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關窗,在宮里的最後一晚,敏敏睡得格外安穩。
樹梢頭,黑影竄出,穿過窗子,來到床邊。
由上往下,他看著她沉靜溫柔的眉眼,她還是一樣的乖巧溫順、一樣的小心翼翼、一樣的飽嘗委屈。
伸出手指,輕輕描繪她的五官,他情不自禁地在她耳畔低語,「想我嗎?我想你了。」
手落在她發間,慢慢地,冰涼的掌心貼上她額際,修長的指尖微抖,片刻,她的額頭、他的指間接合處,發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卓藺風見著,心微喜。
他早在聞到她的氣息時就曉得是她,這個動作不過是再次確認。
找到她,他有說不出的激動、快樂,在無垠的歲月中,在漫漫人海里,在嚼碎過無數的寂寞之後,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小米。
實在是太久了,久到她身上屬于他的氣息淡得幾乎聞不到,若非如此,他可以更快找到她,她也不至于辛苦這樣久。
他用最輕柔的動作將她抱坐起來,勾起她的下巴,慢慢朝她靠近,餃起她的唇,輕輕啄吻,一下接著一下,他品嘗著她的氣味,他在她唇間輾轉來回,他咬破她的唇,也咬破自己的,血珠子在兩人唇間匯集交融。
突地,空氣中傳來帶著清涼的薄荷香氣,將兩人環繞起來,這個香,香了她的夢境,讓她好夢無數。
在她身上種香,是他今晚的目的,目的達成,該離開了,但……舍不得呀,看著她的眉眼,看著她的輪廓,看著她恬靜的睡相,虛空的胸臆一下子被填滿,滿足在月復間上揚,控制不住,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冒險,但再危險,他還是想在她身邊躺下。
他躺下了,她像只懶貓,發現熱源,便一點一點朝他靠近,蹭了蹭。
對于她的靠近,他相當歡喜,他把她環在自己身邊,而她縴細的手臂,無意識地橫過他的腰,小小的頭顱貼上他的胸膛,白皙的腿跨過他的腿,直到她霸佔住他的身體。
敏敏滿足地輕喟一聲,像是終于找到了最溫暖、最舒服的窩巢。
卓藺風的手臂輕輕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外面的聲音又透不進來了,而圈圈里面充斥著溫暖、溫馨,歲月靜好。
風雪漫天,小人兒蜷縮在破舊的床板上,小小的棉被裹住兩人。
妹妹發燒了,紅紅的小臉滾燙得厲害,她發抖得厲害,連床板都跟著抖動。
「哥哥,我冷。」
他解決不來這件事,只能用瘦瘦的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身體。
他的心很痛,他想哭,卻哭不出淚水,他不停地親著妹妹的臉,不停地說︰「不怕、不怕,哥哥在。」
她不怕,只是難受,像被封在冰窖中。
「明天林嬸嬸說要給我們雞蛋,有雞蛋吃,妹妹就不生病了,好不好?」憨傻的他盼著天趕緊亮,太陽趕緊升起來,盼著雞蛋救妹妹一命。
迷迷糊糊間,她應了一聲,「好,小米不生病。」
他用力把兩管鼻水吸回去,堅定地說︰「哥哥會保護小米,小米不會死掉。」不會像爹、像娘那樣。
「哥哥,好渴……」
屋里沒有水,他怕她冷,不敢松手,可是妹妹渴呀。
他很慌,一雙黑靈靈的眼楮四處張望,突然他想到了什麼,揚起笑顏,他咬破手指,讓血流出來。
他把手指塞進妹妹的嘴里,看妹妹貪婪地吸吮著,他不由得笑彎了兩道眉毛。
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讓她不生病。
這個認知帶給他狂喜,從此他的妹妹不會生病,不會像爹娘那樣死去,不會離開他,他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現在,她又在他懷里了,她不會生病,他不再痴傻,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不再只是空話,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抱緊她。
他親親她柔軟的唇瓣,在她嘴邊輕聲道︰「不怕,以後有我。」
夜半,雖然姑娘說不必守夜,柔月還是不放心,到姑娘屋里巡視一回。
她看了眼床上,沒看見卓藺風,只看見熟睡的姑娘,她微微一哂,吹滅蠟燭,離開內室。
棒天醒來,敏敏發現自己的嘴唇破了個洞,嘴角微見血漬,她直覺伸出舌頭輕舌忝,那血……不腥,反而有股難以形容的……甜味?
