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明月爬上枝頭。
滿天的星子在夜幕上輕輕閃爍。
周慶帶著溫柔來到溫老板擴建的大宅時,街上半個人都沒有。
他抱著她施展輕功,上了屋脊,幾個起落,就來到了陸義位在後院的住所。
那間小屋就在柴房邊,窗子里黑漆漆的,沒有聲息。
溫柔深吸了口氣,輕拍周慶的肩頭,示意他放她下來。
他看了她一眼,這才放她下地。
她走上前,敲了敲門。
門里的男人,幾乎是立刻就開了門,那讓周慶知道,那家伙一定在他落地的那瞬間就醒了。
看見溫柔穿著女裝、披散著長發,一臉蒼白虛弱的模樣,陸義微微一愣,在她身後死而復生的周慶,更讓他挑起了濃眉。
可這男人顯然見多了大風大浪,他唯一的反應,也就是那樣而已。
「我們可以進去嗎?」溫柔仰望著他,悄聲問。
陸義看著她,側過身,讓兩人進門。
屋子里十分簡單,沒有太多的家具,就一桌一椅,一床一被,一個小小的衣箱。
這屋子擺明了屋主平常就沒朋友,也不歡迎客人,才會連椅子都只有一張。
他關上了門,點了燈,放下了原本以木棍支起,拿來遮風擋雪的木窗,讓窗外的人即便能從窗縫中看到漏出的燈火,卻無法看清屋里共有幾人。
早在之前,周慶就注意到,這男人很細心,但他幾次試探過,他知陸義是人,不是妖。
只是他沒想到,這家伙雖然是人,卻不是普通人。
點了燈,放下窗之後,那男人拉開唯一的一張椅子給溫柔。
「坐。」他說。
溫柔沒有抗議的坐下了,她還很累,沒有完全復原。
陸義拿起擱在小爐上溫著的水壺,替她倒了一杯溫水,擱在桌上,這才回到床邊坐下,將雙手擱在膝頭上,看著那握著杯子的女人,和那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後的周慶。
「所以,你沒死。」
「我沒死。」周慶點頭。
陸義點點頭,將視線移回溫柔身上,下一句,開門見山的就問︰「這幾天那個扮做你的溫老板是誰?」
溫柔一怔,沒想到他竟認了出來,「你怎知她不是我?」
陸義看著她,道︰「樣子像,她也學得很像,但有些習慣,一些小動作,不是一時片刻就能學會的。」
看著眼前這她一直視之為大哥的男人,溫柔深吸口氣,道。
「她是澪,阿塔薩古‧澪。」
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听聞這名,陸義沒有太多激動的情緒,就連眼也沒眨一下,像是早已料到這答案一般。
他一臉疲憊的用那大手抹著臉,嘆了口氣。
「我想也是。」
「所以,你真是巴狼?」周慶出其不意的開口。
這一句,倒真是讓搓揉著大臉的陸義挑起了濃眉,黑瞳深深的直視著他。
「所以你是巴狼。」周慶凝視著他,這一回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那男人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周慶看著他,直接再道︰「許多年前,我爹被一位名喚白鱗的妖怪附身,這些年他一直在擴張他的勢力,讓更多妖魔進駐這座城,不過我想既然你一直在調查那些妖怪,你應該知道他在做什麼。」
他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一語不發。
「陸義。」溫柔看著那坐在床邊的男人,開口道︰「我們沒有惡意,但白鱗即將解開他的封印,若他掙月兌了那封印,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那些妖怪在吃人,而我真的不認為,白鱗若解開了自身的封印,情況會因此改善。如果你記得,知道些什麼,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
陸義將巨大的雙手交扣在身前,看著眼前的男女。
說真的,在這之前,他並不信任周慶,這男人和那些妖怪在一起,多年來周慶處事亦正亦邪,他一直模不清周慶的狀況。
可溫柔相信這個男人,明知周慶在操縱利用她,她還是相信他。
人們有時會被情愛蒙住雙眼,變得盲目,但他確實也曉得,這些年來,即便將溫柔拖下了水,周慶在最後關頭還是為她留了退路。
周慶詐死,就是要她走,讓她走。
他知道那些妖怪在內門,他們一直都是那樣的,可他不信任周慶,這家伙是被妖怪養大的孩子,當年周慶看上溫柔,他曾經試圖警告過她。
溫家的大小姐是個好姑娘。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她被牽連在其中。
可人們總會走上自己的路,這兩個人打一開始就互相吸引。
餅去,這男人的眼很冷,一直很冷,他總藏著自己的情緒,可當他看著溫柔,那黑冷的眼底卻帶著些別的什麼。
他認得那復雜的情緒,千百年來,他已經見過太多太多。
所以他不曾再阻攔過,那麼多年來,他確實希望溫柔可以讓周慶維持著最後一絲人性,留著那麼一點良知。
