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一過,天氣就漸漸熱了起來。
因為熱,刺繡的手絹帕子,還有繡上花樣的涼扇,生意特別好。
有了余錢,讓她忍不住多找了幾位手巧的農婦,除了織布,也開始做起衣裳,拿去賣給衣鋪子,這買賣也還算可以。
每天晚上,在燈火下記帳,總讓她心情愉悅。
買賣沒有穩賺不賠的,偶也會遇到賴帳的商家,她也不怒不惱,就當做繳學費,開始懂得在接單時,先收三成的訂金,預防賠得血本無歸,幸好她東西好,就算有幾位老板掌櫃的會碎念,多數都還是會繼續同她下單。
轉眼間,一個月又過去,又到了去大廟前酒樓繳月錢的日子。
她抽空去了廟前大街,下車前,忍不住順了順衣,照了照鏡,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小臉驀地一紅,忙垂下手,收了手鏡,匆匆下了車。
端午之後,周慶就沒再差人來找她了。
她知道,他忙得很,那日龍舟奪標,讓眾多大老板注意到他這少爺的存在,以前人們總也知周豹有個兒子叫周慶,可也沒多上心,周豹才是掌權主事需要巴結的人,但端午那回,人們開始注意到他,知道他手下功夫不弱,猜測著周豹是否要開始提拔栽培這兒子,于是邀約他吃飯的帖子就此不斷。
她有幾回遠遠在街上遇見他,那男人總被人簇擁著。
八成,早把她給忘了吧。
況且,她現在穿著男裝,沒上胭脂,沒穿彩裙,沒插花簪,就男人一樣,是照什麼手鏡?
可他有時會來這,說不定她會遇見他。
就這念頭,讓她差點忍不住又掏手鏡來瞧,怕臉上又有沾了泥,被染料花了臉。
好不容易忍住了檢查自己的沖動,她下車和陸義揮揮手。
陸義朝她頷首,這才駕車離開,先去送貨去了。
因為生意越來越好,兩人早有了默契,為免浪費時間,她入城繳月錢時,他就先去采買,等忙完了他再來接她,剛好她也能在商街這兒和幾位老板談點買賣。
見陸義走了,她這才入了酒樓繳了月錢,一路提著心,緊張的眼觀四面、耳听八方的,結果到她出門,都沒瞅見周慶的人影。
溫柔跨出門檻,臨走前,不禁又轉頭朝對面當鋪二樓瞧去。
大窗里,空無一人,黑漆漆的,只有紗輕揚。
她有些悵然,不覺嘆了口氣。
「瞧什麼?」
熟悉低沉的嗓音,忽地在耳畔響起,她嚇了一跳,抽了口氣,壓心回首,看見那男人就在身後。
「找我?」
男人輕挑左眉,垂眼瞅著她。
「我……呃……」沒想到會被他逮個正著,她面紅耳赤的,瞧著眼前的男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腦袋里一片空白。
「吃了嗎?」他再問。
「沒……」因為驚嚇過度,她無法思考,只能紅著臉,虛弱的回。
「正好,上回誤了你的約,今日一塊兒用餐吧。」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那男人已徑自往前走去,完全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她呆了一呆,眼看他一下子就越過了大街,就要走進當鋪里,她只好快步跟上。
朝奉見他掀簾入門,身後還跟著她,半句也沒吭上一句,只迅速前來幫忙打開通往樓上的閘門。
他信步上了樓,她遲疑了一下,紅著臉,硬著頭皮再跟上,也不敢多看那朝奉一眼。
上了二樓,他繼續往里走,進了一間房,她忐忑不安的來到門邊,看見他月兌了鞋,在靠窗的羅漢床上坐了下來。
羅漢床上有一黑幽幽的紫檀炕幾,炕幾上擱著一小鐵爐,爐上擱著同款的鐵壺,壺嘴還冒著氤氳白煙,散發著溫暖清甜的茶香。
他提起鐵壺,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才看到她仍傻站在門邊,劍眉又挑。
「你要進來,還是出去?」
她臉又一紅,深吸口氣,走了進去。
雖然說孤男寡女的,但她在外走跳做買賣也快一年了,現在才害羞也太矯情,再說這男人若想對她做什麼,也不會等現在。
她走上前去,在羅漢床的另一頭坐了下來,一臉鎮定的學他一般,月兌了鞋,掀抱上床盤腿坐好。
他倒完了自己的茶就把鐵壺放下,自顧自的開始翻閱堆迭在幾上的帳本,一點要為她倒茶的意思也沒有,一時間,她有些尷尬,可繼續這樣坐著也很怪,她干脆自己動手倒茶。
「最近生意不錯?」他眼也不抬的問。
「托您的福。」她偷瞅著他,客氣的說。