離開皇宮,敏敏像只雀躍的鳥兒,外面的世界好美,外面的天空很藍,外面的空氣……她深吸一口氣,真香。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驥哥哥……
算了,不要多想,從現在到進關府,她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她可以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未來再沒有這樣的機會,她必須盡情把握。
馬車行經大街,她打開車簾往外看,行色匆匆的路人、含著笑意的百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及方向,生活充實而美滿。
她也想要這樣的人生,可以計劃些什麼,可以朝著目標奮力往前跑。
而且掙月兌了高大厚實的宮牆,生活也變得鮮活明媚,炸糕的甜香、餛飩的鮮香從鋪子里飄出來,小販的叫賣聲響亮又有活力……敏敏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景一物,恨不得全把它們收進心底。
突地,哭聲傳來,她循著聲音調整視線,發現一名女子跪在街邊賣身葬父。
她難掩詫異,沒想到竟和話本子上描寫得一模一樣,原來傳奇、故事皆取材真實人生,而非全然幻想?
她突然有股沖動,她不想當個旁觀者,想加入這個世界,于是她吩咐道︰「停車。」
柔月迎上前問道︰「姑娘想做什麼?」
皇上一聲令下,柔月領著十幾名宮女隨她回將軍府伺候,只不過未來她是個小妾,不能帶下人進關府,規矩在那兒,便是皇上也不能擅改,因此等她進了關府後院,柔月等人便會回宮覆旨。
「我下車看看。」
敏敏不顧禮儀規矩,自顧自跳下馬車,反正她身分已定,名聲不再重要。
柔月愣愣地看著她往賣身葬父的女子身前跑去,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疾步跟了上去。
敏敏蹲,輕輕勾起那名女子的臉,著實驚艷。
這個女子雖然臉上沾著灰,依然漂亮得教人怦然心動,許是擔心美貌惹來麻煩,她始終低著頭。
「你叫什麼名字?」敏敏一雙好奇的眼楮直盯著對方。
「小春。」
「家里沒人了嗎?」
小春點點頭,回道︰「爹過世後,家里就沒人了。」
「你願意跟著我嗎?」她的身世讓敏敏感同身受,不由得心生憐惜。
小春抬眸,馬上回道︰「我願意。」
「那好,我把你買下,等你葬完父親,就到威遠將軍府找我,行不?」
「行。」小春朝她一笑。
只是淺淺的笑意,就讓敏敏感受到明媚春光。
敏敏伸手往荷包一探,這才想起阮囊羞澀。在宮里,只有旁人巴結她的分,哪有她討好別人的理兒?她從不打賞別人,身上自然不會帶錢。
她轉頭對柔月說︰「給我銀子吧,我想買下她。」
柔月多看了小春幾眼,回道︰「姑娘,來路不明的人還是別收在身邊得好。」
又不是荒年,哪就這麼剛好遇上,何況還有牙行呢,真要賣身,在那里才能尋到好人家,哪個傻子會在街上拋頭露面,尤其是她這副長相,肯定要招禍的。
她敢這麼做,莫非……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敏敏哪里想得到這麼多,視線在柔月身上轉過,確定她不會出手相幫之後,垂眸嘆氣,她不該賭氣的。
她知道爹爹留給自己不少嫁妝,過去姑姑幫忙收著,之後許是交到皇後或某位嬪妃手中。照理說,那些東西該隨她出嫁,可是皇上卻刻意忽略這件事。
皇上許是想著,沒人沒錢、沒有身分的小妾,定會舉步維艱。他等著她知難而退,等著她後悔。
為表達自己的決心,她賭氣了,連宮里用的錦衣華服、頭面珠飾半件都不肯帶走,誰知,這會兒才明白,無銀無錢行路難。
