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天,大廟前。
車馬轆轆行過長街,坐在車上,她能從小窗看見街上熱鬧的人潮。
今日是廟會,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城西這兒,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街這頭有人指使猴兒在表演雜耍,街那頭有人在斗摔角,不一會兒,經過了一戲台,台上幾個角兒在唱戲,男人擠滿了台前,一旁分隔男女的棚子里也擠滿了姑娘與婦人。
車馬再往前行,經過了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那樓面不寬,不顯眼,但門簾上的「當」字,卻極為觸目。
那大大的「當」字,讓她心頭一緊,車馬不停,繼續前行,把那間當舖留在廟前,她卻無法控制的想起當年。
她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那男人時的情景。
每一個細節,都一如昨日,好似才剛剛發生……
五年前——
她出門時,天還沒大亮,薄薄的晨霧,讓一切都看不真切。
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她心跳飛快,手心有些冰涼,雖然換了男裝,穿了男鞋,出門前她也再三從鏡子里檢查衣裝,確定自己看起來就像個男人,即便如此她仍有些緊張。
她這行為,若被人發現,她這輩子就完了,可想到躺在床上高燒不退的翠姨,她一咬牙,還是抬腳跨了出去,回身合上了自家後門。
薄霧中,到處都靜悄悄的。
她住的小別院在城外,要走到城里,還要走上個把時辰,她提著心在路上走著,當第一個人出現在眼前,她一顆心跳得好似要從嘴里竄了出來。
可那人只挑著兩簍青菜,和她錯身而過。
她強迫自己往前走,慢慢的,街上人多了起來,一開始她每遇到一個人,都好怕被人叫住,手心一直冒著汗,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越靠近城門,人就越多,但沒人多看她一眼。
出門時的膽怯慢慢退去,發現沒人多瞧著自己,她漸漸安了心。
當她終于來到城門前時,看見門前排著等著進城的人龍,一旁有人賣著清粥小菜,也有人在路邊賣著包子饅頭,她看了兩眼,但沒有上前去買,只排到了人龍的尾端,加入那群等著進城的人。
城門等時間一到就開了,看見守門的官兵,她心又跳,可她沒受到任何刁難,等著做生意買賣的人們涌入了城里,朝最熱鬧的城西市集而去。
她跟著那些人,來到廟前當舖,當舖的門還沒開,怕自己被人認出是個姑娘家扮的,不敢就這樣生生的站在大街上,她走到了對街的小巷里杵著。
在等對街的當舖開門時,她不禁伸手模了模藏在懷里的玉珠子,怕自個兒太緊張,方才落在了路上。
它還在,還好好的待在她懷里。
翠姨說,這串玉珠子是當年娘嫁過來時,老爺送娘的,是娘的寶貝。
娘是正妻,娘家是書香世家,祖上還進過文淵閣,曾是朝中大官,替皇上寫過字,代筆下過旨。娘是大家閨秀,纏了小小的足,穿著小小的金銀繡鞋,坐著艷紅軟轎,被人抬過了千山萬水,從京城嫁到了蘇州來。
可娘雖懂得棋琴書畫,卻不懂男人。
娘的娘家,家道中落了,才將娘嫁與富商。
雖然富,卻不懂生活,沒有文采,夫妻倆說話總牛頭不對馬嘴。
這是下嫁。
