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呆坐多久,直到外頭響起了店小二的聲音,張沁玥才回過了神。
「夫人請姑娘去後院用飯。」
「謝小扮。」張沁玥將瓷罐給收好,又看了銅鏡里的自己一眼,這才起身拉開房門,對店小二點點頭。
店小二的眸光因為看到張沁玥而倏地一亮,他平時就知道她長得好,但她總是一身灰或青的打扮,乍看根本毫不起眼,如今一身粉女敕衣裝,襯得膚色更加白皙,身上的味道也特別好聞。
張沁玥假裝沒有注意到店小二眼中的驚艷,緩緩走到後院的廳堂,呂氏已經帶著溫湘等著她。
溫湘本就因為要等張沁玥到來才能動筷感到不悅,一看到她穿著自己的舊衣裳卻更顯得出挑,她眼中的不滿都快要溢出來了。
她明明故意挑了件自己不要的舊衣,上頭沒有太多花樣,卻還能給她穿出這樣的風情來,真真氣人。
「快過來坐。」呂氏當做沒瞧見自家閨女的不悅,忙著招呼,「我特地讓廚子給你做了湯,可得多喝點。」
「謝嬸子。」
溫湘抿著嘴,或許是顧念娘親在一旁,並沒有出言諷刺,但明顯看出不悅,所以沒吃幾口飯。
呂氏見狀,正想叨念她幾句,大堂的掌櫃突然急急的過來,附耳跟呂氏說了幾句話。
呂氏先是面露驚訝,隨即笑開來,立刻站起身,「玥姐兒,你多吃些,嬸子有事先去處理。」還沒等張沁玥反應過來,她就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溫湘等娘親一走,也不再端著樣子,將手中的筷子一甩。
張沁玥冷冷的看她一眼,優雅的繼續用餐。
「真不要臉。」溫湘冷冷一哼,依然沒拿碗筷,一副不屑與她共進餐的樣子。
張沁玥對她的傲嬌沒反應,依然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她不像溫湘,會為了心里的不痛快跟自己的肚皮過不去。
外頭依然大雨滂沱,室內卻是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張沁玥越平靜,溫湘就越生氣。
這時門口響起了聲響,張沁玥抬頭看了一眼,認出在門口的身影是富林樓對面陳家布莊老板的閨女陳曉絲。
陳曉絲長得不比溫湘,性子卻比溫湘更驕縱幾分,當初溫湘就是跟陳曉絲交好,才與張沁玥日漸疏遠。
在邊強,對女子的約束不若在京城多,天還未全黑,小泵娘彼此探訪也是被允許的,更別提這兩家都是在同一條大街上做生意。
陳曉絲原是滿懷興奮的來找溫湘,但一看到在屋內的張沁玥,臉上笑意一隱,浮現嘲諷。「瞧瞧這是誰啊!這才什麼時辰,就用起飯了。」
溫湘拉著陳曉絲,「就是個乞丐,我娘怕人餓了,還提前開了飯。你吃了嗎?一起用。」
陳曉絲一哼,「你都說是乞丐了,我與她同桌,可不是低了我的身分。」
對兩個小丫頭的批評,張沁玥置若罔聞,吃著菜,喝著湯,一派怡然自得。
陳曉絲見自己的諷刺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不到回應,不由得氣惱,明明就是個村婦,卻端著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令人作嘔。
「曉絲,你別理她。找我什麼事?」
陳曉絲原想再諷刺張沁玥幾句,但溫湘一問,她這才記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笑開了臉,看著溫湘道︰「方才我見你爹回來了。」
溫湘頓時眼楮一亮,「我爹回來了?!這可好了,他這一趟可去得夠久了,難怪我娘方才急急的出去,肯定是要去迎接我爹。」
「回來的不單是你爹,還有幾名將士。」
溫湘有些驚訝,「將士?」
陳曉絲用力的點著頭,「我听我爹跟我娘說,為首的將士一身鎧甲,腰間佩劍非俗物,坐騎是匹毛色黑亮的大宛寶馬,你說,這樣的人身分肯定不一般,所以我才來問問你,你可知這人是誰?」