敏敏指使不了柔月,只能任性犯倔,與宮女們僵持在街邊。
「姑娘,時辰不早,該回將軍府了。」柔月好聲好氣勸道。
「你們先回去。」
哪能啊,姑娘要是蹭破一塊皮,皇上定會要她們吃不完兜著走,她們可是身負任務的,得在出嫁前這個月里,勸說姑娘返宮。
「姑娘,咱們的馬車停在中間,把路給擋住了。」
「你們先走。」敏敏又說了一次,口氣多了幾分不耐。
柔月無奈,看看其他宮女,正猶豫著是不是該退讓兩分,讓姑娘把人買下時,一只大手橫在敏敏眼前,掌心上放著兩個五兩的銀錠子,緊接著溫潤的嗓音響起——
「夠嗎?」
敏敏的心狠狠一跳,她順著大手往上看,與卓藺風對上視線的瞬間,她再也忍不住笑開懷。
是他,真的是他!只要有他在,再大的難題都能解決。
她對他有著莫名的信任,看到他會莫名的狂喜,但是眼眶卻會酸酸的,不知道怎麼回事,每次看見他,都有流淚的沖動,就像狗看見肉會流口水,螞蟻看見糖會沖向前,純屬直覺反應。
她不理解自己的直覺,卻樂意接受這份直覺帶來的幸福愉悅。
「謝謝。」敏敏理直氣壯地收下他的銀錠子交給小春,問︰「夠嗎?」
「夠,謝謝姑娘、謝謝公子。」
小春用力磕頭,敏敏忍不住皺眉,急急扳住她的肩膀,不許她再磕頭。
「行了行了,我同你說,這是蜀王,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以後你跟著他,一定可以過上安穩日子。」
很好很好的人?她怎麼會知道?但不管她怎麼知道的,他都欣然接受這個評語。
「丫頭是你買的,為什麼要跟著我?」卓藺風好笑地問。
「錢是你的。」
「我不缺丫頭,但……」他看一眼她身後使喚不動的宮女,笑道︰「你缺。」
她失笑,對啊,她很缺,可是……她皺眉頭。
「怎麼,有問題?」
「听說當小妾是不可以帶丫頭進府的。」
她毫不遮掩,因為在後宮之中什麼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背後話,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精彩絕倫」的故事。
卓藺風同意。「確實,要不讓她先跟著你,等不能跟的時候,我再幫你收留?」
她說得大方、他回得自然,好像堂堂大將軍之女淪為小妾很正常,沒什麼不可以。
他坦然的笑容里找不到鄙夷輕蔑,于是她也跟著笑了,因為他是第一個不批判她自甘下賤的人。
敏敏還沒想到要怎麼回他的話,就听見卓藺風問小春——
「穿著一身素服進將軍府不妥當,你有其他衣裳嗎?」
四目相對間,小春低下頭,道︰「回大爺,小春沒有。」
得到滿意的答案,他對敏敏說︰「想必將軍府不會有小丫頭的衣服,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幫她置辦些衣飾?」
變逛?天,她有多久沒逛大街了?心蠢蠢欲動,可她下意識地看一眼宮女們,面有難色。
她知道她們的工作不僅僅是服侍,也有監視,也有勸退,她們的月銀並不好賺,她從沒想過為難她們,但是她真的很想逛逛。
「你才是主子,她們不是。」卓藺風替她的為難找到台階下。
對啊,她才是主子,又不是在後宮里,現在她最大,她想往東便往東、想往西便往西,身為奴婢,她們還能不遵命?就算皇上要責怪,也只能怪在她頭上。
想通了之後,敏敏微微一笑道︰「你們先回將軍府,我晚些便回去。」
柔月有滿肚子的反對,可是當她看到王爺似笑非笑的表情時,時空好似瞬間凝住了。
沒有听見任何人說任何話,但她莫名其妙被說服了,莫名其妙地相信,姑娘跟王爺去走走逛逛是再正確不過的事。
她躬身為禮,道︰「奴婢先回將軍府。」
敏敏有些驚訝,柔月這會兒怎麼會這麼好說話?她再看向卓藺風,是因為他在,柔月敬畏他嗎?
