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微風拂暖,輕輕搖動一樹白色花蕊。
程雨仰起頭,微眯著眼,看那從花葉間點點篩落的燦爛金芒。
陽光那麼暖、那麼好,映得這城市一片絢爛光彩;遠方起伏的山巒,近處的茵茵草地,美得像畫一般。
程雨喜歡這樣的好天氣,喜歡陽光曬在身上那慵懶的感覺,喜歡听風聲、花葉沙沙聲,還有不遠處一個小男孩用那軟軟脆脆的嗓音,對自己的爸爸撒著嬌。
「爸爸,你看,我做的城堡!」年約四、五歲的小男孩拿著一把小鏟子,蹲在沙地里,得意地向父親炫耀他親手堆起的一座歪歪斜斜的沙堡。
男人坐在公園里一張休閑涼椅上,膝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一邊看著孩子玩沙,一邊仍忙碌于工作。年輕的臉上掛著一副黑框眼鏡,顯出幾分斯文的呆氣;五官不算俊,卻宛如刀削的立體,自有一股性格,尤其鏡片後的雙眸,此刻正望向自己的孩子,閃著溫柔的光,方唇微微揚起,軟化了冷峻的線條。
「爸爸,看我的城堡!」小男孩起身過來拉爸爸的大手,堅持要他過去看。
男人放下電腦,順從小男孩的要求,父子倆蹲在那座實在稱不上威風的城堡前,認真地研究起來。
「揚揚做得好不好?是不是很厲害?」
「嗯,好厲害,爸爸都做不出來。」程雨沒想到,男人的聲音居然是如此低啞好听,宛如大提琴般的音調。
「爸爸也跟我一起玩。」
「不行,爸爸要工作。」
「可是阿姨今天生病,你明明說要請假陪我一整天的。」
「爸爸是請了假,可是還有工作沒做完,你先自己玩好不好?等爸爸弄好了就來陪你。」男人對孩子說話的語氣十分有耐心,低低地哄著。
「好吧!那我乖乖自己玩。」小男孩嘟著潤紅的小嘴,有些不情願,卻又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大大的眼楮像潤著兩丸黑玉,靈動可愛。
程雨出神地望著他,幾乎忍不住想要伸手摟抱小男孩,及狠狠親他臉頰幾口的沖動。
如果她第一個孩子順利出生,現在差不多也是小男孩這樣的年紀了吧,想必也是這般天真可愛。
她的孩子……
程雨不覺伸手撫著自己的小骯,手指逐漸抓握揪緊。
就在前不久,她又流掉了一個孩子,盼了多年的寶貝,終究留不住。
只因為她親眼目睹,那個風流涼薄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在辦公室里顛鸞倒鳳。
她沒看見那女人是誰,是誰也不重要,她只知道當那男人被她這個做妻子的抓個正著時,竟是從容不迫地穿上衣衫、系好領帶,然後說他晚一點還跟客戶有個應酬,就不回家過夜了。
如今想起來,她也記不太清自己當時是什麼反應,記憶很模糊,彷佛歇斯底里地說了些什麼話,接著也不知怎地,被那男人不耐煩地推了一把,小骯重重撞上桌角,然後她便陷入昏迷。
醒來時,醫生語帶不忍地告知她——她流產了。
寶寶,又沒了……
在醫院休養了兩天,她的丈夫看都沒來看她一眼,她自己默默地辦理出院,回到空蕩蕩的家。
今天,她其實是準備回醫院復診的,因為醫生之前在幫她處理流產時,發現了一些問題,于是安排她做了一系列詳細的檢查。
她必須去听醫生的診斷報告。
她並不想听,不必听她也能猜到,大概是要告訴她,她再也不能生育了,這輩子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孩子。
無所謂了,她不在乎。
什麼都不在乎了……
程雨迷茫地站起身來,強迫自己從那小男孩身上收回視線,安靜地轉身。
她沒想到,小男孩抬頭好奇地看了看她,竟然一溜煙追上她,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果。
「阿姨,給你。」
她怔忡地望著神色天真的小男孩。
「我爸爸說,吃了糖糖就會變開心喔!」小男孩軟軟地解釋,笑容純摯,不含一絲雜質。
小男孩將糖果塞給她,一下子又跑開了,跟他爸爸說了些什麼話,他爸爸贊許似地揉揉他的頭,遠遠地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令程雨心情復雜。
小男孩怕是看出她心情不好吧,才會想拿一顆糖鼓勵她,而又是什麼樣的爸爸,會教出那樣一個對陌生人也懂得付出善意的孩子?
