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去給我查!查我崇德五年到景陽元年期間發生的任何事,從東源縣查起,那兒有個老山口村……」
老山口村……這幾日沈萬里的腦海中不斷浮現這幾個字,他越想,越覺得有一座模糊的村落正在記憶中成形,他感到眼熟,似曾相識,卻不知在哪里。
一個看起來和他很熟的男人朝他走來,似乎是村長,對方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談笑了好一會兒才走開,兩人交情不錯。
不過最常見到的是在柳樹下迎風而立的女子,她的面容很模糊,看不清長相,綰起婦人髻,插上簡單的木釵,身上是素淨的衣裙,笑容柔軟暖,嫵媚多情。
而在昨夜,他夢見自個兒成親了,妻子很快生下他們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虎頭虎腦的十分討喜。
接著他手里抱著女兒,哭聲細得有如幼貓嗚咽,他疼如心肝的抱著四處走動,看她由一丁點大,到漸漸會翻身,會走路,會軟糯的喊爹,他的心被女兒的笑臉給融化了,他想著要把世上最好的都給女兒,讓她平安快樂的長大。
醒來,他的眼眶是濕的,瞧見枕畔無人,心中頓時悵然不已,他應該有妻有子的,卻被人隱瞞。
思及此,沈萬里原本深幽的目光倏地變得犀利。
自老太爺沈揚名開始,從正一品的驃騎大將軍到二品征西將軍,三品懷化將軍,四、五品的定遠將軍和寧遠將軍,一門忠烈,上下五代共有二十七名將軍。
而長者在不分家是沈家家訓,老太爺故去,老太君仍在,因此沈家人分居不分府,還住在同條巷子里,彼此的居處是連在一起的,開了一道互通的月洞門,往來便利,這條原本叫葫蘆胡同的巷子也改名為將軍巷。
沈萬里是第四代長房嫡孫,他的旁系佷子中已有兩名是游擊將軍和昭武校尉,他們的年紀比辛大郎大五、六歲。
他是在景陽六年那年回到將軍府的,那時他對在這之前發生的事全無記憶,他所有的認知中斷在崇德五年。
掌中饋的大夫人……也就是他爹續娶的繼室,她眼泛淚光地用著溫柔似水的聲音說他曾受過傷,昏迷了幾年,好不容易人清醒了卻忘了過去,結果一出府就沒了消息,幸好現在他自個兒回來了,記起了一切。
那時他已二十有二了,繼母歡喜地打算為他找門親事,對象是她娘家佷女。
只是說不上什麼原因,當時的他十分排斥成親,眼看著婚事就要定下來,他心里不甘願受人擺布,索性隨大軍出征,從一名先鋒軍做起,一去七年不曾回轉。
「將軍,那對兄妹真是你的兒女嗎?」會不會是騙子?
說話的人叫高鳴鳳,是沈萬里少數信任的自己人,他娘是沈萬里的女乃娘,兩人自幼便一直在一起,相處如兄弟,直到他「昏迷」。
「我不確定,但是……我希望他們是。」他快三十了,哪能不盼著兒女成雙,有子嗣承繼家業。
辛大郎那驚人臂力是他最大的長處,放入軍營一、兩年便可成材,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的性子,不是不好,而是太魯直了,無防人之心,若他能有幾分辛未塵的聰慧,在這將軍府中有誰能與他比肩?
