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芙柔的父親雖是個寵妾滅妻的渾人,但也是個愛面子的人,因此對于妻子的身後事倒是辦得隆重,沒有潦草的敷衍了事,致使負責掌管家中錢財的絹姨娘臉色很難看,找到機會就冷嘲熱諷紀芙柔幾句,拿她出氣。
紀芙柔對此完全是听而不聞,視而不見,反正她早已下定決心,一旦等母親的喪事辦完,她便會與紀家斷絕往來,不會再踏進紀家門一步,更不會再見到這些令她覺得惡心反胃的娘家人。看在最後一次的分上,她決定不與他們計較。
在她返回紀家奔喪的第四天中午,她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哥哥紀辰輝,終于攜家帶眷的從南方趕了回來,夫妻倆從靈堂門前便跪著進門,一路跪到母親的靈柩前,哭得聲淚俱下,兩個年紀還小的孩子見爹娘哭,也跟著哭到不行,場面令人動容。
這是紀芙柔第一次見到這位兄長,他長得與他們的父親極為相似,濃眉大眼,薄唇長臉,臉上竟無一處遺傳自母親的樣貌,自然也和她這個長得像極母親的妹妹毫無相像之處。
對此,紀芙柔心里莫名的有些抵觸,對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也就親熱不起來。
雖然她也知道長相不是哥哥所能控制的,可是……反正,這就是她對嫡親兄長紀辰輝的第一眼感覺就是了。
至于她的大嫂,只能說是個大美人,為人性情如何,還需要時間相處和觀察才知道。
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觀察期短到令她錯愕,更令人發指。
「嫂嫂,你剛剛說什麼?」紀芙柔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看向面前長相妍麗、眉目如畫的美人嫂子,「我已經三天沒闔眼了,腦袋有些渾噩不好使,沒听清楚你剛剛說的話,請你再說一次。」
紀辰輝的妻子錢氏不疑有他,直接將自己剛才所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你哥說娘手上有兩間鋪子,那兩間鋪子的地契現在應該在妹妹那兒吧?一會兒你把它拿給我,我和你哥這次回來待不久,下次回來更是遙遙無期,我得把握時間將那兩間鋪子處理掉。」
「處理掉?」紀芙柔重復她的話。
「當然得處理,我與你哥現今都定居在南邊的黎城了,在這兒留兩間鋪子算啥事,還不如賣掉到黎城買新的鋪子,你哥他也好掌理。」
賣掉買新的?紀芙柔忍不住冷笑了,她問道︰「敢問嫂嫂,賣掉娘所遺留下來的東西,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哥哥的主意?」
錢氏愣了一下,沒料到小泵子會這樣反問她,更沒想到她竟從她的語氣中听見了嘲諷。幾年不見而已,怎麼小泵子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與過去唯唯諾諾又悶不吭聲的形象大相徑庭,是她想太多了嗎?
「妹妹怎麼會這麼問呢?這事當然是你哥哥決定的,嫂子我只是個內宅的婦人,只懂得相夫教子,哪里懂這些事情。」她謹慎的回答,將一切責任都推到夫君身上,相信這樣小泵子就無話可說了。
「是哥哥決定的嗎?那好,我去找哥哥跟他談這事。」紀芙柔說完,舉步就走。
「欸,妹妹、妹妹,你等會兒,等一會兒。」錢氏一陣錯愕後,急忙追上,將她給攔了下來。
「嫂嫂還有事嗎?」紀芙柔面色冷淡的看著她。
錢氏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點發怵,但微怔了一下又覺得這應該是錯覺,因為在這個家中,她怕誰也不可能會去怕紀芙柔這個懦弱又沒主見的小泵子才對。
于是她抬起下巴,帶著長嫂的氣勢開口道︰「你要找你哥哥談什麼?有話就與我說吧。你哥哥這次回來有許多事情要忙,別拿這件小事去煩他。」
「這件小事?」紀芙柔忍不住笑了起來,完全是怒極反笑。「嫂嫂的意思是這件小事你可以全權做主就對了,不需要再與我哥哥說什麼,是嗎?」她輕聲問道。
「沒錯。」錢氏還未發現小泵子已怒極。
「那好,」紀芙柔點頭說道︰「反正也沒鋪子了,這的確是件小事,不需要再與我哥哥說。」
「什麼?」錢氏呆愣了一下,瞬間瞠目大聲問道︰「什麼叫沒鋪子了?!」
「沒鋪子三個字有這麼難懂嗎?意思就是娘並沒有留下什麼鋪子要我交給哥哥的。」紀芙柔冷冷地說。
「這怎麼可能?」錢氏不信。
「為何不可能?」紀芙柔反問。
「夫君明明說過,娘手上有兩間鋪子的私房,那是娘的嫁妝,怎麼可能會沒有。」
「娘的嫁妝?娘當年的嫁妝又何止兩間鋪子?哥哥怎麼不提娘嫁妝單子里的其他東西呢?」紀芙柔諷剌道。
「那是因為……」錢氏欲言又止的停了下來。