程雨悵惘失神,拆開包裝紙,將糖果含進嘴里,頓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化開——
是甜味嗎?又不像是,她總覺得彷佛摻雜著濃濃的苦。
她澀然搖頭,將糖果慢慢咬碎,艱辛地咽下那矛盾的滋味。
幾分鐘後,她穿過馬路,來到對面的醫院,進入診間,聞到一股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醫生拿出她的診斷報告,又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她,比之前宣告她流產時顯得更加小心翼翼。
「程小姐,我們發現你得了子宮頸癌,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程雨睜著一雙幽蒙的眼眸盯著醫生,就好像她沒听懂醫生說什麼似的。
「如果接受化療,或許還有一點希望,不過我必須坦白說,這個機率並不高……」
「我還有多久的時間?」程雨木然打斷醫生期期艾艾的解釋。
「如果完全不做任何治療,也許還有三個月,最長可能不超過半年……」
三個月到半年。
程雨忽然笑了,就在冰冷的診間,在醫生和護士們一致可憐又驚訝的目光中,笑得那麼恣意而放縱。
「謝謝醫生。」笑過、痛過之後,她竟還能記得優雅地對醫生道謝。
她沒和醫生討論該如何進行後續治療,甚至拒絕了下次回診的預約,只是漠然地轉身離開,孑然一身地來到醫院大門外。
下雨了。
方才還陽光明媚的天空,不知何時聚攏起一大片烏雲,閃電撕裂了空氣,伴隨著轟然雷響,豆大的雨點驟然傾落下來。
程雨沒有避開這陣雨,她傻傻地站在茫茫雨霧里,任雨點擊痛全身每一寸肌膚。
她回想著自己的一生。
小學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傾倒她家的房子,她的父母活活被埋在瓦礫石堆里,兩個人緊緊將嬌小的她摟在身下,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為她撐出一個可以呼吸的空間,讓她有機會等到救援。
在那場地動山搖的災難里,她失去了親人、同學、老師,那些天天都能踫面打招呼的小鎮鄰居,活下來的沒有幾個。
之後她被送進社福機構,換了兩、三個寄養家庭,才在某間育幼院安居下來。
斑中畢業以後,她半工半讀念了大學,就在那時遇見大她幾屆的學長,鄧若凡。
對她這個小學妹,鄧若凡相當照顧,她個性孤僻,總是獨來獨往,而他卻像個天生自帶光環的聚光體,魅力非凡,走到哪兒身邊都圍了一群人,桃花朵朵開。
也不曉得他為何就看上她,參加什麼活動都要帶著她,逼著她認識朋友,與團體相處。
他們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婚後也曾短暫地度過一陣甜蜜的新婚生活,她還以為自己擁有這輩子最堅實的依靠。
以為自己從此不再孤獨、不再寂寞,她可以和他共同建立一個家,一個比她從前擁有的,更溫暖、幸福的家。
原來不過是夢而已。
那樣倉促、可笑的一場夢,夢醒後,像一桶冷水澆下來,凍得她狼狽不堪。
這就是她的人生,是她的一輩子,在生命最後的幾個月,她能夠拿來反覆回味的,就是這一日日的蒼涼與苦澀。
為什麼她要過這樣的人生?到最後什麼也不曾真正擁有,什麼也留不下。
程雨,這就是你的一輩子嗎?失去了最親愛的爸爸、媽媽;失去兩個來不及跟自己見面的孩子;失去自以為是的愛情;失去未來;失去生命所有的可能性。
為什麼要這樣活著?
為什麼還要這樣死去?
為什麼?為什麼!