至于辛未塵,她那過人的慧黠和狠絕,連他都自嘆不如,若把將軍府交到她手中,至少可保百年繁華。
雖然還未得到證實,但沈萬里心里已經有底了,在听到辛大郎只有十二歲時,他驚愕之余已信了七分,算了算年歲是生得起,正好是他全無記憶的那段空白,他不信自己足足昏迷了七年,那太不可思議了。
「如果他們真是將軍的親生子,將軍要帶他們回府認祖歸宗嗎?」那幾年他被大夫人調到外地,因此對將軍昏迷多年一事不甚明了,是將軍回府後才又將他調回府內,管著外院。
沈萬里目光一冷。「是我的種就得姓沈,豈能流落在外。」
「將軍,你想過夫人會怎麼說嗎?」高鳴鳳口中的夫人指的是將軍夫人趙曼青、沈萬里的繼母。
「她不是整天念著讓我早點成親,生幾個孩子讓府里熱鬧些嗎?我順了她的心意,她還有什麼不滿意?」有了現成的媳婦和孫子孫女,不用她再費心,省得她埋怨府里事多,沒人分擔。
趙曼青嫁進將軍府時沈萬里已經十歲了,來年她生下嫡次子沈萬程,而後又有一子一女沈萬揚、沈明珠陸續出生,向來不管事的老太君也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在府里如魚得水般快意,沒人使絆子。
但是人容易生貪念,好還要再好,老太君剛過了七十大壽了,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一旦她隨老太爺去了,將軍府誓必要分家,上百年的基業將分崩離析,長房分得再多也會損失不少財物,造成公中的不足。
最重要的是各房的私產歸各房所有,不列入公中,一旦分家各自帶走,公中所得就只來自祖宗祭田、莊子出產和前人留下來的鋪子,以及眾人的俸祿。
換言之,沈萬里打了七年仗所獲得的賞賜並不納入公中,他每年只需上繳約千兩的俸銀,余下的炭銀、各種孝敬皆歸他所有,外院、內院的用度是分開的,趙曼青管不到這一塊。
而沈萬里還有他生母留下來的大筆陪嫁,每年有十幾萬兩的入賬,教人十分眼紅。
在沈萬里還沒回來前,這些財物都由趙曼青代為管理,她做了一本賬冊讓人方便查閱,條條分明,一目了然。
但是明顯地財物上的進帳少了很多,她用天災、蟲害、管理不當等理由來搪塞,教人無從查起。
因此沈萬里出征前便將她手中的權限跟收回來,交給信任的兒時玩伴高鳴鳳替他管理。
如今沈萬里班師回朝,趙曼青又盯上他了,想著肥水不落外人田,又一次自薦自家佷女,想再次把他的私庫掌控在手中。
斑鳴鳳憋笑道︰「想來夫人還是更中意趙家小姐,這回這個年方十六,端莊賢雅,秀外慧中,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堪為良配。」
「你是說她容不下我的妻兒?」
「將軍,不是說還不確定嗎?」現在講這些都太早了。
「父子天性,看到那兩個孩子,我的心無法平靜,你沒瞧見我女兒,那眉飛色舞的得意樣多討人歡喜,跟我年少時的張狂簡直一模一樣,不把擾人的魑魅魍魎看在眼里。」她狂在骨子里,睥睨世人,冷眼旁觀他人造化。
一說起辛未塵,為爹的驕傲飛揚在沈萬里眼底,他想到女兒不屑認父的神情,鋒利到令人難以招架的言詞,以及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他的心就脹得滿滿的,巴不得立即將母子三人接回府。
「將軍……」高鳴鳳想勸的是,抱持越大希望,失望也會越重。
沈萬里苦澀一笑,「我知道我太急躁了,想得太理所當然,雖然我沒有和他們相處的記憶,可是我感覺到血脈的親近,我一直夢到一個帶著一雙兒女在村子生活的女人,她一對我笑,我的心都化了,掏心掏肺的只想對她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高鳴鳳知道他對失去的那七年記憶十分在意,一度讓人去探查,但總查不到個所以然來。
昏睡了七年,這種爛借口虧大夫人編得出來,當每個人都是三歲孩童嗎?若真是長期臥床,怎麼養出長年勞作的厚繭和黝黑膚色?從外地趕回來的他,還以為將軍這些年都待在軍營里。
「鳴鳳,我想去見見他們,也許多見幾回,我就會想起來了。」不知道他們母子三人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沒有男人撐門戶,肯定受了不少委屈,要不嬌弱的小女兒也不會有剛硬的一面,像頭小母老虎張牙舞爪。
斑鳴鳳先是一頓,接著再提醒道︰「想見就去見,不過小心點別讓夫人發現,她最近盯你盯得很緊,沒促成你和趙小姐的婚事誓不罷休,也許說不定你多去幾回也就覺得是自己多想了,是兄妹倆認錯人了。」物有相同人有相似,錯認也不是不可能。
「不會錯,那孩子的眼神太直接,讓人一眼就能直透她的嘲弄。」慧極必傷,還是單純些好。
听他口口聲聲的維護,高鳴鳳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不過他倒是有興趣去瞧瞧三戰得勝的神臂少年,以及舌戰群雄的小泵娘,他們應該很有趣。
這邊是千方百計的想證實是一家人好名正言順的將人迎進門,夫妻重逢,父子、父女重享天倫,接續曾經的緣斷,重新凝聚分散的親情。
