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便見一名年約三十上下、虎背熊腰的男人大步流星而來,在兩人面前抱拳施禮。「卑職見過兩位大人,卑職乃是龍太衛副指揮使鄭明海。」
嵇韜濃眉一揚,瞧了宇文恭一眼,逕自問道︰「鄭明海,你此刻前來是——」
「卑職是有些線索想告知大人。」
「說來听听。」正苦無線索,如今有人自動送上門了,還客氣什麼。
「不知道兩位大人是否知曉前幾日城東一名傅姓商賈被殺?」鄭明海毫不拖泥水,開門見山地問,見兩人點頭,他又續道︰「傅老板是專做船廠生意的,幾乎卞江沿岸三座船廠的生意都教他給攬去了,是以李指揮使和傅老板算是相熟,前些時日听說傅老板生意出了點問題,交了本帳本給李指揮使,直說要是他日他死了,要李指揮使代他申冤。」
宇文恭眼皮子垂著,似乎對這樣的說法不甚意外,反倒嵇韜反應大了些,追問著︰「帳本呢?」
「卑職不知道,這些事是當初李指揮使提起過的,如今他出了事,卑職才想道出這些事也許能找到凶手。」
「還有沒有其他的線索?好比傅祥的生意怎會出了問題,又或者是跟李三才透露了什麼?」嵇韜隨即追問。
「其余的卑職皆不知道。」
「一般而言,船廠主事能夠作主采購,李三才既與傅祥熟識肯定也拿了不少好處,而你……」宇文恭淡淡提了個頭。
鄭明海瞬間滿臉漲紅,沒料到話題一轉竟咬到他身上,「大人,這些事可說是行規,咱們這些人拿得還不如上頭多,如今咱們死了個指揮使,還請大人先從這一處著手吧。」
嵇韜無聲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我知道了,這事我必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今兒個多謝你特地告知了這條線索。」
「卑職盼能早日緝凶歸案。」
「你先退下吧。」
「是。」
待鄭明海離開,嵇韜才涼涼地問︰「宇文,你說這事該要怎辦?」雖說還沒有頭緒,但如果鄭明海所言屬實,那麼這案子可就復雜了。
「先差人跟著鄭明海。」宇文恭淡道。
「敢情你怕有人殺人滅口?」就算鄭明海要當人證,也得要找到鄭明海口中說的帳本,難道帳本還沒被找到,而躲在暗處的人一直盯著?
想通的瞬間,嵇韜已經大步地踏出房,差人跟著鄭明海。
似就算鄭明海不出現,他還是隱約看出破綻。
暗祥和李三才都在求見而未見後被殺,表示一直有人在後頭跟著他們,等待下手的時機,只為了湮滅證據,這推測看似合理,卻又透著一股違和感,其中,他的行蹤成了教他不得其解的關鍵。
每年他都會回卞下,但通常不會驚擾地方官,只與好友聚聚便回京,可這一回他的行蹤像是被人一直掌握著。
「宇文,我已經交代下去了,明兒個我就差人兵分兩路去龍太衛和李府翻找帳本。」
「我倒覺得找應容問清楚傅祥那一案比較重要。」
「……那你去問吧。」短時間內他不想再見那個混蛋。
宇文恭應了聲,將杯中物飲盡後隨即起身,「我先回去了。」
「那就一道走吧。」
兩人一道離開,才剛下樓,便見有酒客圍著兩名姑娘,宇文恭黑眸一掃,竟是迎春護在一名姑娘面前。
面對酒客的騷擾,迎春粉拳微握,眉眼一沉,目光尖銳又冰冷地瞪著酒客,仿佛他只要敢再越雷池一步,肯定要他後悔招惹。
就在酒客猥瑣向前時,宇文恭出手逮住酒客的手,嵇韜也被引了注意。
「你怎會在這兒?」宇文恭無視酒客發出殺豬般的京嚎聲,沉聲問著迎春。
迎春面無表情地看他,反倒是身後的卓韻雅向前一步道謝,「多謝這位爺相牧,我的丫鬟向來寡言,並無沖撞之意,還請您別介懷。」她噙著淺淡笑容,打算回頭問問迎春這個男人是不是那位京城來的貴人。
「你是傅家的大帳房?」宇文恭試探地問。
卓鈞雅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暗惱自己猜得真準,既然他知道自己的身分,她也不好再裝蒜下去,「我就是傅家的大帳房,您是——」照例總得開口確定一下才是。
「你為何會出現在濤風閣里?」
卓韻雅嘆口氣,縴指指向他手里抓的人,「您要不要先放開那人的手?」那人已經從哀叫到發不出聲,而且身邊也慢慢聚集人潮,這對她來說著實不好,她並不想在這兒鬧事,萬一她那姊妹不肯收留她了可怎麼辦才好?