「哈哈、哈哈……嗚嗚……」
笑聲逐漸轉成痛苦的嗚咽,她在雨里痛哭失聲,顧不得路人奇異的眼光,哭得像個找不到爸媽的孩子。
「爸爸、媽媽……我的寶寶……」一聲又一聲沙啞的嘶鳴,在雨中听來格外淒楚悲痛。
自從經歷失去雙親的劇痛後,程雨幾乎沒再掉過眼淚,即便在她以為有鄧若凡呵護的日子里,她也沒試過以哭泣來對那男人撒嬌,一直是那麼倔強地活著。
直到今日,直到現在這一刻。
她哭得頭暈目眩,淚水、鼻涕直流,坐倒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抽泣不止。
活得再堅強有什麼用?終究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失去了……
「爸爸,看!是剛剛那個阿姨。」小男孩清脆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她怎麼坐在地上哭啊?」
男人沒回答孩子的問題,只是靜靜地走過來。
一把傘撐在程雨頭頂,替她遮去了無情灑落的雨滴。她愣愣地抬起頭來,雙眸紅腫,視線蒙朧氤氳。
男人彎腰伸手拉起她,將那把傘放進她手心,讓她握住。
墨深的眼潭平靜地映出她蒼白的容顏。「小姐,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想想你身邊關心你的人,為了他們……不對,更為了你自己,你要好好地活著。」
溫煦的言語如春泉,緩緩地流過程雨冰凍的心房。她怔然握著傘,看著男人牽住穿黃色雨衣的小男孩,冒雨離去。
為了關心她的人……
可是,在這世上,早已沒有一個關心她的人了。
程雨酸楚地想著,傘下的身影孑然獨立。
鄧若凡回到家時,屋里黑漆漆的,一盞燈都沒開。他皺眉按下牆上的開關,客廳的燈亮起,他這才看見落地窗外的陽台,一道縴細的人影正靜靜地靠坐在邊上。
陽台裝有歐式風格的外窗,白色的窗台上種著琳瑯滿目的盆花,一朵朵各色花蕊在月光下輕柔搖曳,空氣中有暗香浮動。
「怎麼都不開燈?」他問,語氣冷淡。
程雨沒說話,只是揚起一雙黑幽幽的眼眸,毫無情緒地看著他。
他忽然感覺到煩躁。「又怎麼了?」
她安靜了兩秒才淡淡地揚嗓。「我今天去醫院做檢查,你要听听結果嗎?」
鄧若凡皺眉,有些不悅地瞪著妻子。她該不會又要提起流產的事了吧?孩子掉了,他這個做爸爸的也很難受,可難道都要怪到他身上嗎?誰教她不說一聲就闖進他辦公室來!
「有什麼話等我出差回來再說吧!先幫我收拾行李,有個重要的客戶在國外的公司有點法律糾紛,我得幫忙處理,等一下就要去機場了。」他看看手表,不想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候,把時間浪費在與妻子的爭吵上。
程雨動都不動,只是冷冷地問他。「你覺得出差工作,比听我想告訴你的事重要嗎?」
「你別鬧了行不行!我工作也是為了賺錢,你以為你現在住的這間豪宅、身上穿的名牌衣服、那些名牌包是怎麼來的?都是我賺的!是我在養你!你當我是出去玩的嗎?快點去收拾行李!我這次起碼要出門一個禮拜。」
「你要收拾行李,可以自己動手。」
「程雨!」鄧若凡以為妻子是在對自己耍脾氣,頓時怒了。
程雨盈盈起身,遞出一份文件,唇間擲落冰冷的語音。「我們離婚吧!」
「你說什麼?!」鄧若凡震驚地瞪著手中的文件,竟是離婚協議書!
「我們離婚。從今天起,我想為自己活。」程雨一字一句,不帶一絲感情。
鄧若凡忽然覺得自尊受損。離婚?她以為她能說走就走嗎?要放棄這段婚姻也輪不到她來開口!
「程雨,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很清楚,我相信你也听得很清楚。」
「是因為那天的事嗎?我怎麼曉得你會突然到公司來!我不是說過沒事不要隨便來公司找我嗎?你為什麼偏偏要來!」
她為什麼去,重要嗎?