而另一邊則是想著該怎麼斷親,矢口否認有丈夫,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干麼找個男人來管住自己,而且這個男人還附帶繼母、繼弟、繼妹和繼佷子、繼佷女,以及一堆麻煩。
對,辛靜湖就是怕麻煩,她苦惱著該當個寡婦或是和離,沈萬里是什麼玩意兒,她和他一點感情也沒有,要和他睡同床,做夫妻間該做的事,她想到就作嘔。
不行,絕對不行!做人要有節操,她半夜模進將軍府將人抹了脖子吧!那麼他們便能了無牽掛的回老山口村。
「不行,收起你腦子里那些不可取的主意,為了哥哥,沈萬里必須活著,而且必須成為你同床共枕的丈夫。」娘的眼珠子一動,辛未塵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這人的做法很直接,打算來個永除後患。
辛靜湖不快的挑眉。「你要犧牲我?」
「言重了,想女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我是為你著想,有個順理成章的丈夫,好過你一枝紅杏出牆去,這年頭逮到偷漢子是要浸豬籠的,你泳技再好也難以從水底逃月兌。」而她不想費勁去搭救,她水性不好,是標準的入水沉。
「你這個死丫頭說什麼鬼話,你三十歲時曾饑渴如虎,沒男人不可嗎?敢把我往男人床上推,我咬死你!」辛靜湖絕對做得出這種事,一點也沒有同為老鄉的情分。
「我才十歲,听不懂娘在說什麼。」辛未塵用針穿線,串了串檀香珠子,用細針在佛珠上刻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河東母獅一瞪眼,伸指往女兒腦門一戳。「少裝了,我說的是你的前一世,辛無心活到三十五歲,我不信你和男人沒點什麼,那時謠傳你和武打明星阮少甫有一腿,好事將近。」
「阮少甫是我的病人,腦癌末期,原本是要等國醫醫學會議結束,便回去為他開刀。」日期、床位都排定好了。
辛靜湖驚呼一聲,「難怪他最後還是死了,大家都說他用情過深,放不下你,所傷心過度死于心碎。」
原來這才是真相,阮少死于癌末,而非殉情,為他送行的迷哥迷姊們白哭了一場,綿延十里長的紅玖瑰花道葬的不是愛情,而是笑話。
「娘,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個兒吧!我估算這一、兩天,你的丈夫、我的爹,就會找上門來,你最好想想要怎麼和他久別重逢,如果見面就給人一拳,我建議你拿條麻繩先把自己給吊死吧。」省得身分曝露,讓人發覺她不是原主。
這女兒的腦子是怎麼長的,連她想什麼都曉得。被人捉個正著的辛靜湖面上一訕,有些不滿地道︰「我和他不熟,兩人沒話談,你想個辦法讓我們錯開。」
辛未塵要笑不笑偷睇了膽小的娘一眼,「放心,他對你也不熟,兩個不熟的人對不熟的人正好扯平,你就當做第一次見面的相看,盡量把你暴力的一面隱藏好,反正他也不記得我那個無緣娘是何種性情。」
「蒙蒙,我好想揍你。」她說的話讓人好想扁,涼涼的語氣太幸災樂禍了。
「娘,我還是孩子,虐童是犯法的。」嗯!經文刻完了,明兒個拿到廟里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後再送人。
辛靜湖手癢的扳著指關節,她好想動手。「你等著看我笑話是吧?」
辛未塵將佛珠收好,再用手指將落在額前的碎發往耳後撩,「你該想好的是如何應付將軍府的繼婆婆,我讓人打探了,她溫良恭儉,賢淑寬厚,善待下人……」
「實話。」別跟她廢話一籮筐。
「實話是善做表面功夫,擺著菩薩笑臉暗里藏刀,還有個貪財的小毛病,她表面來你就表面回,不要正面起沖突,雖然她不是正經婆婆,但孝字當道,你還是比較吃虧。」若是對方故意擺婆婆的款兒,當媳婦的仍要伏低做小,不能頂撞。
「蒙蒙呀!我不介意服侍一位癱瘓在床的婆婆,你那些藥……借來一用,大家都省麻煩。」
「娘,害人之心不可有。」嘖!都被寵壞了,動不動就使小手段,腦子不用會退化。
「辛未塵——」她害的人還少嗎?有臉數落人。
「我是說不到必要不要用,就算要用也得合情合理,不啟人疑竇,循序漸進,我爹那些手下知曉我對毒小有成就,若是我們才一進府她就出事,第一個被懷疑的便是你女兒我。」她要大家都淡忘她的才能,人是善忘的,一年半載也就春夢了無痕。
「你說的倒有幾分道理。」婆婆這一門功課先跳過,兩人相處的時間不多,如今她要面對的是朝夕得見的男人。
「你也不用擔心,最教人臉紅心跳的床事大不了你以兩人分開太久,不熟稔為由,要求分房,要他想起你們的過往才肯同床共枕。」辛未塵覺得心累,唉!為什麼她還得為自家爹娘牽紅線,她又不是穿成紅娘。
「好主意。」辛靜湖頓時目光一亮。
主意是好,但……「只能拖得了一時,根據宅門定律第一條,惡毒的婆婆一定會塞小妾,說什麼長者賜,不可辭,所以為了你的兒子女兒好,你要牢牢霸住我爹,把小三、小四、小五都消滅掉,還有最可恨的……」
「什麼?」她不會一整天都跟後宅女人斗個沒完吧?
