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兒,姨、姨娘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走在回偏院的小路上,一看到朝她走近的素衣女子,殷如素彎起的嘴慢慢拉平,面對將她生下來的姨娘,她竟無言以對。
「借錢沒有,你知道我很窮。」她把丑話說在前,同樣的事已經不是一兩次了,千篇一律的理由叫人很不耐煩。
「可是你不是有攢銀子的路子?上回我看你拿出十兩銀子買了不少米糧。」雪姨娘不管女兒銀子的來源,她只知自己胭脂水粉的配額用完了,要等上一個月才能請領。
「那是我的銀子,花完了。」先拋棄女兒的人沒資格要求回報,她不疼惜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也就罷了,居然和外人一樣欺壓自個兒的女兒,缺少用度了也不敢向自己的男人開口,反而一再壓榨打小就失去生母關懷的女兒。
她不會任雪姨娘一再予取予求,雪姨娘理由再冠冕堂皇還是借口,真正能做主的是她的夫婿,如果她敢據理力爭,自詡處事公正的殷三老爺會放任正室以不當手段拿捏一個姨娘嗎?
可是雪姨娘太習慣依賴別人了,為人沒主見、耳根子軟,有人可靠便仗勢張揚,一旦失去靠山,腰背彎得比誰都低。
她不是不會爭,而是不敢爭,考慮太多反而躊躇不前,老想著讓人為她把前路鋪好,她好坐享其成。
殷如素十分同情原主攤上這樣的生母才會早早離世,如今她借著人家的身體來到這世間,若是不過分的要求,她多多少少會照顧一二,盡量滿足替人盡孝。
但其他的,抱歉辦不到。
簡單兩句打發了雪姨娘,殷如素便繼續往偏院的路上走去。
「哎呀!好痛……」
什麼砸到她腦門?
捧著醫書發呆的殷如素抬頭一看,只看到翠綠的葉子中一顆顆銅錢大小的青色果子,還澀著,不能吃。
不知何時開始,她一有煩惱就往桃花林去,林中有一處小空地被她鋪上木板釘成的平台作為歇腳處,她常來這里,一坐上去大半天不移位,上邊還弄了個草棚子遮陽。
依常理來說,往下掉的小丙子怎麼也不可能砸到她頭上,有草棚子擋著,頂多掉到身邊。
她正了正色,坐直身子。
難道有人?
心中懷疑的殷如素再三查看,長滿果子的桃樹綠意盎然,每一棵樹都有滿滿的桃葉,樹齡三十以上的桃樹枝干粗大,若有人隱藏其中也不足為奇,殷如素就曾藏在一棵桃樹後頭捉弄前來尋她的青玉。
「怎麼沒人,難不成是我的錯覺?」她喃喃自語,揉著發疼的痛處又捧起醫書細讀。
她上午學刺繡,下午練字和看書,每日抽出一個時辰在醫書上頭,她盡量充實自身,不管日後用不用得上,有備無患總好過事到臨頭一籌莫展。
罷一放松,又有一片桃葉如疾風掠過,不偏不倚地落在翻開的書頁中間,像是停歇采蜜的蝴蝶立著。
這下子,眼一眯的殷如素無法淡定了,接二連三的巧合就不叫巧合,這叫人為,她肯定周遭必有蹊蹺。
她信奉鬼神但不懼鬼神,夜班急診室的靈異故事太多,見多了也就不知道什麼叫怕,反正她行得正坐得直,也沒干過啥壞事,不怕半夜鬼敲門……何況現在還大白天呢。
「真是怪了,今兒個怎麼老是有怪事發生,不看了,回屋繡帕子。」伸了伸懶腰,殷如素伸出比三寸金蓮大一倍的腳下了木板釘成的平台,假意要離去。
桃花林中的雜草不定時被修整過,草長不到三寸,上面又鋪著修整後的枯草,一層又一層,彷佛成了一條草道,人踩上頭不扎腳,還因灑了石灰、雄黃,蛇鼠蟲蟻不生。
幾年整頓下來小有規模,昔日荒蕪一片的廢園如今呈現欣欣向榮的景致。