翠姨總愛撇著嘴,說娘當年有多委屈,說老爺多麼不懂得珍惜,說老爺後來娶了妾,讓娘多傷心,說娘是因為這樣才病了,嫁過來不到三年就走了。
這些年,她听著早沒了感覺。
她雖是正妻所生的孩子,卻不受寵。
娘死後,那小妾扶了正,當她懂事時,翠姨和她早已不住在溫家大宅里,而是住在城外的小別院。
小妾看了她覺得礙眼,連見都不想見,找了各種理由,說服了老爺,讓翠姨和她搬出大宅。
那一年,她三歲,什麼也不懂得,也不覺得有什麼。
她不愁吃,不愁穿,有屋子可住。
後來懂了,是因為被人笑她沒有纏腳,是天足。
後來懂了,是因為那女人,連說親也不為她說。
後來懂了,是因為人們總會在她背後說三道四,指指點點。
她是正妻的孩子,卻是個不受寵的孩子,娘不受寵愛,她模樣似娘,不愛笑,性格不討喜,也一樣不得寵。
每年,她能見到老爺的時候,就是過年吃年夜飯的時候。
但,也就那樣了。
那男人不喜她,女人當然更不會讓她有機會得寵,常常話都不讓她說上一句,有時連問安都不讓了。
女人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男,那男孩白白胖胖的,見人就樂呵呵的笑,一臉討喜又聰明,讓男人樂翻了天,一雙眼更看不到她這正妻留下來的女兒身上,就算偶爾想起瞥來,也被女人拿兩人的寶貝兒子給擋了上前,眨眼便又忘了她的存在了。
翠姨進不得廳堂,在窗外偷看,回來總也要叨念幾句。
初時,她听著還會惱,到了後來,卻也漸漸習慣了。
那男人就不在意這事,若在乎她這女兒,也不會讓事情演變至此,就算她去爭,能爭得什麼?
早些嫁出去嗎?
十五剛及笄時,她還想過,想著能嫁人。
後來發現那女人總攔著,干脆也不想了。
她一雙天足,娘家再有錢,人人都知她不得娘家疼,嫁到了夫家去也不可能得寵。娘嫁來時,嫁妝不多,就是幾櫃子的書,翠姨帶著她搬到小別院時,把書也帶了過來。
她是翠姨帶大的,翠姨教她識字念書,教她刺繡女紅,翠姨雖然偶爾愛叨念,卻事事都做好。
那時她原想著,就住在這城外的小別院,也沒啥不好。
然而,前些日子,翠姨卻病了。
當她試圖到大宅和二娘說,想讓人請大夫來替翠姨看病時,才發現那女人有多狠,可以多狠。
「病了?」
「請大夫?」
「丁翠可不是我們溫家的人,你娘當年可說得明白,丁翠不是陪嫁丫頭,是她的姊妹,我們白養她那麼多年,吃穿用度樣樣沒缺她一個,可是她賺到了。」
「我的姑女乃女乃,咱們家里老老小小的,有上百口要吃飯,老爺賺錢辛苦,可不是為了讓小姐您這樣撒銀子的。」
她記得自己站在那偌大的廳堂里,看著那女人穿著金絲繡裙,小小的腳踏著五彩繡鞋,坐在圈椅上,臉上涂著上好的脂粉,手上留著長長的指甲,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看著她,一邊用那朱紅一般的唇喝著熱茶,一邊冷冷吐出那些字句。
「不就著涼嗎?睡個幾日不就好了,需要請大夫嗎?」
她無言以對,只覺心寒。
看著眼前那女人的冷眼,她清楚明白,那女人不只討厭娘,討厭她,也討厭翠姨。
沒有再多說一句,她轉身離開那棟大宅。
她盡力照顧翠姨,但翠姨情況越來越差,上吐下瀉的,到了昨天深夜,已虛得連話都說不上一句了。
見狀,她拿了件舊衣,連夜將它改成了男裝,翻出了娘的玉珠子,天一亮就換上了衣,決定把這珠子拿到當舖當了。
玉珠子雖然是娘的寶貝,卻不是她的。
可翠姨卻是她的翠姨。
蘇州城不小,人極多,大家閨秀足不出戶,不拋頭露臉,加上她穿上了男裝,束起了發,還有一雙天足,又套著男人穿的布鞋,她不認為真的有人會認出她是誰。
