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望去,就見幾步遠的地方站了個陌生男子,男子身穿灰色衣衫,料子說不上好,但很干淨平整,只是穿在他身上略顯緊繃,肌理分明的手臂,好似隨便一揮就能打死老虎。
偶爾抬頭間,陽光照亮了他的臉,也映得他臉龐上的刀疤清清楚楚,鐵血又粗獷的味道,幾乎是撲面而來。
眾人下意識地都閉了嘴巴,並迅速讓出了一條路。
趙建碩見眾人如此模樣,微微皺了眉頭,更顯出三分疏離冷漠。
他提步進了謝家院子,抬手把手里鞣制好的狼皮扔到了石磨上,說道︰「這是那日差點咬傷你們姊妹的野狼,我把皮子鞣制好了,改日拿去城里賣了,買藥壓壓驚吧。」
謝嬌娘闔上驚得微微張開的小嘴,狠狠咽了一口水,這才試探著應道︰「多謝……嗯,恩公當日的救命之恩,這狼皮本該恩公拿著,我不能收。」
趙建碩濃黑的眉頭一挑,卻好似沒听到這話,環視院子里的情形,冷冷問道︰「這些……可是欺上門鬧事的?」
說話間,他信步走上前,卻被王老四落在地上的鎬頭攔了去路,他眼里厲光一閃,抬腳就踩了上去。
啪嚓!
足有小孩手臂那麼粗的木手把瞬間折成了兩段,這若是踩上誰的手腳,怕是立刻骨碎筋斷。
王老四嚇得立刻退了出去,王家婆娘也跟著迅速溜到了門口,「呃,我家里還有活計要做……」
「對,家里的農作物還沒施肥呢!」
一家四口來時氣勢洶洶,走時也極為干脆,轉眼間就跑光了,連地上的鎬頭都不要了,村人忍不住心生鄙夷,這一家子欺軟怕硬,真是不要臉。」
「就是,大王莊里就屬他們家平日最招人煩了。」
按理,王老四一家已離去,眾人也該散去才是,但大家腳下卻是動也沒動,顯然對謝家突然冒出的幫手很是好奇。
謝嬌娘好不容易合攏了被驚得再次大張的嘴巴,剛琢磨該怎麼解釋一番時,王三叔終于姍姍來遲了。
他剛剛買了一只謝家的小豬回去,自然不想王老四給謝家扣上偷東西的名頭,否則他也成了「分贓者」,因此一听得消息便立刻趕來。
可他一大早就去了田里轉悠,距離謝家有一段路,待他好不容易趕來,事情已解決了,這會兒听得眾人低聲幾句,弄明白了事情經過,他同趙建碩見禮,寒暄道︰「六爺,真是讓您見笑了,謝家孤兒寡母,多謝您出手主持公道。」
趙建碩拱手還禮簡單應道︰「我不過是來送點東西,告辭。」說罷,他向眾人點點頭就離開了。
未待他走遠,眾人的一雙眼楮便紛紛往謝嬌娘的方向掃去,畢竟一個沒出嫁的姑娘同陌生男子有瓜葛,怎麼說都是于禮不合。
謝嬌娘察覺眾人的目光有異,趕緊借著向王三叔行禮的功夫,添了幾句,「三叔,您也是知道的,撿回小豬那日,我跟大妹差點被頭狼咬傷,幸得六爺一箭射殺了那頭野狼,這才保住了我們姊妹倆的小命。沒想到六爺不只熱心肋人,還胸懷仁慈,可憐我們家窮苦,他居然把狼皮也送來了,咱們小王莊多了這麼一位武藝高強又仗義大方的鄉親,可真是有福了。」
她這話說的巧妙,把趙建碩同謝家的來往說成了整座小王莊的福氣,听得眾人都是點頭稱好。
山居不易,不說城里的各種徭役賦稅沉重,就是山上的野獸也時不時下山禍害雞鴨牲口,多了個箭術高超的鄰居總是好事。
王三叔眯眼掃了謝嬌娘一眼,心里贊嘆不已,但面上不顯,呵呵笑道︰「咱們小王莊今日這般表現實在不錯,一家有事,大伙兒都幫著出頭,日後怕是再也沒人敢欺負到我們頭上了!好了,伙兒都忙去吧!」
眾人應和著,末了,紛紛扛著鎬頭及鋤頭下田去了。