不願與躲在暗處的人有任何交集,殷如素是真的想走,敵暗我明的情況下,走為上策。
只是不能走兩府相通的那道小門了,那是她和青玉的秘密通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其實這門也用不久了,京里的大伯已捎信來,言明若無意外的話她爹明年三、四月任期一滿便能回京。
兩任六年,他也算盡心盡力了,至少治下無冤案,百姓安居樂業,更慶幸的是連著數年無重大災情傳出,有一年的小旱也順利解決,為官之道平順猶如神助。
回京對殷如素唯一的影響就是不能再利用桃花林賺錢,等于斷了一條生財之道,不過她決定臨走前再釀一回酒,趁三月桃花開時一口氣把花全摘了,足以釀三、四十壇子的量。
她想年底前叮囑青玉一聲,讓青玉在本家當差的爹先替她在僻靜的巷弄里買間二進的小宅子,便于她回京後可以想些生財方法,也能置點私產。
「想走?」
當殷如素想從後門開溜,再由縣衙小門進入殷府時,剛要推門,一顆青果子就這麼咻一聲嵌入年久失修的門板,破風而至的聲響讓她身子一滯,接著帶點戲謔笑意的男聲響起,嚇得她不寒而栗。
殷如素故作什麼也沒發生,無視嵌入門板的半顆青色果子,一心裝聾作啞。
門,再度拉開。
下一瞬,「砰」的一聲又闔上,這回力道又加強了。
殷如素心口漏跳了一拍,有些不安。
「爺說了你可以走了嗎?」
不走還留下做客呀!她不和牛鬼蛇神打交道。殷如素在心里回答,但是腦袋瓜子始終不回頭,有點自欺欺人的心態,沒親眼見到人就能當作不存在,將這事當成午後桃林間的一場夢,夢醒了就沒事了。
「不要以為無視爺就能走,爺正悶得慌,來逗個樂吧!」
話音剛落,一陣風從耳邊掠過,感覺自己飛起來的殷如素分明沒移動半步,人卻回到了草棚下的平台。
她訝然,也有一絲絲不快,她不喜歡被勉強,不管對方是人是鬼都一樣。
「縮頭烏龜不敢示人,還會寂寞呀?」說什麼悶得慌,听那聲音明明歡樂得很。
男子呵呵大笑。「敢罵爺王八的,你是第一人,有種!你說我該賞你什麼才好,一顆項上人頭嗎?」
「我沒種,但不妨礙你把這片桃花林賞給我,如果你是這宅子的主人。」
「膽子真大,爺都要殺人了還敢討要東西。」帶到黃泉地府嗎?
這人傻帽呀!要殺人之前還說這麼多廢話?他到底有沒有看過殺手手冊。「你只說項上人頭,沒說是我的。」
既然死的是別人,那便與她無關,她不開棺材店,收尸的事輪不到她出面。
男子笑了。「你不怕?」
「怕。」她裝模作樣的抖了一下,表示她怕到語無倫次。
「哈哈……有趣,有趣,真有趣?以為逮到翻牆而入的小賊,沒想到是只有爪子的貓兒,讓爺心癢難耐。」挺鋒利的爪子,撓人撓到癢處,叫人想撫順她的毛。
「請問這是貴宅嗎?」都對話這麼久了,她也猜出來者是人非鬼,裝神秘不現身只是想嚇人,偏她不是嚇大的。
「是或不是有何差別?」他語帶趣味的問道。
「若是前者倒是小女子的不是,未經許可私自闖入,在此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再不二犯。反之,你也有可能是賊,一個賊子的荒唐話無須理會。」意思是說他們都是賊,同行間沒有誰貴誰賤。
其實殷如素是真的不怕,隔了一牆就是齊南縣衙,她住得雖偏遠但離衙役的官舍很近,平時有七、八人駐守在內,一遇危險高聲一呼,一群帶刀的差爺便能立即趕至。
不過這也看得出簡琴瑟的用心險惡,把庶女往男人堆旁一放,她安分守己也就罷了,尚能保住清白名聲,若是一個言行不當與人有了什麼,她的一生也完了。