兩個小泵娘跟甘州一帶絕大部分百姓一般,都把守著邊疆的將士當成了英雄,尤其是有官階、握有實權的將領。
陳曉絲的心思向來較為活絡,清楚可以讓溫湘的爹娘以禮相待,來人的身分肯定不普通,她的心忍不住雀躍。「我的好湘兒,你快讓人去打听打听。」
「何必讓人打听,」溫湘說道,「我們自個兒去瞧瞧。」
陳曉絲臉微紅,瞋了她一眼,「這樣好嗎?若是嬸子知道了,會不會說我們不知羞?」
「你來找我,想吃咱們店里的招牌醉雞,我請你吃,我娘听了還能說什麼?走!我們出去。」
陳曉絲一笑,兩姊妹手拉著手開心的轉身離去。
被視為無物的張沁玥沒將兩人的態度放在心上,剩下她一個人,反而更自在。
盎林樓的廚子手藝好,飯菜滋味不錯。這陣子因為弟弟的事,她吃的少,今天倒難得因為吃了好菜而勾起了食欲,多吃了半碗飯。
吃飽落筷,張沁玥滿足的勾了下嘴角,起身打算收拾,外頭卻不平靜了起來。
她好奇的一抬頭,就看到呂氏將一臉不情願的溫湘給拉進來,兩人身旁已然不見陳曉絲的身影。
「你這丫頭給我乖乖的待在房里,」呂氏斥道︰「也不想想自己是個還沒說親事的姑娘,丟人現眼的直盯著男人瞧。」
溫湘被數落,面上也是掛不住,但嘴上還是不服輸,「是曉絲想吃點東西,我們才到前頭去,怎麼咱們開酒樓還不讓吃的嗎?」
呂氏不客氣的戳了戳她的頭,「你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嗎?我告訴你,這次同你爹一道的幾位大人是要回京,遇上大雨才打算在咱們酒樓住上一宿,你一個姑娘家,可別丟人現眼硬往人家跟前湊。」
「娘,你說什麼啊!」溫湘畢竟是個小泵娘,臉皮薄,一被說穿了心思,隨即漲紅了臉,「我不過是去瞧一眼,你說到哪里去了!」
「我說什麼,你心知肚明,你不覺得難看,我還替你覺得丟人,」呂氏沒好氣的哼道。
她原本也認為就算讓自家閨女向幾名將士行禮招呼一聲也無妨,但丈夫光是在大堂看到女兒就不留情面的拉下了臉,當眾斥責她一聲不會教女。她面上掛不住之余,細思才驚覺女兒此舉的不妥,有可能讓貴人們誤會他們另有所圖,所以趕忙讓陳曉絲回去,把女兒拉回院子里。
「你別總是跟著陳曉絲那丫頭的後頭轉,這都多大年紀了,還這麼不著調。好好的跟你玥兒姊姊學學,瞧瞧人家多沉穩。」
溫湘頓時一臉厭惡,「娘,你要我跟她學?!她不過就是個土村婦!」
呂氏狠瞪了女兒一眼,一口一聲說人家是村婦,難登大雅之堂,也不想想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可比個村婦還不知羞恥。
呂氏氣不過,原想再好好敲打女兒一番,偏偏這時酒樓正忙,她只能丟下一句,「晚點回來再收拾你。」
娘親一離開,溫湘立刻一撇嘴,目光對上了張沁玥,更為氣惱,「看什麼?」
張沁玥收回目光,沒理會溫湘,肚子也飽了,既然人家看她生厭,她也不想留下來看人臉色,徑自起身離開。
才踏出門,就听到里頭摔東西的聲響,她在心中嘆了口氣,溫叔和嬸子人還不錯,可惜教出一個令人頭疼的閨女。
她緩緩的走出後院,往今晚所住的廂房走去。
一陣風吹來,帶來些許涼意,一個轉眼,夏天就要過去了,空氣中漸染了秋意。
今日一場大雨來得急,明日大山里的木耳、野茹該長得不少,就算日後不將山貨賣進富林樓,她也該為將要到來的寒冬備上糧食。若是明日回去得早,應該還能得空進山采集。
心中兀自盤算,隱約間,听到後頭有步伐聲由遠而近,她微側身看了一眼,就見溫富林恭敬的帶著三名一身戎裝的士兵走過來,里頭竟然還有熟人——田仁青。
她一時閃神,等回過神時,人已經快到了跟前,她斂下眉眼,恭敬的讓到了一旁。
張沁玥的舉動是尊敬也是避嫌,溫富林遠遠看著,對她的表現十分滿意,腦子同時閃過方才在大堂上盯著男人看的女兒,兩相對比,他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陣羞惱。
田仁青一眼就認出了張沁玥,他沒料到會遇見她,忍不住輕呼了一聲,「張姑娘。」