或許他還是不該就此信任這個男人,可說起來,在這塵世中,他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了,早就沒有了,所以看著這男人的眼,看著這女人的眼,他啞聲開口。
「你們想知道前因後果?」
「是。」周慶直視著他說。
「那需要一點時間。」
「我想我們還有那麼一點時間。」周慶看著他說。
陸義點點頭,起身提起那壺快要涼掉的茶壺, 來到只剩余溫的小爐旁蹲下,重新為其加了煤炭。
周慶看不出他是怎麼做的,但那小爐迅速在那男人的大手之下,再次冒出火焰,溫暖照亮了一室。
火光搖曳著,將男人的身影映照在牆上。
陸義看著手中的小爐,和其中的火焰,有那麼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
看著那巨大的身影,周慶和溫柔安靜的等著,沒有催促他。
不知過了多久,那男人才把那壺茶放了上去,看著那爐火,終于開了口。
「很久以前,在西南方有個國家,叫做阿塔薩古。我是阿塔薩古國制作禮器的工匠,我叫做巴狼,澪則是白塔的巫女,我的妻子阿絲藍是侍奉她的女侍……」
他說了好一陣子,才把當年發生的事全說了出來。
當他說到阿絲藍為了救他做了什麼事時,一度無法繼續下去,但最後他深吸了口氣,直視那火焰,還是將它說完了。
她能在他眼中看到那痛、那悔,能感覺到那疼痛的情緒充塞一室。
然後,他告訴了他們,那段詛咒。
澪對蝶舞的詛咒,對龔齊的詛咒。
但事情沒有就此結束,那些曾經受她操縱的妖魔,因為妖王夜影的離開再無人能控制他們,澪千年以來仍遭妖魔追殺搶食,她一直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即便想死也求死不得,只能逃亡著、躲藏著、怨恨著一切。
當他停下來時,一室沉寂,只有燃燒的火星,發出細微的 哩聲響。
溫柔微顫,抬手壓著心口,只覺驚恐,為那曾經發生的一切,感到悲痛。
周慶的大手,不知何時擱在了她的肩頭上,他的踫觸莫名撫慰了她。
她深吸口氣,看著那將雙手交握在身前的男人,開口打破寂靜。
「所以,這些年,每一世,你全都記得?」
陸義抬眼,用那雙盛滿痛楚的黑眸看著她,緩緩道。
「大部分的時候都像浮扁掠影,但有些事,一直清楚的就像才剛剛發生。」
這話,他那模樣,讓溫柔心頭緊縮,試圖張嘴,聲卻卡在喉中,只有唇微顫。知她再問不下去,周慶握緊她的肩頭,替她開了口。
「你一直在調查那些妖魔,你還記得八百年前,蘇州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嗎?」
陸義抬眼,將視線拉到那男人身上。
「是的,我記得。」他交扣著雙手,啞聲道︰「我听說了這里發生的事,我听說澪出現在這,白鱗也隨之而來,白鱗是當年造成澪不死之身的上古大妖之一,他一直想得到澪,當年白塔的巫女利用夜影偷了魔人之書,她的血肉不只是妖怪們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那本書更是所有大妖求之不得的法寶,宋家的少爺為保澪,才使計封印了他,但我來到這里時,她已經和宋家的少爺一起離開了。」
「宋家的少爺?」周慶挑眉︰「那收伏白鱗的人嗎?」
「是。」陸義看著他,道︰「宋應天。」
「他和鳳凰樓主是什麼關系?」
「鳳凰樓主冷如風是宋應天的師叔。」陸義看著他說︰「宋青雲和冷如風是同門師兄弟。」
周慶聞言,再追問︰「你認識他們?」
「見過。」
周慶精神一振,忙道︰「封印白鱗的法陣,宋應天在書上注明收在悅來客棧,當年的悅來客棧即是今日的迎春閣,可我翻遍了迎春閣也沒看到和鳳凰石相關的事物。當時你可曾听過他們提及此事?」
陸義不答反問︰「你找那法陣,有何用?」
「我們想重啟法陣,再次封印白鱗。」溫柔傾身開口道︰「原先那法陣的九塊鳳凰封印石,我們已得知其中八塊的所在地,剩最後一塊不知所蹤,若能知道它在哪里,或許我們能來得及在白鱗掙月兌它之前,將他再次封印起來。」
陸義聞言,抬眼再看向站在溫柔身後的周慶。
他注意到對溫柔的說法,周慶雖然沒有否認,可也沒有承認。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陸義說。
「確實不是。」周慶道︰「但總得有人要去做。」
陸義松開交扣的大手,道︰「我大概知道他們可能會將法陣圖收在哪,但迎春閣那兒太危險了,溫柔得留在這里。」
周慶沉聲說︰「我不會讓她一個人留在這。」
陸義起身,淡淡開口︰「放心,她不會是一個人的。」
周慶和溫柔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陸義眨眼就到了門邊,拉開了緊閉的木門。
一個臉色無比蒼白的女人站在門外,因為被逮到在偷听而僵在那兒。
女人和溫柔長得一模一樣,身上甚至還穿著溫柔平常休息安眠時穿的衣袍。
她僵看著他,動也不動的,活像已經石化。
「告訴我,我能相信你嗎?」陸義垂眼看著她問。
女人沒有開口,只在听到這問題時,反射性的瑟縮了一下,像他不是問了一個問題,而是拿一條帶刺的長鞭狠狠抽了她。