「表妹。」最惡女配第一名。
「禍害全家和諧的原凶,你得仔細提防,不過我爹是專情又長情的人,只要牢牢捉住他的心,他會只對你一個人好,什麼側室、姨娘、小妾、通房統交給他處理。」人的本性不會變,如果還是原來的爹,他對妻小十分愛護。
「你明著在幫我逃避,實則是偷偷想要撮合我和你爹,是吧?」這丫頭真賊,她這時候才看出暗藏一手。
辛未塵忍俊不禁,「反正我娘不在了,你來當個後娘又何妨,你該看得出哥哥一直想要爹娘生活在一起,我們都不是孩子,滿足他不算太糟,他那股傻勁呀!教人想推他一把。」
「辛大郎是你的軟肋。」再冷血的人,心里也有一塊是軟的。
「是,誰傷害他我就讓誰不痛快。」伍老三幾人就是扎扎實實踩到了她的底線。
「你……」不累嗎?看著女兒日漸長開的俏臉,辛靜湖不免有些心疼。
「娘、妹妹,爹來了,你們出來,爹來看我們了,還帶了好多東西給我們,快來看……」
說曹操,曹操就到,真靈驗。
听著辛大郎歡天喜地的呼喊,母女倆相視一眼,一個面色發白,不太自信,一個莞爾勾唇,笑意盈盈。
「娘、妹妹,你們在干什麼,爹等好久了,我要不要倒茶給爹喝?」可是爹又不是客人。
「喝什麼喝,打碗井水給他解渴就很對得起他了,我等了他七年,他等我們一會兒會減壽十年嗎?」催什麼催,財神老爺到才值得她心急。
完了,原形畢露,她就不能忍一下嗎?腳下踉蹌的辛未塵很想掩耳裝聾,她娘也太……奔放了,開口破綻百出。
看到從屋里走出來的女子,沈萬里的腦中轟然一響,村口柳樹下的身影有了面容,就是她。「你曾在柳樹下為你的男人送飯嗎?」
「我不……」辛靜湖正想回他一句「哪來的男人」,忽地感覺腰間一疼,她用眼角余光一睨,就見在身後的乖女兒手拿銀針,只要她說錯話就要再往她身上扎針的模樣。「多少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住。」
嗯!表情夠哀怨,像個苦等丈夫多年的小媳婦。辛未塵滿意的點點頭。
「我……呃!我不記得成過親,所以……沒去找你,你知道我是誰嗎?大郎喊我爹……」沈萬里有些不自在,殺敵上陣沖第一的他居然耳根泛紅,像第一次見媳婦的小伙子。
見狀,一向落落大方的辛靜湖也有些放不開,嗓音不自覺放柔,「你是萬子,我的丈夫,我等著等著就當你出遠門了,問君何時歸,也只能在天的盡頭等待……」
天哪!她想吐,這麼文藝的對白娘怎麼說得出口,她不是打算和離嗎?覺得快反胃的辛未塵趕緊離開夫妻重聚的心形氛圍中,臨走前不忘拉著笑出一口白牙的大蠟蝕。
「阿湖……」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