紀芙柔看著她扯了下唇瓣,替她將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因為娘當年的嫁妝大多當的當,賣的賣,被爹以各種理由奪去充公了,是吧?」
錢氏蹙著眉頭,沒有回答。
紀芙柔接著說︰「那麼嫂嫂又怎麼會知道,那兩間鋪子最後沒落得與娘其他的嫁妝一樣的下場呢?」
「我記得五年前它們還握在娘的手中。」錢氏回道。
「五年前?原來嫂嫂還記得你們有多少年沒回家啊?」紀芙柔嘲諷道。「五年的時間能夠發生多少事,你們既然沒待在娘身邊,又怎會認為長期臥病在床的娘有辦法留住手上那兩間鋪子?而且還留給了五年來,連一次都沒有回家探望過她的兒子與媳婦?」
錢氏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狡辯道︰「妹妹你說什麼呢?你哥哥有事要忙——」
「忙到連多年臥病在床的母親都不管不顧,一去就是五年嗎?」紀芙柔冷笑的打斷她。
「我們年節都有送禮……」
「你以為那些節禮會替你們照顧臥病在床的母親嗎?會化身為真人,替你們陪伴想念兒
孫的母親說話嗎?還是會晨昏定省、會熬湯煮藥、會彩衣娛親?」一頓,她諷剌道︰「嫂嫂在外頭這麼多年,見識一定極廣,可曾見識過這類的天下奇聞,倘若有的話不妨與妹妹說說,讓妹妹也能開開眼界。」
「你……你……」錢氏被氣到差點說不出話來。「你怎麼與我這樣說話?說的這是什麼話?都說了你哥忙——」
「好了,嫂嫂就別再拿忙說事了,這世上比哥哥忙的人多得是,我就不信他們個個都會對臥病在床多年的母親棄之不理,還一棄就長達五年之久。」紀芙柔搖了搖頭,有些意興闌珊地道︰「總之鋪子沒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嫂嫂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如果沒有的話,妹妹先告退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留下氣得渾身發抖,面色漲紅的錢氏在原地狠狠地跺了幾腳,又朝她離開的方向唾了一口,錢氏也氣沖沖的轉身離開。
兩個人誰也沒注意到,就在離她們不遠處的假山後,一直都站著一個人。
***
雖說錢氏口口聲聲說要鋪子是她哥哥的主意,但紀芙柔的內心始終存著一些懷疑與冀望,希望那全是錢氏假借哥哥之名私自做下的事,因為她真心希望在這個世上,除了已逝的母親之外,還有個可以讓她感覺到溫暖、能放心依賴的親人存在,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可是一個時辰之後,當她從疲憊得恨不得睡死的沉眠中,被她的嫡親哥哥命人來硬將她喚醒,要她去見他時,她就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竟會對一個拋下病母五年,不聞不問的家伙懷抱著期待,她到底有多笨才會有這種可笑至極的想法?
「春花。」她輕聲喚道,伸手揉了揉因困倦而正在發疼發脹的腦袋。
「奴婢在。」
「你去問問看,究竟是什麼急不可耐的事,要將一個三天三夜未曾闔眼,才剛躺下入睡的人硬生生的喚起來?還有,說我不過去,我要補眠,讓人別來吵我。」
春花雖然對主子的交代感到有些錯愕,但還是點了點頭,轉身去執行命令。
紀芙柔毫不猶豫的立即又躺了下來,把握時間閉上眼楮休息,因為她有預感能讓她閉眼休息的時間所剩不多了,過不了多久八成就會有人鬧上門來。
丙不其然,她覺得自己好像才剛閉上眼楮而已,房門外頭就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響。
「輝少爺……你們……」
「讓開……不要怪我……」
「你們不能……二少女乃女乃她……」
「走開!」
紀芙柔眉頭緊蹙,頭痛欲裂的睜開眼楮,她無奈的坐起身來,還來不及下床便听見她的房門「砰」的一聲,被人用力的推開,只見她的嫡親哥哥與嫂嫂大步闖進她房里,身後則緊跟著滿臉著急與不知所措的春花,還有滿臉傷心失望與無奈的米嬤嬤。
「二少女乃女乃……」春花著急的朝主子低喚一聲,對于自己沒能辦好主子交代的事,還讓事情發展成這樣,感到既自責、歉疚又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你這是做什麼?」紀芙柔沉聲問道。「雖然咱們倆是兄妹,但你一個大男人不經下人通報就直接闖進妹妹的房里是怎麼一回事?你就不怕妹妹此刻衣衫不整,見不得客人,會讓人產生誤會嗎?更別提妹妹我已經嫁為人婦,你這舉動究竟是要丟紀家人的臉面,還是根本不把裴家當一回事?」
紀辰輝從未想過會遭遇向來懦弱的妹妹如此嚴厲的指責,一瞬間竟被震懾住了,不由得面色訕訕的道︰「妹妹,我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