可她沒有因此發怒,沒有就此離開,那雙深黑的瞳眸閃過許多情緒,疼痛、愧疚、害怕、悔恨,甚至可能還有些懷念,或許她曾想說些什麼,對他說些什麼,可到頭來,她還是緊閉著唇,只垂下了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陸義側身,道︰「進來吧。」
澪跨過門檻,周慶看著那巫女,擰起了眉。
「你要我相信她?」
這一句,讓澪微微一僵停下腳步,可在門邊的陸義看著周慶開口。
「是的,我要你相信她。」
「我以為這女人害死了你的妻子。」
「害死阿絲藍的,不是澪。」陸義黑眸一黯,聲微啞,「是我。」
這一句,教一室沉寂,讓澪微顫,面白如紙。
周慶看著陸義和阿澪,依然有些猶豫,他不信任這巫女,更擔心那些妖怪找上門來,但溫柔捏了捏他的手,他垂眼看去,只見她雖然臉色仍顯蒼白,但眼里沒有半點畏懼害怕,她安適的坐在這斗室中唯一的椅子上,瞧著他,柔聲道。
「沒事的,我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她確實知道。
事實上,在面對知府大人和張同知時,她一直應對得很好,她知道怎麼和那些妖怪周旋。更別提,他和她一樣清楚,方才秦老板要秦天宮跟著阿澪,阿澪既然在這,那男人也不會離得太遠。
看著這無比堅強的小女人,周慶握緊她的手,傾身低頭吻了她。
沒想到他會在有旁人的情況下這麼做,溫柔小小吃了一驚,有些羞,小臉瞬間熱紅起來。
當他停下那個吻,一雙黑眸又黑又深,大手撫著她終于比較有血色的臉,和那水女敕的唇,語音低啞的說︰「我去去就回。」
「嗯。」她面紅耳赤的應了一聲。
他這才深吸口氣,然後強迫自己放開,轉身朝門口走去,但在和阿澪錯身時,他淡淡道。
「若她出了什麼事,我會親自把你送到那些妖怪面前。」
那女人抬起黑眼,冷冷的瞧著他。
「這是威脅?」
阿澪話聲未落,周慶就已將護臂黑劍握在手中,抵上了她雪白的脖頸,她不是沒有試圖閃躲,她閃了,但這男人的劍如影隨形,將她逼到了牆邊。
「不是威脅,是警告。」周慶看著她,眼也不眨的道︰「我一向說到做到。」
阿澪惱怒的眯起了眼,可幾乎在同時,一只厚實的大手握住了那把黑色的劍。
「我們得在天亮前完成這件事。」陸義看著那男人道︰「除非你改變了主意。」
阿澪沒有轉頭去看大手的主人,只是直視著前方,她沒辦法看那男人,只能握緊微微汗濕的手。
周慶顯然也知道,他收回了劍,他很清楚他已經傳達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不再看那巫女一眼,只是腳一點地,施展輕功,如風一般,從大門飛竄出去。
陸義看著那站在牆邊死白著臉,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的女人,只道︰「把門關好。」
說完,他轉身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阿澪站在原地,止不住在袖中微抖的小手,他走了,她知道,但她仍不敢看,害怕一轉身就會看見他的眼,看見巴狼的眼。
溫家大宅里有很多人,很多當年曾在那座城的人,但沒有阿絲藍。
沒有阿絲藍。
在觸踫到他之前,她不知道他記得,輪回轉世也沒忘,喝了孟婆湯也記得。
她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阿絲藍。
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他找了多少年?輪回了多少次?
她不敢算,不敢去計算。
包糟的是,那男人不恨她。
他恨他自己。
這感覺真的糟透了,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他幫著阿絲藍一起守護著她們,一起捕魚、一塊唱歌,她還記得巴狼和阿絲藍手牽著手走在街上,記得他倆在樹下在小舟上依偎在一起,她更記得他與阿絲藍成親的那天,記得他倆在她面前對神許下誓言,記得她親口笑著為他倆證婚。
我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宣布巴狼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淚水,奪眶滑落。
她能夠看見,還能夠看見,溫暖的日光透窗,灑落在阿絲藍與巴狼身上。
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忘記他的誓言,他一直在找當年那個嫁給他的女人。
這一剎,即便被妖魔啃咬吞吃都比不上面對他眼里的悔更痛。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都無法動彈,只能被那難以言喻的痛楚裹身,一直到他真的走遠了,她才敢轉身,抖著手將門掩上,落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