「找我什麼事?」他翻過一頁帳本,再問。
「我沒——」她紅著臉反駁。
他抬起了眼,再挑眉。
她臉更紅,只能道︰「我只是剛好經過,我來繳月錢……我是說買平安符。」
他瞅著她,道︰「那是月錢沒錯,這座城里需要規矩。」
「嗯,我知道。」
他沒再看她,只繼續低頭查看帳本,她仍有些緊張,不敢看他,視線溜到了窗外,這兒不面向街上,是對著中庭天井,這天井不大,當初開這天井,想來只為借光透氣,讓這兒顯得十分安靜。
不一會兒,兩位小僕送了兩份午膳上來。
她不見他有交代,可顯然那朝奉很清楚她也會一起用餐。
那午膳十分簡單,她瞧著有些驚訝,上回他在香滿樓點了那麼多菜,她還以為他平常總是大魚大肉,可眼前就是簡單的菜一盤、肉一盤,飯兩碗,湯一份,然後就沒了。
他放下了手中帳本,拿起烏木長筷,端著飯碗開始吃飯。
既然是被叫來吃飯的,她只能照做,乖乖還完這餐飯約,飯菜一入口,她還小小楞了一下,這白米飯煮得晶瑩剔透,入口不粘不膩,軟硬適中,還真的是好吃,想來還是特別挑了上好的米,專人為他煮上的。
見她停筷在那兒,看著飯碗里的白飯若有所思,他張嘴開口。
「怎麼?」
「沒,」她扯了下嘴角,沒多想就道︰「小時在家,以為自己吃得挺好,後來到了大宅,才知道只是普通,等出了自家小院,在外奔波,吃了些外食粗糧,方領悟什麼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個兒還是吃得挺不錯的。」
他瞅著她,淡淡扔出一句︰「你喜歡當男人?」
她一怔,抬頭看他。
眼前的男人只是瞅著她再次挑眉,無聲強調他的問題。
「喜歡。」她深吸口氣,坦承道︰「男人什麼事也可以做,若我真是個男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就不需要煩惱這麼多。」
他用那雙深黑的瞳眸看著她,看得她心頭一陣亂跳,小臉驀然紅了起來,可她沒有閃避他的視線。
然後,他點點頭,低頭重新吃飯,沒再多說什麼。
他灼人的視線一挪開,她才松了口氣,低頭跟著繼續吃飯。
飯後,他的隨從墨離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撤去了桌上的碗盤,送上了筆墨,他提筆開始在本子上寫了起來,好似又忘了她的存在。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霏霏細雨,她知自己該走了,幾次想起身,卻找不到開口的時機,他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送上許多本子,在她試圖站起時,又有人送來飯後水果和茶點,一再擋住了她下羅漢床的位置,吃飽之後,涼風又陣陣徐來,她坐著坐著,疲倦悄悄涌現,在外奔波了一早上,現下吃飽喝足,讓眼皮子忍不住垂了下來。
這羅漢床上鋪著坐褥,後頭還有靠枕,坐起來十分舒適,教她昏昏欲睡。
她很努力的撐著,卻還是想睡,不禁悄悄往窗框那兒倚靠,那感覺真的好多了,讓她忍不住偷偷抬手支著小臉。
小雨淅瀝瀝的下著。
風好涼。
這夏日難得的陣雨,消了大地些許暑氣。
眼前的男人仍在寫字,他的字十分潦草,幾乎難以辨認,卻莫名好看,有一種奇怪的率性,像風一般。
她閉了一下眼,又一下。
下一剎,她就不小心睡著了。
再醒來,雨已停了。
眼前的男人,仍在寫,頭也不抬的。
發現自己不小心睡著了,她窘迫的忙直起身子,這才發現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件白色的外衣,她瞬間更窘,紅霞再次飛上雙頰。
難怪感覺這麼暖。
這衣是他的,她知道,那上頭有他的味道。
她羞窘的褪下那件披著的外衣,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幸好旁邊那些像蜜蜂般繞個不停的僕人們終于不再出現,她趕緊趁機下地穿鞋,邊匆匆和他告辭。
「周兄,謝謝您的招待,我還有事待辦,您忙您的,我就不打擾您了。」
他沒有抬頭,只在她試圖朝門口移動時,朝她伸出手。
「我的衣。」
溫柔一怔,聞言才發現自己仍緊緊揪抓著那件外衣,差點就這樣把它給帶出去了。
剎那間,熱氣上涌。
她面紅耳赤的趕緊回身,匆匆把手上的衣還給了他,這方轉身落荒而逃。