謝嬌娘撿起地上斷成兩截的鎬頭,笑著遞給王三叔,「三叔,我們姊妹力氣小,也不會修這鎬頭,不如三叔拿回去拾掇一下,留著用吧。」
一把鎬頭雖然不值多少錢,但也要三、四十文才能買來,怎麼也算筆外財。
王三叔接過鎬頭,臉上的笑更真誠了三分,「那好,我拿回去修理一下。你們姊妹今日做得對,咱們小王莊的人可不能被外人欺負了,以後再有這事,盡避讓人去喊我,三叔替你們出頭。」
「好,我們就倚靠三叔撐腰了。」
謝嬌娘好言好語的送走王三叔,待得回身看到石磨上的狼皮,不禁有些發愣。
前世看多了英雄救美的電影,今日突然輪到自己,這滋味實在是有些古怪,好似有一點點惶恐,一點點疑惑,但更多的是甜蜜,細細密密地從心底鑽出來,纏繞了整個心髒,讓她感到有些窒息。
「大姊……」謝蕙娘扯了大姊的袖子,小手微微顫抖著,方才她雖然潑辣,到底還是年紀小,這會兒湊到大姊身邊,下意識地想找一個依靠。
謝嬌娘回過神,一把摟住大妹,安慰道︰「不怕,有大姊在,他們以後再也不敢來了。」
「嗯,那個六爺真厲害。」
「是啊,以後見到他記得要恭敬一些,大姊也得想想該如何答謝他。」
姊妹倆依偎著說話,讓何氏看得眼淚漣漣,若不是她身子不好,今日之事怎麼也輪不到兩個閨女出面。就算這事是王老四一家不對,但若傳揚去,怕是少不了潑辣之名扣在姊妹倆頭上,以後要想尋婆家,恐怕……
謝嬌娘沒想那麼多,安撫了大妹,轉眼看見那張毛色勻稱的狼皮,忍不住笑彎了眉眼。原本就要進城,如今添了這麼張狼皮,就算繡圖賣不出去,她也不會空手回來。
謝嬌娘這麼想著,趕緊安頓好家里,帶著大妹匆匆進城。
慶安城里照舊是人來人往,天氣較前幾日更為暖和,愛美的女子多半穿了飄逸的紗裙,于是街上搖著扇子游逛的男子也多了不少。
謝家姊妹無心看這個熱鬧,尋了個城門口賣包子的攤子,買了兩個包子,順便問到了兩家皮貨鋪子的位置。
第一家倒是離城門不遠,姊妹倆進去的時候,鋪子里只有一個小伙計拿著雞毛撢子打掃,許是見謝家姊妹穿戴普通,敷衍地問道︰「客人有何事?」
謝嬌娘也沒氣惱,笑著問道︰「小扮,我想買塊下等的狼皮好替爹爹做個護膝,不知道如今是什麼價?」
小伙計抬手一指牆上某處掛著的狼皮,輕蔑應道︰「就那塊,前日收來的,售價二兩。要買我就拿下來,不買也別折騰我。」
謝蕙娘小辣椒的脾氣,開口就要罵人,卻被大姊扯了一把,只能把話咽了回去。
謝嬌娘仔細看了那塊狼皮,轉頭帶著大妹出了鋪子,惹得小伙計嗤笑一聲。
謝蕙娘氣不過,抱怨道︰「大姊,你怎麼不讓我罵他幾句,開門做生意的,哪能這般失禮。」
謝嬌娘敲了她腦門一記,好笑道︰「咱們是為了打探價格,又不是真要買東西,萬一吵起來,真讓咱們買,你出得起銀兩啊?」
見大妹噘著嘴,她趕緊哄道︰「不過、咱們也沒白受氣,方才那狼皮上有箭孔,毛色也沒咱們的好,他既售二兩銀子,收價最少也七、八百文,這麼一算……咱們手上這張狼皮,怎麼說也要一兩銀子。」
「這麼多?」謝蕙娘樂壞了,家里一年除了秋日賣糧,其余時候別說是銀子,就連銅錢都少有進手的時候,沒想到今日她們居然要發財了。
「太好了,大姊,自打有那梨膏後,娘夜里便少咳嗽了,咱們今日再買一罐,好不好?還有,小妹的衣裳實在太破了,不如挑塊粗布做件新衣裳給她。還有……」