他沒解釋,笑看著宮女們上車,笑看著車馬遠離,才問了一次,「逛逛?」
「我沒銀子。」敏敏鼓起腮幫子,憋住氣,強忍害羞,誰想得到堂堂將軍千金,竟會窮到這等田地?
從小到大衣食不缺,從沒弄懂銀子為啥可愛,才窮過這麼一回,她便清楚了解沒有錢寸步難行的道理。
他想也不想,從腰間解下荷包丟給她,她嚇一跳,直覺接住。
他看著她笑道︰「現在,你有錢了。」
嚴格來說,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對她而言,仍屬陌生,且正常女人都曉得陌生男子的銀子不能花用,可是面對他,她從來沒有正常過,所以她竟覺得他的荷包收得,他的錢花得,她不肯取用才是傷感情、殺風景的事兒。
她自信自得地晃了晃荷包,笑得極為開心。「有錢了,還等什麼!」
這是敏敏第一次挑布料。
餅去宮里最好的布料,都會直接往留雲宮送,連挑都不必挑,吩咐裁了做新衣便是,所以看見這麼多不同布料,她好猶豫。
一下子覺得青色好,一下子覺得橘黃也不錯,孝期中穿紅色是過分了些,但粉色映肉,小春穿起來肯定很漂亮。
她拿起一匹又一匹的布,往小春身上比劃。
這是個無聊而枯燥的過程,若是幾個女人吱吱喳喳討論,或許還有幾分樂趣,可小春很明顯對這個活動感到無奈,而身為大男人的卓藺風肯定更……
哦、不對哦,他雖然沒有咧嘴大笑,但眉尾略略往下滑,嘴角微微往上勾,面容再柔和不過,這可是真真切切感到興味的表情。
他的眼光始終落在敏敏身上,她拿起這塊布、放下那塊布,在簡單的選擇中,過癮而開心。
而她的開心造就他的愜意,她的快樂勾起他的笑意,她再微小的動作,都可以牽動他的情緒。
一輛馬車停在布莊前,兩個工人來來回回地把布匹往里頭搬。
妹妹背著他,在馬車後頭站了很久,站這麼久肯定要腳酸的,可她沒抱怨一聲,只是睜著圓圓的大眼楮直勾勾地望著馬車上的布匹,有紅的、青的、紫的、花的……
兄妹倆身上的衣服陳舊,雖然洗得很干淨,但免不了有幾處補丁,窮人家都是這樣過日子的,可是小米已經十三歲,是開始懂得漂亮的年紀。
「小米,等哥哥長大給你買很多漂亮的布。」他說。
「好。」她笑著點頭。
「給你裁穿也穿不完的衣服。」
「好。」她的眼楮眯成兩條線。
「給你買一大堆戴不完的首飾。」
「好。」她再看一眼布匹,深吸氣,滿足地背著哥哥往前走,好像在短短的幾句話之後,那些衣服首飾都已經穿戴在她身上。
她從沒懷疑過哥哥的承諾,她崇拜哥哥、相信哥哥,即使這份相信完全沒有道理。
「妹妹還想要什麼?」
「想要很多雞腿。」
「好,哥哥給你買,還有呢?」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著,漂亮的臉上都掛著燦爛笑容。
在外人看起來,就是個瘸子傻瓜和笨妹妹的蠢對話,但這樣的對話讓兩人對未來的生活信心滿滿。
上前,卓藺風拿起一匹湛藍色綢緞在自己身上比劃,笑問道︰「好看嗎?」
敏敏認真地凝視著他,他的五官還是一樣再普通不過,卻莫名其妙地組合出一張再完美不過的臉龐,他一笑,猶如春風拂過,教人全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暢,讓她也忍不住苞著笑。
不過她可沒有被他的笑容給完全迷了心神,她拿起另一匹布說︰「紫色更適合你。」
「我沒有紫色長衫。」
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給你做一件,袖口繡上新梅。」
新梅?女人用的圖案?穿起來肯定奇怪,但他點頭回答,「一言為定。」
她也點點頭道︰「一言為定。」
他笑、她也笑,他點頭、她也點頭,他揚眉、她也揚眉,她沒有刻意模仿他的動作,她只是被他的情緒感染,只是……太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