都不知我來蓉島。」
蓉島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棒了幾天,不該發生的事終于發生。
一間華資果園欠薪倒閉,工人包圍辦公室要求賠償,東主致電警方求救。
警車一趕到不由分說立刻放催淚彈,引起工人不滿,沖突越搞越大,辦公室被民眾佔據,談判無效。
許家注視電視新聞。
家英說︰「英人無能,應以武力奪回辦公室。」
「英人講面子。」
「最終面子不能挽回,還是得用武力。」
羅一新輕輕說︰「我想回家。」她害怕起來。
許先生馬上說︰「叫司機送羅小姐去飛機場。」
一新低著頭離開許家。
家英看著她背影,「不能共患難。」
許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蚌多小時後門鈴又響,羅一新折返,臉如死灰,嗚咽著說︰「往飛機場馬路封鎖不通。」
家英一听,立刻去撥電話。
了解形勢後他問老佣人︰「家中可有儲藏糧食?」
一新嚇得哭起來。
許太太哄她︰「你喝杯熱牛女乃早點睡。」
家英向父親報告︰「四處都有騷亂火頭。」
「警方如何處置?」
「已調動軍隊前去鎮壓。」
「我們這一帶如何?」
「住宅區如一只瓶子,一頭守住,閑人不得進出,十分安全。」
「叫司機等人警惕。」
司機立刻說︰「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許家上下人等齊心鎮定。
「明早也許不能上班了。」
「看情況吧,當時台風襲蓉,三日後保管雨過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區開槍了。」
大家維持沉默。
電視熒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趕,四散奔逃,有人中槍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斷,記者說︰「警方勸諭記者為安全起見離開現場,並且宣稱,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膠彈頭……」
許太太凝視熒幕,不發一言。
家真輕輕說︰「媽媽請去休息。」
許太太終于說︰「不知是誰家子女。」
那一夜其實誰也沒有睡好。
住宅區靜寂一片,深夜,花香襲人。
家真悠然入夢,他撥開濃綠芭蕉走入樹林,看到滿月像銀盤般掛在半空,一個耳邊配戴大紅花穿紗籠的少女轉過身子笑說,「你來了。」
家真輕輕答︰「確是我。」
可是少女聲音突變,似在飲泣。
家真睜開雙眼,發覺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麼了,真沒想到你如此膽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盡一切法子逃離蓉島。」
「路一通即時買頭等飛機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們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無奈,「你又不願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許多男人都會順女方意思與岳家親近。」
「我真奇怪他們做得到,我會忠于養育我的親生父母。」
一新雙眼通紅。
家真勸說︰「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他擁抱她。
「你會有危險嗎?」
「蓉島仍是法治地區。」
連接兩日兩夜騷亂,蓉島成為世界頭條新聞。
警方施用鐵腕政策,引致聯合國不滿,公開呼吁雙方冷靜諒解約束,並且,英方應考慮予人口已超過五百萬的殖民地獨立自主。
許惠願力保鎮靜,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離,連吃中飯都坐在父親身後。
蓉島四季都像夏天,許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槍清晰可見,殺氣騰騰。
一新最怕那把搶。
家英卻有事找她。
「這是一張返回香港的頭等飛機票,一新,這幾天叫你受驚,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請代問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時,司機會送你到飛機場。」
說得客氣,其實巴不得送走這名客人。
講完他轉身就走。
羅一新這時也清楚明白她不適合做許家媳婦,垂頭喪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一下。
家真抬起頭來。
誰?私家路守衛森嚴,誰進得來?