原以為,兩人之間,不會再有太多交集。
他人忙事多,在城里還越來越炙手可熱,飯局多到都能排到年後去,她做這小買賣的生意,就算想請他吃飯還排不上隊,可就不知為何,那日之後,她總是會在街上巧遇他。
說是街上,也不是真在街上,有時是在店鋪子里,有時是在酒樓中,有時她前腳才走出染坊,他的馬車就會恰恰好出現在她眼前。
每次遇著了,他總也會淡淡問上那麼一句。
「吃了嗎?」
她看著他,總也只能老實回上同樣的字眼。
「還沒。」
然後,她就會被迫跟著他回去吃飯。
他也不是真的強迫她,可這男人散發的氣勢,就是叫人無法也沒膽拒絕,再加上,她其實也不是真的想拒絕。
自從開始在外做買賣,她天未亮就會起床,城里城外的來回奔走,雖然長途有驢車可坐,但她路可沒少走過,一天下來,挑貨揀貨都得站著走著,偶爾丘叔和陸義沒空,她更是得自己駕車搬貨,到了午時過餐未食是家常便飯,有人要請她吃飯,她當然就厚著臉皮吃了。
她手上的每個子兒都是有用處的,當然能省就省。
再說,他也不差她這一口,他那兒又大又舒服,也十分隱密,中午能在那兒偷偷喘口氣,真的讓她比較有力氣再去和那些老板掌櫃們周旋議價。
只不過,她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為何這般優待她。
因為她是個姑娘家嗎?
她不知道。
她唯一曉得的,是他不曾對她亂來,還有就是,有時她覺得,他似乎也很喜歡兩人在他那兒用餐歇息的片刻。
他並非日日都那麼忙碌,總也有空閑的時候。
那難得的空閑,他那靠窗羅漢床上的小幾上,就會被擺上一副棋盤,擱上兩碗漢白玉做的黑白子。
每當那時,他就會找她下棋。
「我不會。」
他第一次問她時,她坦白告訴他。
「想學嗎?」他挑眉問。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他把白子給了她,自個兒拿了黑子,開始教她。
他棋藝很好,卻不執著追求一定要贏,就是喜歡泡個茶,隨手下個兩子,看她盯著棋盤煩惱半天。
偶爾輸了,他也不介意,她若入了死胡同,開口問他,他還會同她說該如何走下一步。
他不曾過問她的生意,她也不曾要求他的幫忙。
這男人已經幫她很多了。
她的買賣做得不錯,如今不只能有盈余,還存上了一點。
奇妙的是,她還真的在與他下棋對弈中,領悟了一些商場上的道理。她也不是個好強的人,但既然要學,就得學個透徹,還特地去城南的舊書鋪子里買了些棋譜來研究,卻仍下不贏他。
很快的,她發現他的棋藝很好,而且有時,無巧不巧的,和他下棋,總會讓她覺得對應到她手邊的買賣。
有時,她甚至懷疑,這男人是借著棋局,提點她做買賣的道理。
「一盤棋,就如一場仗,你每下一步棋,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響到之後的局勢。所以,當對手走了那步棋時,你得去想下棋的人為何要這麼做。」
「可我怎麼可能知道對手在想什麼?」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棋局是小型的模擬戰爭,每一只棋都代表著士兵、糧草、城寨、軍馬、刀劍,而下棋的人,就是用兵的將,你若想贏,就得掌握對手,弄清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擁有什麼,需要什麼,缺少什麼,然後假裝自己是那個人,站在他的立場去想,去衡量所有的成敗得失,再去給他所需而誘之,然後攻其必救,攻其無備,之後你自然能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她傻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只是在被清空的棋盤上,重新落下一子,道。
「情報與消息,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得想,用這里去想。」他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再點點棋盤上的那枚黑棋,直視著她說︰「去設想下了一步棋之後,如果你就是這枚棋,接下來所有可能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眨了眨眼,只想起當初她一開始試圖做買賣,卻到處踫壁的事,在這城里做買賣,就是要到那酒樓買平安符,那其實是私底下打听就能知道的事,但她明著問,誰也不會擺明了同她說。