謝蕙娘嘰嘰喳喳的念叨著,說了足有三四樣東西,卻沒有一樣是給自己的,這讓謝嬌娘听得心酸,越發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銀兩,好照料娘親和兩個妹妹。
談話間,姊妹倆來到了第二家皮貨鋪子,這鋪子顯見是個會做生意的,比之第一家,小伙計很有人情味,就連老掌櫃也沒露出嫌棄之意。
謝嬌娘看著心里舒坦,也就沒再耍什麼小心眼,直接將狼皮鋪上櫃台,問道︰「掌櫃的,這張皮子,您看看能出什麼價?」
老掌櫃其實沒指望兩個小泵娘會拿出什麼好皮子,沒想到一出手便是張狼皮,欣喜的翻檢了好半晌,才開口道︰「姑娘,這獵皮子的人是個好手,沒留箭孔,但春日的皮子不如初冬的實,這價格嘛……我出一兩,如何?」
謝蕙娘欣喜的立刻就要答應,謝嬌娘卻瞪了她一眼,笑著反駁道︰「掌櫃的,雖然這狼皮是前些日子獵的,但這頭狼顯然並未因冬日而挨餓吃苦,瞧,這毛色不僅勻稱且亮滑,如今也沒熱到換毛的時候,更談不上薄厚,您不如給個實惠的價格,待我家里人又獵了皮子,我定再拿到您這里賣。」
老掌櫃有些猶豫,到底舍不得這張皮子,又惦記這好獵手再打張皮毛來賣,遂道︰「那就一兩二,這可是最高價了。」
「好,謝謝掌櫃,以後一定常來往。」謝嬌娘終于笑了,爽快的把皮子卷了推過去。
老掌櫃笑眯眯的招了小伙計把狼皮吊在牆邊架子上,轉身要拿銀兩給謝嬌娘,她卻開口請他付銅錢給自己。
一千兩百文銅錢,足足裝了半筐子,比那狼皮沉多了,但謝家姊妹可是半點不嫌重,笑得如同兩朵花一樣。
有了這些銅錢,謝嬌娘對于賣繡圖一事也沒那麼迫切了。
她尋得慶安城內最有名氣的錦繡莊走了進去,春日換新裝,正是繡莊最忙碌的時候,小伙計高聲招呼了一聲,就繼續小跑著去替客人取綢緞了。
謝嬌娘想了想,逮著小伙計空閑的時候,把裝著繡圖的布袋子連同十文錢塞了過去,請他得空時拿給管事看看,小伙計見有銅錢可賺,也就快的應下了。
姊妹倆了錦繡莊,進了雜貨鋪,買全了想要買的東西,花掉了一半的銅錢。
待得城時,謝嬌娘不經意地覷了眼包子攤,突然心頭一動,帶著大妹折進了旁邊一家肉鋪。
一百文錢,買了三斤五花肉,外加七八根大骨。
謝蕙娘心疼的跳腳,出了城門還對著大姊念叨道︰「哎呀,這些錢都夠買兩塊布了,再替小妹做條裙子也好……」
謝嬌娘被她念得頭疼,只能回她吐實道︰「我買肉不是嘴饞,一來,小妹和娘都該補補身子。二來,那狼皮可是趙六爺送來的,咱們得了便宜,總要送點謝禮過去,太貴的買不起,我就琢磨著蒸點包子送去。」
謝蕙娘這才知道自己誤會大姊了,臉紅應道︰「還是大姊想得周全,剛才當我沒說。」
謝嬌娘好笑的敲了她額頭一記,姊妹倆踩著漸漸西斜的陽光回家去了。
何氏等得心急,好不易盼到兩個女兒回來,隨即被一桌子的東西晃花了眼,謝麗娘更是幾乎要撲上去抱著那些肉骨頭生啃,幸好謝嬌娘眼捷手快的塞了包芝麻糖給她。
雖然謝家的飯只添了把小白菜配饅頭吃,但因為熬了鍋骨頭湯,倒也顯得豐盛。
這一晚,母女四個圍著桌子,難得嘗到了年後的第一頓肉味。
窗外的春風因為夜的來臨,越發顯得悠閑自在。它悄悄地溜進謝家屋子里轉了一圈,帶著肉香溜去了隔壁的院子,隔壁李家的娃兒嗅著味道,就不肯再吃飯,鬧著要吃肉。
李大娘朝著兒子的拍了一記,罵道;「吃肉、吃肉!你就知道吃,也不看你老子有沒有替你掙回一塊肉錢!」