他的聲音很輕,本不該引起太多動靜,但走在略前方的人卻停下了腳步。
張沁玥低垂的視線中出現一雙大腳——穿著綁腿戰靴,上頭繡著祈求平安吉祥的目雲紋,這樣的繡法熟悉得根本是出自她的手……她的心沒來由的跳了一下,下意識的抬起頭。
除了溫富林外的三人,個個人高馬大,尤其是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目測身長超過八尺,一身鎧甲在身,正如陳曉絲所猜測,此人身分不凡。
她心里雖然對於說書人嘴里說的英雄氣概深感懷疑,但如今親眼看到一個威武的將士站在面前,眸光清冷,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她竟克制不住的心跳加快。
只是思緒飛快一轉,她想到了弟弟的死,腦中閃過的只剩一句「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樣的悲涼,以前她不懂,現在卻是點滴在心頭。
她對自己竟然會莫名對這一身戎裝、威武挺拔的男人心生崇拜,感到厭惡,激動的思緒瞬間冷靜下來,再次垂下眼眸。
戰君澤低頭看她,鼻間纏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桂花香氣,他雖是一介武將,但他年紀輕輕便能位居高位也不是個蠢人,不過短短一瞬,他從她的眼中看出了崇拜、驚嘆再到嫌棄,他在她垂下目光的同時也收回目光,不發一語的越過她身旁。
溫富林不解的看了戰君澤的背影一眼,但也不敢多言,連忙快走幾步,招呼人進入張沁玥對面的廂房。
真到耳際響起房門關上的聲響,張沁玥這才抬起頭,片刻不停留的走進自己的房里,毫不留戀的關上房門。
「明日戰大人還得趕著回京,小的就不打擾,另外兩位大人的廂房也已收拾妥當,就在院外幾步路,小的領兩位大人前去。」
「溫當家別忙,等會兒我與田兵長自己過去便成了。你也忙了一天了,早點下去休息吧。」開口的是跟在田仁青身旁的王漢宇,這一路上他不是沒看出溫富林的討好,不得不說這個甘州城最大酒樓的當家有幾分能耐,十分知禮識趣,可惜對上的是最厭惡這一套的戰君澤。
溫富林不敢多言,恭敬的說道︰「大人早點歇息。小的先告退。」
「溫老爺,暫且留步。」戰君澤解下了腰間的佩劍放在桌上,出聲道。
王漢宇不由得輕挑了下眉頭,與田仁青交換一抹好奇的眼神。
溫富林連忙低頭停下腳步。這位副將生性少言,一路上並未與他多作交談,明明年紀輕輕,卻有難得的霸氣沉穩,令人心生畏懼,「不知大人還有何吩咐?」
看著溫富林小心翼翼的樣子,戰君澤感到有些膩味,他是個武將,不講究規矩,偏偏百姓見到官,尤其是他一身戎裝,還是難以改變骨子里的懼怕,連抬頭看他都不敢。
他壓下心頭不耐,淡淡的說道︰「不過是想向溫老爺打听件事。」
「不知大人想要打听何事?」
「我手下有名醫官,姓張名洛,有個姊姊名喚張沁玥,就住在甘州城外的張家屯。」
溫富林聞言,心頭閃過訝異,放眼嘉峪關,除了軒轅將軍,就是戰君澤這個少年副將最被看重,甚至傳聞軒轅家有意提拔戰君澤,打算幾年後讓他鎮守邊關。
張洛醫術了得,在軍中頗有聲望,這一點溫富林是有所耳聞,但是說白了仍舊只是個小小醫官,不想如今竟能讓戰君澤放在心上,還問起家鄉胞姊?!
這次前往邊疆,他本來還想找個機會跟張洛一敘,卻沒想到得到的消息是張洛為救同袍而死,遺物都被人送回了張家屯。
在軍中關於張洛的死沒有太多人談論,他也不敢細查,如今戰君澤突然提起張洛和張沁玥……想起這一路,田仁青和王漢宇對戰君澤細心照看,他隱約猜到戰君澤身上有傷,思及此,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難不成張洛救的人是他?!
他壓下心頭驚駭,雖說遺憾張洛這個好孩子就這麼走了,但若真是他救了戰君澤,這可算是立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