她夜里思前想後,清楚當了這玉珠子,她才請得起大夫,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這筆錢,除了幫翠姨請大夫,她還有別的打算。
大宅每個月都有給月例錢,但那些銀兩不多,就是一個剛好的狀態,那女人不曾給他們多留一點余錢,這些年,大宅那兒給的月錢一年還比一年少。
若再這樣下去,老爺若有什麼萬一,那女人定會將月錢給斷了。
翠姨是跟著娘從北方娘家嫁過來的,除了女紅,也懂詩書,從小就教她讀書寫字,翠姨盡力將她當小姐養,可人在城外小院,一開始這兒還有幾個丫鬟幫忙,隨著年月過去,那些靈巧的丫鬟們也被支走了,除了翠姨和她,這兒就剩一個看門的老僕邱叔幫忙灑掃庭院。
邱叔老歸老,人倒是挺好,見她不得爹疼,覺得她挺可憐,時不時就會和她說些早年和老爺子一起出門行商的故事。
邱叔口中的老爺子,不是現在的老爺,是老爺的老爺,是她爺爺。
老爺子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一路走來,磕磕絆絆,卻也過關斬將,她從小听邱叔說那些行商的有趣故事,本只是當故事听著,她是個姑娘家,在這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世道上,不可能出門行商。
可久了,還是擱到了心上。
邱叔老了,做不得啥事,老爺和那女人看他也礙眼,于是才支到了這小別院。
後來,又來了一個眼楮不好的遠方小堂妹雲香,和老爺有些個遠到不能再遠的親戚關系,爹娘死了前來依親,雖是個遠親,怎麼樣還是個親戚,那女人怕落人話柄,一不能趕,又不想留,也扔到了這兒來。
再又有一名瘸了一條腿的車夫陸義,也帶著一頭老驢和驢車,讓那女人給差到了這兒。
陸義異常的沉默,雖然會做事,可問他什麼,他也不大吭聲。
講好听點,那女人是賞她一輛車,說白了,那是嫌著他礙眼,瘸了腿扛不動重物,模樣不好看,又不會說話,干脆差到她這兒來。
雖然多了幾口人吃飯,女人也沒多給點月錢,讓小別院這兒的日子早快過不下去,她知道一直以來,是翠姨做女紅,請丫鬟偷偷出去賣給其他婦人,他們才能過得了日子。
這事,她早想了不只一天兩天,翠姨雖瞞著她,不讓她知道,可她吃著、用著,偶爾去了大宅,見了那兒的佣人,從他們不屑的眼神臉色,從那些丫頭穿得比她還要好的衣著打扮,也看得出來自己被人瞧輕了。
溫家的小姐,可不只她一個。
所以早先,她就趁一次機會,托口要作畫時拿來參照,讓邱叔在街上買了一雙男鞋和小帽備著。
只是,原先她還有些猶豫,現今的世道,不時興姑娘在外拋頭露臉。
可幾次廟會,她也曾見過有些婦道人家在做小生意,養家活口,即便那些女人都會在後面被人說三道四,她仍知那才是解決小別院生計的唯一之道。
她不能也不會在這小院里,坐困愁城。
她曾想過找陸義依她的意思去跑腿,但陸義不只瘸了腿,還沉默到讓她懷疑他是個啞巴,實在不是做買賣的料。
翠姨的病只是讓她下了決心。
她要用這些換來的銀兩做些小買賣——
對街當舖有了動靜,她回神,看見當舖的門開了。
她心一緊,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掀簾子進了當舖,壓低了嗓音,當了那串玉珠子,只想著要快點換錢去給翠姨請大夫。
在櫃後估價的朝奉多看了她幾眼,報了玉珠子的價值,翠姨再三和她說過這串玉珠子足以在繁華的城西這兒買下一棟房舍,但她沒有和這朝奉爭執,來當舖的人都是缺錢的人,哪個當舖不趁機撈上一筆?