錢氏見狀,暗道了一聲不好,若是一開始就輸了氣勢-認了錯,那之後他們還能談什麼、爭什麼?所以她立即開口,「哎喲,你們倆可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哪有什麼誤會可產生啊,況且妹妹也沒有衣衫不整,連頭發都盤得好好的,任何人見了也不可能會誤會的,米嬤嬤你說是不是?」
「嫂嫂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紀芙柔揚聲道,不想米嬤嬤為難。
錢氏先是驚訝的睜大眼,接著露出受傷的神情,嚅囁的說︰「妹妹,你……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芙柔,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你嫂嫂說話?」看到妻子受委屈的神情,紀辰輝不悅的斥責妹妹。
紀芙柔頭痛欲裂,沒心情與他們周旋,直截了當的道︰「哥哥嫂嫂連一刻鐘都等不及,硬是破門而入也要把三天三夜都未曾闔眼,才剛閉眼要休息一會兒的妹妹吵醒,究竟是為了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哥哥請說,妹妹洗耳恭听。」
紀辰輝在听見「三天三夜都未曾闔眼」時,露出些許尷尬的表情,輪到他說話時,他根本就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出他的來意。
錢氏見狀後只能干著急,幸好一旁的米嬤嬤誤打誤撞的替他們開了頭。
「小姐,老奴已經向輝少爺說過了,說那兩間鋪子是夫人親手交給小姐、要留給小姐你的,但少爺卻不信老奴說的話。老奴沒用,連夫人最後的遺願都護不住,也保護不了小姐。」米嬤嬤老淚縱橫的對著紀芙柔抹淚,感覺自己特沒用,又替主子感到難過。
輝少爺怎會變成今日這模樣呢?夫人尸骨未寒,尚未入土為安,他就迫不及待的想搶夫人留給小姐的兩間鋪子,這是為人子女、為人兄長該做的事嗎?這和薄情寡義的老爺又有何差別?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嗎?夫人真是太可憐了,竟將一生都錯付給這麼一對無情的父子,真是太不值得了。
「夫人,您怎麼走得這麼早啊,夫人……嗚嗚……」米嬤嬤愈想愈是替主子心疼,眼淚也掉得更多更快了。
紀芙柔輕嘆一聲,這才開口說︰「春花,送嬤嬤回房休息。」
「等一下。」錢氏倏然出聲道︰「妹妹難道不解釋一下,剛剛米嬤嬤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話?」紀芙柔冷淡的看向她問道。
「妹妹先前不是與我說鋪子沒了嗎?但米嬤嬤剛剛卻說那兩間鋪子還在,妹妹不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要撒謊欺騙我們嗎?」錢氏道。
「嬤嬤剛剛有說那兩間鋪子還在嗎?是妹妹我的耳朵有問題,還是嫂嫂的耳朵有問題?妹妹我只听見了嬤嬤說那兩間鋪子是夫人——也就是我娘,親手交給小姐——也就是我,那鋪子是要留給我的。」說著,她轉頭看向兄長,問道︰「哥哥,剛剛嬤嬤是這樣說的沒錯吧?」
紀辰輝在妹妹淡然卻銳利逼人的直視目光下,不由自主的點頭。
「那麼,」紀芙柔將目光移回錢氏臉上,緩聲道︰「既然娘都把鋪子給了出去,鋪子又怎會還在呢?妹妹對嫂嫂說鋪子沒了,又怎會是撒謊欺騙?」
「但那兩間鋪子明明就還在,在你手中!」錢氏指控道。
「是,在我手中,娘將鋪子給了我,那便是我的,嫂嫂朝我要娘所留下的鋪子,我告訴嫂嫂娘並沒有留下鋪子要我交給哥哥,這完全是陳述事實,又何來撒謊欺騙?」她平靜的反問。
錢氏咬了咬唇雛,不甘心地道︰「可是誰能證明那兩間鋪子是娘留給你而不是留給你哥哥的?」
「嬤嬤剛說的話,難道還不能證明嗎?」
「她只是個下人,一個下人說的話能證明什麼?」
「下人?」紀芙柔眯了眯眼,轉頭看向兄長,問︰「哥哥也是這麼認為嗎?認為嬤嬤只是個沒有資格說話的下人?」
紀辰輝表情略顯不自然的避開妹妹咄咄逼人的目光,因心虛而氣弱的答道︰「米嬤嬤她本就是個下人。」
米嬤嬤的臉上頓時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她低下頭,再也不想多看變得如此薄情寡義的輝少爺一眼。
靶受著自己此時的痛心與難過,她突然有些慶幸夫人已經離世,若不然見到如今的少爺,夫人肯定會傷心欲絕,甚至還可能會被氣暈或氣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