宇文恭逕自將男人甩到一邊,目光落在卓韻雅身後的迎春,「上回你說是你家主子要你辦差,這回又要做什麼?」
嵇韜已听出宇文恭追問的姑娘就是日前他提過的丫鬟,不禁有了興味多看兩眼,覺得那身氣質……好眼熟。
不過,周圍人愈來愈多了,站在這兒說話總是不妥,他正打算提醒宇文恭換個地方,後頭有道凌亂的腳步聲朝這頭而來,他回頭睨去,見是他才派出去的一名隨從。
還未開口,那名隨從氣息微亂地道︰「大人恕罪,小的辦事不力,鄭明海才剛踏出濤風閣便遭暗算。」
宇文恭聞言面上波瀾不興,像是預料中的事,只是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引來迎春的注視。
「什麼?」嵇韜整個人呆住,隨即又問︰「走到暗巷了嗎?」
「沒有,才濤風閣沒幾步,還在碼頭邊上,因為路上人潮擁塞,小的以為只要跟著他便成,誰知道他不知怎地突然倒地,小的趕緊湊前一看,才發現他喉頭被劃開,血流如注,已經沒氣了。」
嵇韜簡直不敢相信,在這熱鬧的城南銷金窩,竟有人當眾行凶!
「人呢?別跟我說你們連是誰動手的都沒瞧見?」
「大人,真沒瞧見,誰都知道江堤岸這一帶,入夜總是熙來攘往,咱們跟著時不免也會與旁人擦身而過,是以壓根不知道是誰近了他的身,但寅虎和卯兔已經在現場追查了。」
嵇韜捧著額,分不清楚到底是憤怒還是無奈,雖說少了個鄭明海對案情本身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但好歹是個衛所副指揮使,走在街上竟遭人行刺,到底該斥責這些漕衛疏于操演武藝不佳,還是凶手太過明目張膽、目無王法!
「嵇韜,咱先過去瞧瞧吧。」宇文恭輕喚了聲,隨來那名隨從。「你留在這兒看著她倆,她倆要是從你眼皮子底下跑了,我唯你是問。」
隨從點頭如搗蒜,走到卓韻雅和迎春面前,一雙銅鈴眼死死地瞪著她們。
卓韻雅無奈地了口氣,而迎春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宇文恭離去的身影。
半個時辰後,宇文恭不由分說地將卓韻雅和迎春給帶回應府。
「宇文,听說濤風閣前頭有人遭殺害……」听管事稟報宇文恭回府了,應容離開書房,在通往宇文恭暫住的院落前遇見了他,劈頭剛問了一句,突然見他身後跟了兩名姑娘,教他不由打住話。
「這兩位是?」
「這位卓娘子是傅祥的大帳房,而這位你見過了,是卓娘子的丫鬟迎春。」宇文恭簡單地介紹。
應容望去,就見那位卓娘子側身施禮,而迎春那丫鬟還是老樣子,端著一張嚇人的面癱臉,「你將她們帶回來做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想給她們一個容身之處。」
卓韻雅聞言,狐疑地看了迎春一眼,可惜迎春回給她的還是那張凍結的面臉。
「太古怪了,她們在傳宅好好的,哪里還需要容身之處?」應容有些好笑地問。
「誰說她們好好的?要不是有人三番兩次找麻煩,她們何必避走到濤風閣?先前我不知便罷,如今知曉了,自然得護住她們,而最好的容身之處便是知府大人的宅子,要是她倆在……表哥,你的面子就掛不住了。」宇文恭輕拓他的肩打趣道,黑眸噙的卻是再認真不過的警告。
應容笑了笑,像是沒听懂他的警告逕自道︰「在我這兒要是再有差池,我該掛冠求去了,不過好歹是兩個姑娘家,帶往你的院落不妥,這樣吧,橫豎昭華也在,就讓她們到昭華的院落。」
「也成,你差人準備一下,我有話要問她倆。」
「是與傅家有關的事?」應容說著斂去笑容。「傅曉已經說了,不想再追究傅祥的死,所以這個案子準備結案了。」
宇文恭揚起濃眉睨了迎春一眼。
與其冀望惜字如金的迎春,卓韻雅早有準備由自己開口。「大人,傅大爺是想眼前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人死不能復生,這事就到此為止。」當然,這也是她建議的,有什麼辦法?民要如何與官斗?想活命,就得認命。
「我要問的跟傅家的事沒有關系,是我跟這個丫頭的恩怨。」宇文恭心笑非笑地道。此話一出,卓韻雅和應容不由地打量他倆。
卓韻雅心想,這丫頭什麼時候得罪大人了也不知會她一聲?如今被帶回來,就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瞧見明日的陽光。
「大人,你不會打算欺負……」應容點到為止地說,雖說他也認為這丫頭頂撞宇文恭的機會頗高,但要是借此想欺侮人,太教人不恥了,他這個表哥不能容忍。
「怎了,我還能將她給吃了?不過就是有點事要問問罷了,要不……你讓昭華過來一趟,讓她帶卓娘子到她院落歇會。」橫豎他現在就是要留下這丫頭,而他也相信這丫頭會心甘情願留下。
應容心知改變不了他的決定,只好差府里下人將應昭華請來此處,先帶卓韻雅回她的院落歇著。
臨走前,應容不由多看他一眼,眼神仿佛對他此舉無法理解。
那眼神讓宇文恭都覺得好笑起來,等人一走,隨即開口,「進來吧。」
踏進作為書房的梢間,宇文恭往榻上一坐,就見迎春神色自若地走到面前,負手而立,杏眼直睇著他,沒有戒慎恐懼,更沒有防備不安,只是靜靜地等著他發話,一張稚姣美的臉蛋染上老成的氣息。
這神情和這站姿……宇文恭不由望而出神,想起在濤風閣時他之所以出手,就是因為她當時的神情很像公孫。
到底是他快被思念給折磨瘋了,還是她的氣息真的像極了公孫?