那天下完棋後,她拉著陸義去酒樓里坐著,叫了一壺酒。
「我不喝酒。」陸義死活不肯,甚至再次開了金口,「不在外頭喝,會誤事。」
「不喝酒就吃菜。」她壓低了聲音,傾身對這頭牛說︰「所有做買賣的人都得來這兒買平安符,這地方就是個消息集散地,咱們做買賣,就需要知道多一些,你吃點花生,把照子放亮些,耳朵拉長點。」
那男人瞪著她,濃眉緊擰。
她眼也不眨的說︰「不是這兒,就是迎春閣了,你自個兒選一個。」
聞言,他不敢相信的瞪著她,眉頭擰得更深,厚唇抿得更緊。
「那就迎春閣了是吧——」
她試圖起身,那男人飛快伸手拉住了她。
溫柔對著他挑眉。
陸義黑臉更黑,這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坐下。」
她展開笑顏,坐了下來,「以後你也甭老在驢車上吃餅,中午就到這兒坐著,叫碗面,喝點酒,同人聊聊天——」
松開了她手的陸義黑臉扭曲了一下。
想起他悶葫蘆般的性子,她忙改口笑著說︰「听人說說話也成的。」
陸義無言看著她,然後嘆了口氣,替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掉了它。
後來,她發現陸義沒去酒樓,可每當她問他什麼小道消息,他也總能說得出來,事後她太過好奇,才發現他覺得酒樓飯錢貴,他不待那得付錢的前頭,只到那酒樓後邊的巷子里,蹲在那兒吃餅,酒樓里跑堂的人都在後邊吃飯,聊起八卦來,那是一條也沒落掉過。
她不知陸義怎知道能這麼做,可這辦法相當實惠,她每個月都多塞些銀錢給他,讓他去幫忙打听消息,從此生意更是做得風生水起。
但她很清楚,這一切,都是因為周慶的關系。
那日他同她說了之後,她很快就領悟到,他是故意點她的。
做買賣,不能只靠自己模索,周豹能成為一方之霸是有原因的。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所以周豹才開了酒樓,開了當鋪,開了迎春閣,他手上的那些店家都能听到最新的消息,能夠掌握最多的情報。
周慶點她,也教她,該怎麼做買賣。
她不說破,他也不講明。
溫柔不是很清楚,他為何要這樣做,可時不時來當鋪這兒用飯,讓她慢慢的了解到,他和他爹的感情並不好。
他住在當鋪二樓,不是住在周豹那臨水的豪宅大院。當鋪這兒有床有被,還有滿架子的書和衣箱,雖然富貴之家有幾處房產很平常,周家擁有的房產更是多到數也數不清,可她知道這兒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他住在這兒,吃在這兒,偶爾才會回去見他爹。
這男人不得爹疼,和她一樣,她可以感覺得到。
有幾次,她看見周慶和他爹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心底總會浮現一種莫名的違和感,感覺有一種奇怪的緊張充塞在空氣中,像是有人拉緊了一條太過緊繃,隨時會斷的琴弦,總要等其中一人離開才會緩解。
雖然,他在他爹面前,總是將姿態放得很低,她還是有那樣的感覺。
他不喜他爹,他爹也不喜他。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這兩父子的關系非常緊張。
身為惡霸的兒子,讓他身邊似乎也沒有真心相交的摯友,每個來找他的人,背後也都有原因。
有時坐在他對面吃飯,她會猜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喜歡找她一起吃飯吧?
一個人吃飯是很寂寞的,她知道。
小時候有陣子,翠姨堅持她是小姐,總要她一個人用餐,先是讓丫鬟在旁伺候著,後來沒丫鬟了,翠姨就自個兒伺候她。
可那飯吃起來,再好吃也沒有太多滋味。
到了她年紀夠大了,每回到了吃飯時間,就自己先到廚房去找陸義丘叔和翠姨,一起坐在廚房里的方桌吃飯,幾次下來,翠姨拿她沒轍,這才順了她。
一個人吃飯是很寂寞的。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