程雨冷然。「我們離婚。」
她愈是表現得淡定,鄧若凡愈是難以克制暴怒,胸臆怒火焚燒,頓時口不擇言起來。「想跟我離婚?你以為你離了婚能做什麼?一點工作經驗都沒有,還是你以為自己還能騙到別的男人?別傻了!你已經是個黃臉婆,哪個男人會看上你?」
犀利的嘲諷如刃,狠狠刺傷著程雨的心,她卻早已感覺不到痛。「我要離婚。」
她的態度沒有一點松動,語氣冷靜如恆。
回應她的,是他用力撕毀離婚協議書的動作,接著,一記狠戾的巴掌往她臉上甩過來。
「想都別想!我鄧若凡的女人,除非我不要了,否則永遠是我的!」
程雨的臉頰瞬間腫起,浮現紅色的指印。她伸手按撫著臉,卻是微微笑了。「是不是你的,不是你說了算。」
語落,程雨開門,兩手空空地走出家門,離開這個自私冷情的男人。
鄧若凡沒有追她,認定她無處可去,而且她身上連證件、錢包都沒帶,又能逞強躲到哪里去?
他等著這不知好歹的女人回來向自己求饒。
他沒想到,只是一念之差,他和結褵數年的妻子便成了永別。
程雨走在附近的馬路上,一輛失控的大卡車疾駛而來,來不及踩煞車,砰地撞上她——
程雨枯瘦的身體被拋到半空中,又重重落下,像一具破敗的棉絮女圭女圭橫臥在地,艷紅的鮮血霎時在地上暈開,染出一幅淒美的圖畫。
生命,原是如此脆弱。
當杜凌雲接到醫院的通知時,他正專注埋首于工作,有片刻時間,他只是出神地盯著螢光閃爍的電腦螢幕。
他正在測試一個剛寫好的程式,鉅細靡遺地抓出其中隱藏的bug.
好一會兒,他才倏然回神,領悟到方才那通電話代表的意義。
他離家出走的妻子,出了車禍!
他必須馬上趕到醫院去看她!
杜凌雲來到兒子的房間。揚揚已經睡熟了,小臉蛋紅撲撲的,懷里抱著一個絨毛熊寶寶,看來睡得很香。
杜凌雲實在不忍心吵醒兒子,可更不能放他一個人在家。上個月,揚揚的媽媽就是趁揚揚熟睡時悄悄離開,而他當時在公司加班。隔天早上揚揚醒來,找不到人,肚子餓了自己弄東西吃,在用微波爐熱牛女乃時,不小心燙傷了手指。
若不是他臨時起意回家洗澡、換衣服,說不定會釀出更大的意外。
從那之後,他對自己立誓,絕不再讓孩子一個人在家。
「揚揚醒醒,揚揚!」他喚醒兒子。
「爸爸?怎麼了?」揚揚小手揉著眼楮,一臉茫然。
「媽媽出事了,爸爸帶你到醫院去。」
「去醫院?」揚揚一驚,想起自己每次生病都要到醫院打針吃藥,他討厭醫院。「媽媽怎麼會在醫院?她生病了嗎?」
「嗯,她好像受傷了,我們去看她。」
「快點!快一點!」
揚揚焦急地跳下床,差點跌倒在地,杜凌雲連忙扶住兒子。
案子倆換上外出服,開車來到醫院,杜凌雲抱著兒子下車,直奔急診室,忽地,身後一個男人粗魯地擠過來。
男人一身西裝筆挺,手上拉著一個昂貴的行李箱,像是正準備出遠門時被叫過來,步履匆匆,滿臉急色。
揚揚被撞痛了鼻頭,驚呼一聲,杜凌雲忙替兒子伸手揉揉。
「沒事吧?揚揚。」
「痛。」揚揚有點委屈。
杜凌雲微微擰眉,一抬頭,只見男人已沖在前頭,隨手抓著一個醫護人員就大呼小叫。
「我太太呢?她怎樣了?她現在人在哪里!」
「先生,請你冷靜點,請問你太太是哪位?」
「她叫程雨!有人打電話跟我說,她出了車禍,被送來這里急救……」
另一位醫護人員走過來。「你就是鄧若凡先生,程雨小姐的丈夫?」
「是,我是!她怎樣了?」
「真的很抱歉,我們盡力了……」
接下來的情景,杜凌雲無心再看,那個姓鄧的男人發了瘋似地,對著醫護人員發飆,咆哮聲震動了醫院的長廊。
揚揚嚇得用小手摀住耳朵。
「別怕,沒事的。」
杜凌雲柔聲撫慰兒子,越過男人,找到一名醫護人員,對方領著他來到急診室角落一張臨時病床前。
「你太太只是受了點輕傷,打完這瓶點滴就可以回去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