這一下門鈴同所有其他鈴聲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許家真的寒毛忽然豎起。
家英也走出來,他似乎更有預感,立刻問佣人︰「我媽在哪里?」
「太太午睡。」
「別吵醒她。」
家英吸進一口氣,伸出手,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官。
「許惠願先生可在家?」
他們身後有人應說︰「我是。」
「許先生,可以進來說話嗎?」
許先生吩咐兩個兒子,「你們也一起到書房。」
警官報上姓名,「許先生,你可認識該名男子?」
他倆出示一張照片。
許惠願只看一眼,臉色轉為死灰,他點點頭。
「這名男子,可是你的長子許家華?」
許惠願又點點頭,這時,他已渾身顫抖。
家英把照片接過一看,忽然靠到牆上,相片落在地上。
終于,家真也不得不面對世上最殘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認出他敬愛的大哥家華。
家華躺在一張床上,雙目緊閉,面色平靜,雙手交叉疊胸前,頸項有一搭紫血,他已無生命跡象。
家真一時沒有反應,耳畔嗡嗡響。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聲。
像家英一樣,他要靠住牆壁才能站得穩。
警官輕輕說︰「前日芭辣區騷亂,他率領群眾攻擊廠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彈擊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請跟我們到有關地點辦理手續。」
書房內死寂一片。
餅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許惠願先開口,聲音低不可聞︰「別讓你們母親知道此事,那會殺死她。」
他拉開書房門。
警官叫住他︰「許先生---」
許惠願轉過頭來,擺擺手,非常疲倦,「我沒有那樣的兒子。」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靜地看著許家英,等他回應。
家英開口︰「我沒有那樣的兄弟。」
他跟在父親身後離開書房。
警官看牢許家真,「年輕人,你呢?」
家真站穩,吸進一口氣,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說了兩個字︰「我去。」
「好,」警官說︰「那麼,請跟我們走。」
走近大門,家真听見有人哭泣,原來是一新。
他伸出手,懇求一新︰「與我一起。」
這是他至軟弱一刻。
一新退後,「不,不管我事,我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請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懇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著頭,走上警車。
到了派出所,許家的律師迎上來,指示他簽署文件。
許家真像機械人一般辦妥手續。
「許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說︰「我想見我大哥最後一面。」
律師遲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個地方,請這邊走。」
另外一個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顫抖,四處都是不銹鋼設備,一重門推開,經過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門。
家真冷得牙齒打戰,他咬緊嘴唇,走進一間大房間。
一個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來。
警員報上姓名。
「這邊。」
在走進一間房間,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輕輕問︰「準備好了?」
她掀開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華神色平靜,似熟睡一般。
近距離接觸,又看到他頸項烏溜溜一個洞,什麼橡皮彈頭,分明是一枚真槍子彈。