孩子的爹叫李老實,听得這話,幾乎要把臉埋到碗里,倒是李老太太很是氣惱兒媳婦罵兒子、打孫子,就道︰「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孩子想吃,去隔壁討一碗就是了,以後再找機會還她們便是。」
李大娘撇撇嘴,但看著躺在地上干嚎的兒子,到底還是拿了個最大的陶碗往門外去。饞小子見狀,趕緊爬起來追了上去,只有李老實動了動嘴皮子,最後卻把頭低了下去。
謝家四口這會兒已經吃完了晚飯,因為難得的飽足,都賴在桌邊話家常。
李大娘母子沒敲門直接闖了進去,眼見謝家一派和樂模樣,屋里又滿是肉香,眼底不禁閃過一抹嫉妒之色。
她皮笑肉不笑的招呼道︰「哎呀,大妹子,你們這是剛吃完飯啊?剩沒剩點菜湯,替我盛一碗,我家孩子平時也沒特別貪嘴,今日卻嗅著你家的肉香犯傻呢。」
說著話,她探頭往湯鍋里探看,那模樣顯得特別隨意,好像此處是自家屋子一樣。
何氏皺了眉頭,心里自然不喜,但她因身子不好,無法時刻照看著女兒們,只盼著鄰里待幾個女兒好些,遂也隱忍慣了,不敢輕易得罪。
「嫂子,家里不過煮了點骨頭湯,沒做什麼葷菜。」
「骨頭湯啊?」李大娘撇撇嘴,一臉嫌棄的模樣,「行啊,那就盛一碗吧。我就說你家窮得都快吃不上飯了,怎麼可能炖肉吃。」
謝嬌娘沒來得及說什麼,謝蕙娘這火爆脾氣已經忍耐不住了,開口便道︰「嫌我們家窮,那你上什麼門啊,那麼有錢就自己炖肉吃去,拿著碗來我家干什麼!」
李大娘被罵得掛不住面子,把碗重重摔在桌子上,惱道︰「要你們家一碗湯怎麼了,左鄰右舍住著還這麼小氣,也不怕以後沒人願意跟你們家來往。」
「不怕,我們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從沒想著厚臉皮到人家家里要飯吃,還不知道羞恥。」謝嬌娘拿起桌上的陶碗,直接塞回她手里,攆人道︰「我家窮,大娘家里富有,那就趕緊回去炖肉吧,我們保管不上門去討要!」
「你、你……」
李大娘氣得半死,正想再罵人,沒想到自家兒子卻心急的直接上桌扒湯鍋,一個用力過猛,打翻了整鍋湯,湯鍋更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湯水也撒了一地,謝麗娘當場心疼的哭了起來。
李大娘心虛的扯回了兒子,嘀咕道︰「不過是一鍋湯嘛,哭什麼,像摔了聚寶盆一樣。」
聞言,謝蕙娘實在忍耐不住,直接抄起湯勺砸了過去。
李大娘趁勢拉著兒子竄到謝家門外,眼見謝蕙娘打不著了,這才高聲扔了一句,「一家子窮鬼,不知道哪里勾引了野男人才得了一口吃食,還真當我稀宇啊,哼,你們就別栽在我手上,否則我定把你們的丑事宣揚出去。」
謝嬌娘正好追出來關門,听得這話,回罵道︰「留著這心思看看要再去誰家討飯吃吧,我們一家就是餓死,也不會像你這麼厚臉皮!」
「哼,讓你嘴硬,先前跳河沒死成,還有臉在這莊里進進出出,我要是你就直接死了算了,過幾個月官配個瘸腿瞎眼的光棍漢,有你受的!」李大娘罵得痛快,口水橫飛。
謝嬌娘听得有些愣怔,她畢竟是被動的吸收原主記憶,平日不去翻動,幾乎不會浮現,這會兒突然被李大娘挑開,某段讓她驚恐的記憶猛然涌現,一時間令她有些難以接受。
謝蕙娘見大姊如此,以為她是被李大娘罵得傷心了,抄起院子角落的掃帚就要打人。
李大娘到底理虧,嘴巴痛快了,就趕緊拎著闖禍的兒子躲回了自家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