當初殷如素入住半年多才發現這個異狀,她讓青玉去查了一下,發現縣衙其實是呈凹字形,女眷的後院與原本縣府官員的家眷住處相連接,但因縣丞、師爺、書吏等是本地人,便把此處改為外地衙役的官舍和休息處,平日不當差時總有三、五個人在此果著上身對招。
那時她還小,沒想得太遠,還暗自高興有衙役就近保護,等年歲大了些才由女乃娘口中得知此事大為不妥。
可是住都住了還能搬離嗎?之前空的院子早被簡琴瑟安排的人佔滿了,她想挪位也沒地方可挪,只能等到任期屆滿才能搬離。
「有意思,倒把爺說成賊了?小丫頭這腦子怎麼長的,立于下風處還有閑情逸致在背後捅人一刀。」她不是膽大包天便是有恃無恐,瞧她這個頭也不知滿十歲了嗎?遇事倒是不驚不慌。
「我手中無刀。」她手一攤,揚揚手上的醫書。
「唇舌利于刃。」文人的筆能殺人于無形,洋洋灑灑落筆便能尸橫百里,可見言語比刀劍還利。
「賊公子,小女子的唇槍舌劍沒傷到你吧?」殷如素假模假樣的問候,心想幾時呼救才是最佳時機。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姓趙。」他自報姓氏,清越的嗓音听來很年輕。
螓首一點。「姓趙的賊公子,幸會了。」
「趙無疾。」這下總該知曉他是誰了吧!
老被關在後院,極少被嫡母帶出府赴宴的殷如素,那些官家千金是一個也不認得,更遑論手帕交了,她最常見到的便是府里的丫頭、婆子,什麼外男的都是絕對禁止接觸。
月嬤嬤把關得很嚴格,除了照顧日漸長大的殷正書外,對殷如素的門戶守得很嚴密,閑雜人等靠小偏院太近就會被趕走。
「賊公子趙無疾。」好像在哪听過,印象不深。
似乎有人提起過,但她並未留意,與自己無關的事她向來漫不經心,從耳畔溜過便是過眼雲煙,無須記住。
「去掉‘賊公子’三個字。」金陽粼粼灑落,一道背光的修長身影坐在枝椏繁盛的桃樹枝干間,指間勾著一只玉做的白玉葫蘆,神情愜意而慵懶。
「賊公子想把祖宗丟掉?」她假意訝異。
賊的祖宗還是賊,做人別忘本哪。
趙無疾仰頭,自玉葫蘆里流出一道清冽甘液,他就口一飲。「你知道爺的祖宗是誰嗎?足夠誅你九族。」
誅九族?姓……姓趙?!「賊……呃!鮑子是來玩兒的吧?小女子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這下她終于回過神了。
這天下是趙家人所有,當朝皇上正是趙無涯。
「看來你是猜出爺的身分了,倒是個機伶的。」和笨人打交道很傷神,伶俐點才讓人身心愉悅。
殷如素面上訕然,不吱聲,她現在是多說多錯,不說為妙,皇家人喜怒無常,她開罪不得。
「怎麼,剛才還伶牙俐齒,這會兒裝啞巴!不會知曉爺是誰就認慫了吧?」唯唯諾諾的人見多了,來點不一樣的才有趣,小丫頭剛才大無畏的表現頗合他的心意。
趙無疾深覺一只不怕他的小貓也挺有意思,閑來撫撫毛、逗弄兩下,看看爪子有多利。
「是慫了。」在絕對皇權之前,人如蜉蝣。
他鼻間一哼。「爺沒讓你死,你就死不了,爺罩你。」
「那你想我死呢?」那肯定活不了。
沒被嗆過的趙無疾睜大眼,新奇地撫著光滑如玉的下顎。「爺殺過不少人,但不殺孩子。」
「我不是孩子。」原來他真殺過人。
皇權無情,血流成河。
趙無疾哼笑。「你有幾歲?別在爺面前作假,爺摘下的腦袋足以掛滿一圈護城河。」
「十二。」半大不小,最尷尬的年歲。
「什麼,你有十二歲?!」
棗白色身影伴隨著難以置信的嗓音翩然而至,感覺頭頂上的天空忽地暗了幾分,殷如素抬頭一看,忍不住暗忖︰天呀!好高,她居然只到人家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