家真眼淚涌出,他伸手過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間他渾身痙攣倒地,牙齒踫到舌頭出血,眼淚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著,褲子也濕了。
家真不住嘔吐抽筋。
要緊關頭,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溫和肯定的聲音說︰「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員。
她取來一支木條塞進家真嘴中,「咬住,莫傷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喚。
「放松,吸氣。」
她把他扶到會客室坐下,見他肌肉漸漸恢復能力,喂他喝溫水。
家真汩汩落淚,忘記羞愧,只覺心痛如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復原。
這時醫護人員也趕到了,立刻替他檢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謝。
她摘下口罩,原來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面目秀美,一雙大眼充滿智慧同情神色。
「沒關系,不要怪自己,這種反應,十分無奈。」
這時許家律師進來扶住他。
家真掙月兌。
他已見過大哥,再無遺憾。
他只想一聲不響離開蓉島。
但終于忍耐地向父母道別,他怪自己迂腐。
許太太訝異,「家真,你臉容憔悴,嘴唇為什麼破損?」
「打球受傷。」
「回去好好用功。」
案親仍然是那句話︰「下學期費用已經匯出。」
許惠願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個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徹地本事,家真應該怨恨父親嗎,當然不,他已盡其所能,做到他認為最好。
他還需要照顧他的家。
就在那幾日之間,家真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搭搭月兌發,他的頭皮出現一吋直徑圓形禿斑,俗稱鬼剃頭。
即使睡著,神智也半明半滅,他看到一個人蹲在牆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陽穴有子彈孔,汩汩流血。
他緩緩過去問︰「大哥?讓我幫你,我不會離棄你。」
那人抬起頭來,他看清楚了,那人卻是他自己,那人是許家真。
他顫聲說︰「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後醒了。
枕頭上有更多月兌發。
母親送他到飛機場,一路上瘡痍滿目,工人與工程車正努力收拾殘局。
車上漆著赫昔遜字樣。
母親問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轉過頭來,「不理她了。」
許太太也感喟,「沒有緣分。」
家真點點頭,是,只好這麼說。
離開蓉島,像是離痛苦遠些,功課忙,他埋頭苦干,在同學家車房做實驗,往往只穿短褲汗衫,不修邊幅,胡子頭發老長。
他不再想家,家真只掛念母親。
一日下午,他們實驗又告失敗,一聲輕微爆炸,前功盡棄。
同學母親捧來檸檬冰茶及巧克力餅干打氣。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家真據實答︰「不知道。」
「不知道!?」
他們笑,「假使用點作為單位,投影熒幕,造成影像,可玩游戲。」
「電子游戲機?」
「周阿姨,那是好名稱,就叫電子游戲機好了。」
大家笑著吃點心。
周阿姨說︰「志強,下午你與志明去飛機場接表姐昆生,她來升讀碩士,我已同你倆說過。」
志強卻答︰「我走不開,差一分鐘實驗即將成功。」
「周志強周志明。」
家真舉手,「我去。」
「怎麼好意思。」
「家真,你這一走,這項實驗就剔除你性命。」
家真笑,「我無所謂。」
志強兩兄弟搔頭皮,「好好好,三人一起去。」
阿姨沒好氣,「昆生一向疼你們,一直不忘寄東洋漫畫給你倆,你這是什麼態度。」
志強舉手,「是她的工作可怕。」
「什麼工作?」家真好奇。
「混身散發防腐藥水味道---」
阿姨立刻說︰「她是醫生。」
家真想一想,不出聲。
周阿姨嘀咕︰「女孩子讀這麼多書干什麼。」
家真輕輕說︰「女生同男生一樣能干,她們甚至更堅毅及細心。」
「一個一個啦,有些看見蟑螂仍會跳上沙發尖叫。」
下午,他們一身臭汗駕吉普車去接貴客。