拿了當票和銀兩,她將它們塞到錢袋里,匆匆轉身離開,去街上找大夫。
誰知才出舖子,她快步走進對街小巷,想抄小路,可走沒幾步,一道黑影就從後撞上了她。
她被撞倒在地,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現對方試圖搶走她緊緊攥在手里的錢袋。
因為太過吃驚,她也忘了應該喊叫,只是死命的抓著,怎樣也不肯放。
混亂之中,她被揍了一拳,她感覺到頭上的小帽掉了,長發散了,對方又扯又拉,但她依然沒有松手,那賊火了,抬起了大腳,試圖踹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飛來了一本書冊,正中了那人的腦門。
那人大叫一聲,松了手,往後栽倒在地,她忙抓著錢袋往後退,驚慌的看著那人爬起身來,一臉凶惡的還要往她沖來,卻在下一瞬間不知是看見了什麼,臉色刷白,轉身跑走了。
她抓著錢袋,壓著心口,轉身就看見了那個站在巷子口的男人。
她記得他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記得他將長發好好的束著,記得他穿著一雙黑色的靴,記得他腰上掛著一只黑色的腰牌。
那男人,模樣斯文,一臉白淨。
那一年,這城里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時,她尚不知他是誰。
可當他朝她走來時,她仍因方才的遭遇,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他沒理會她,只彎腰低頭撿起了那本書冊,還有她掉落的黑色小帽。
他拍了拍髒掉的書冊,把小帽遞還給了她,淡淡的說。
「下次當了東西,銀兩先收好再出舖子,別拎在手上,也別走小巷,這兒的小賊,會盯著當舖找肥羊。」
她睜著大眼,有些驚魂未定,沒抬手去接,只忙把錢袋快快塞進懷里。
「我不是……不是肥羊……」她臉色蒼白的說︰「這錢是救命錢,要給我家人找大夫的。」
「拎著沉重錢袋的人,都是肥羊。」他冷眼看著她,道︰「那些賊認錢不認人,不會管這錢是要拿來做什麼的。」
聞言,她一陣啞口,只能伸手拿回了小帽戴上,從緊縮的喉嚨里,擠出了兩個字。
「謝謝。」
對于她的道謝,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抓著那本書冊,轉身走了。
她看著他一路走出了巷子,過了街,一位小廝匆匆上前為他掀了簾子,當舖里那貪了她錢的朝奉快步迎了出來。
簾子落下,他黑色的鞋靴和那抹月牙般的白,迅即隱沒在門內。
瞪著他消失的當舖,她有些錯愕,她不知他是誰,只知這男人不是普通人物,她心跳依然飛快,思緒一片混亂,只能重新將散落的發綁好,再將小帽戴上。
待回神,匆匆打理好自己之後,她不敢再走小巷,只能回轉大街。
到得了街上,忍不住抬眼再看了一下那蓋了三層樓高的當舖,卻意外瞧見那男人坐在二樓窗邊,手上仍拿著那冊書,一臉百般無聊的看著。
驀地,忽然領悟,他本就一直坐在那兒。
因為坐那兒,才看見她在對街巷子里被人行搶。
她有些震懾,有些啞然。
大街頗有些寬度,她不知他怎麼能從當舖這,一下子跑到了對街那兒的小巷里,她听說過有些人武藝高強,可以飛檐走壁,在屋頂上高來高去,她也曾听邱叔說過一些江湖傳說,但她還以為那都是唬人的流言。
或許他只是剛好就經過了巷口?
她才這般想著,就看見那男人似是察覺了她的注意,垂眼朝她看來。
看見是她,他挑起了眉。
忽地,知曉他原先真的一直就坐在那兒。
莫名的,臉微紅,卻沒有別開視線,只注意到他手上拿的那本書,是《六韜》。
那是一本兵書。
是武王與太公望的對話集。
但她曾在書上看過,有不少名士大家,都認為《六韜》是本偽書,假的,後人胡謅的。
她不知他為何看這書,即便這書是真的,那也是一本兵書。
這人不像武夫,他一臉白蒼蒼的書生樣。
可她也知,那賊人一見他就跑,定也知他武藝高強,不是惹得起的人物。
她對他頷首,再次無聲道謝。
他沒理會她,只挪移開了視線,繼續看他手上那本書。
仰望著樓上那男人,她不再多想,轉身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