眼前,她依舊面無表情地等候,沒有一絲不耐,當然,也沒有一絲期待,她的目光淡漠得教他不敢自作多情。
「你可有瞧見我的隨從?」半晌,他狀似隨口問道。
「他應該站在傅宅外。」
宇文恭半捂著臉,不知道該不該感謝她的有問必答。唉,盯人盯到教人察覺,甚至人都走了還不知道……回京之後還是再將奉化丟回衛所操演,省得一直隨侍在旁,武藝都生疏了。
「大人只是想問這個?」
宇文恭回神望去,見她背脊挺直,負手而立的姿態帶了幾分眸睨的傲勁,愈看愈是心驚。一開始見看她時,他並無覺得她身上疑點重重,可如今愈瞧愈覺得賞心悅目,卻依舊疑點重重——什麼樣的姑娘家能養出這一身氣勢,太可疑了。
所以,她不是。
可他覺得她可疑,卻不是視她為凶手,而是疑心她太像公孫。
見她神色依舊沒有不耐,他思索一會月兌口問道︰「那晚,是你放火燒了傅家的書房?」話落,哪怕她的面容只有瞬間的變化,依舊被他捕捉住了。
「是。」迎春輕聲道。
「你在那一晚受了傷?」
「一時大意。」許是那晚將他推入卞江前教他察覺的。
「那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人又何以非問出真相?傅大爺已經要求知府大人不再追查凶嫌。」
「因不眼前死的並不是只有傅祥,還有龍太衛指揮使和副指揮使,這案情互有牽扯,再者我見過傅祥身上致命的刀傷,也見過今晚龍太衛副指揮使的傷勢,雖說傷在不同部位但卻是同樣的手法,凶嫌是個慣用左手之人,而你必定見過殺害傅祥之人,我想從此追查下去。」
「大人雖在京里位高權重,但是在地方卻是無權查案審案,何必追查?」
「你如何知道我在京里位高權重?」他問。
面對宇文恭看似閑散實銳利的目光,迎春神情不變地道︰「大人忘了傅老板曾前往府衙求見?這事卓娘子是知情的,自然會說與我知曉。」
宇文恭輕點著頭,沒在這事上多作文章,導入正題,道︰「雖說我不能干涉地方,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權力,況且這事明擺是沖著我來的,我真能不管?」太明顯了,連著三個求見他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要他怎能視而不見?
「大人認為是有人設圈套要大人介入?」
「也許。」他是如此猜測,只是需要更多的證據。「不如你先跟我說說傅祥究竟是為了何事求見?他又是如何得卻我會在近期前往府衙?」
「我不知道傅老板為何知曉大人會進府衙,但我知道傅老板是為了一座礦山而求見大人。」事到如此,迎春選擇盡其所能地告知。
「礦山?」
「傅老板經手的產業相當廣,其中是以船廠所需要的材料為大宗,船上所用的零件和工具泰半是鐵,所以傅老板手上有幾座鐵砂礦,可惜已采盡,算是絕礦。日前他又在清中一帶購置一座礦山,卻意外挖出了黃金,這事本就該上稟,由京城派人前來勘礦開采再與礦主分利,可這事卻讓——」說到這兒,迎春頓了下。
「怎了?」
迎春不語,忖著他向來與他七叔交好,要是讓他知曉他七叔在卞下一帶猶如土皇帝一般,真不知道他敢不敢辦他。
他的七叔、她的七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