周志強舉起紙牌,上邊寫著五個字「表姐祝昆生」
「她若多行李,叫一輛計程車載她。」
祝小姐出來了,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家真已覺舒服。
她頭發攏在腦後,梳一條馬尾巴,白襯衫牛仔褲,一雙大眼楮炯炯有神。
只比他們幾個男生大三兩歲,人家已經醫學院畢業,正在工作,並且打算精益求精,升讀碩士,嘩。
家真只覺那雙大眼楮有點熟悉。
這是一個三四歲小孩走近她,一絆,連人帶手中冰淇淋撞到她身上。
孩子母親忙不迭道歉,祝昆生卻笑說︰「不怕,不怕。」
電光火石間,家真想起來了。
是她。
他伸手過去幫她挽行李。
許家真輕輕說︰「祝醫生,謝謝你。」
昆生抬頭,「什麼?」
她沒認出這個胡須短褲漢。
她是他的守護天使,她那兩句「不怕」救了許家真。
家真即時回自己家淋浴蔽胡子,然後,買了水果花束再折回周府。
周阿姨大表意外,「家真,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姨,今晚我請大家到裕興隆吃上海菜。」
祝昆生自樓上下來,看到許家真,她想起來了。
她輕輕說︰「是你。」
家真點點頭。
周阿姨以為他倆一見鐘情,倒也高興。
家真問昆生︰「可以說幾句話嗎?」
「別客氣。」她一貫那樣和藹。
「你也來自蓉島?」
「我是吉隆坡華僑,在蓉島工作,兩年期滿,前來加州升學。」
「你是一名法醫。」
她點點頭,過片刻問︰「好嗎?」
家真搖搖頭,雙手不由自主掩住面孔,「不好。」
昆生溫言安慰︰「如果能夠,說出來會好過些。」
家真放下手,「法醫的人生觀不同我們吧,工作太具啟發性了。」
昆生閑閑答︰「的確叫人不大計較發型服裝這些,不過,活著應有活著的樣子,我們多數愛整潔。」
家真輕輕說︰「我每夜均夢見大哥。」
「那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真麻煩你了。」
「是我工作。」
「請恕我丑態畢露。」
昆生微笑不語。
那邊周氏昆仲大聲叫︰「許家真你再不歸隊,電子游戲創業就沒有你份。」
誰知家真也大聲嚷︰「我棄權。」
昆生訝異,「你們在搞電子游戲?」
「正是,祝醫生。」
「昨日我才讀到一段報告,有人已經研制成一個叫‘乓’的游戲︰一只小小白球在熒幕跳來跳去---」
周氏昆仲大聲慘叫,響聞十里。
「啊,千多小時工夫泡湯。」
「快去把報告找來看個究竟。」
他倆沖進屋去。
昆生笑問︰「他們不知道?」
晚上吃飯,兩兄弟垂頭喪氣。
昆生勸︰「不如研究別的題目,像電腦繪畫之累。」
周阿姨笑,「電腦怎會畫畫?」
昆生說︰「志強有辦法,志強是不是,志強對電腦繪畫的研究已引致迪士尼公司關注。」
可是周志強心有不甘,「只差半步,‘乓’就是我們的產品。」
「嗯,擦肩而過。」
周阿姨又笑,「是,我與環球小姐寶座,諾貝爾獎狀等全部擦肩而過,兄弟們,少說廢話,繼續努力。」
「對,對,媽媽說得對。」
氣氛又好轉,大家酒醉飯飽,盡歡而散。
周家阿姨豪爽樂觀的性情與家真母親全然相反,但家真十分敬愛周阿姨,他欣賞那種天掉下來不動容的豁達。
志強他們頑劣,她從不動氣,功課進退,亦從不過問,她不是故作瀟灑,而是真正大方,這才難能可貴。
當下周阿姨說︰「家真,你與昆生說得來,再好沒有,這個憂郁小生交給昆生了。」
那晚,家真第一次睡得穩,閉上眼,再睜開,天已經亮了。
沒有惡夢,沒有流淚,沒有冷汗。
肯定是祝昆生醫治了他。
他約昆生出來喝咖啡。
戶外小小咖啡座叫費茲哲羅,棕櫚樹影映之下,別有情調。
加州也熱,但是熱得通爽,不會引人遐思,與蓉島的濡濕潮熱全部一樣。
「可是想念蓉島?」
「你怎麼知道?昆聲,你簡直會閱心術。」
「因為我也懷念清晨蓉島的雞蛋花香,女孩子木屐搭搭,小販叫賣番石榴紅毛丹…」
家真吁出一口氣。
他與昆生可以說上一天一夜。
「為什麼咖啡座叫費茲哲羅?」
「美人珍惜本土文化,F史葛費茲哲羅是他們的李白。」
「那態度是正確的,那叫敝帚自珍︰凡屬自己,才是最好,得不到的,管它呢,自重自愛自強,美國精神,他們全不崇外,全世界得接受他們文化。」
家真抬起頭,「說得對。」
「他們全國眾志成城,絕不像東亞某些地區,欠缺自信,但凡外國人所有,都吃香熱門,決意遺棄本地原有寶貴文化,自己踐踏自己人,自暴自棄。」
家真點頭,她在說的是蓉島,她替蓉島可惜。
「費茲哲羅的小品文字又沒有那樣好?見仁見智,」昆生微笑。「可是美人不會替雨果立銅像,亦無可能把咖啡座叫狄更斯。」
蓉島本土文化漸漸消失淡化,眾殖民地中,本色被侵損得最厲害的是蓉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