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州,善有寺。
「二小姐,這部經文這麼長,不如您先抄一半吧,剩下一半待下回來再抄。」靜室里,白家女乃娘站在案桌旁勸著自家小主子。
「女乃娘,我想抄完這整部經再回去,方才我听寺里的師父說,這抄寫經文能積福消業,我想為爹娘祈福,總不好先祈一半,剩下的一半下回再求吧。」雖年僅七歲,白蘊惜模樣已出落得十分秀美清麗,不難看出將來定是個美人胚子。她的性情就如同她的嗓音一般柔柔順順。
女乃娘听她這麼說,只得答應了她,「我也是擔心您會累才這麼勸您,既然您有這份孝心,那咱們就抄完經再回府去吧。」
「嗯,那我要專心抄經了,你們別吵我。」她提起筆蘸了墨汁,在紙上一筆一劃工整的抄寫著一旁向寺里師父借來的一部經文。
女乃娘與另外兩個婢女在屋里閑著無事,坐在一旁候著,只差了個小丫頭在案桌旁替她研墨。
靜室里一時安靜無聲。
白蘊惜端坐在椅上抄寫了幾頁經書,忽听砰地一聲,擱在牆邊的一只半人高的櫃子里猛然滾出一物,嚇了白蘊惜一跳,她還未瞧清是什麼,就見女乃娘與幾個婢女七手八腳地抄起手邊之物朝那里砸過去。
接著她听見女乃娘喝問︰「你是何人?為何躲在櫃子里?」
她舉目看去,這才發現從櫃子里滾出來的竟是個男孩,年紀看起來約莫長她數歲。
他俐落的躲開幾人朝他砸去的物品,卻不慎被替她磨墨的侍婢所扔去的墨條給砸到臉,在臉上留下漆黑的墨汁,他一邊抬手抹著,嘴里一邊罵罵咧咧——
「住手,你們幾個臭娘們,小爺我好端端在這兒睡覺,哪兒礙著你們了?」
瞧見他越抹越黑的臉,那模樣十分滑稽,白蘊惜忍不住噗哧笑了出聲。
望見她笑,他氣呼呼的瞪著她,「你笑什麼?」
「你的臉都黑了。」
「還不是你們干的好事!」
白家女乃娘見他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也沒再動手,質問他,「小子,你怎麼會躲在這靜室的櫃子里?」
他氣惱的罵道︰「是小爺先來這兒的,我好好的在櫃子里睡覺,不小心摔了出來,就被你們幾個臭婆娘不分青紅皂白的拿東西砸我!」
瞧見他穿著僧衣卻未剃發,說話又粗俗,女乃娘狐疑的問他,「你是寺里的小和尚嗎?怎地未剃發?還躲到這兒來偷懶。」
「我是住在這兒,但我沒要做和尚。」說完,他朝白蘊惜望過去,見她還在笑,罵了聲,「你笑夠了沒?我這模樣有那麼好笑嗎?」
「你的臉黑漆漆的,是很好笑。」白蘊惜老實回了句,說完,掏出手絹朝他走過去,柔亮的嗓音帶著善意說道︰「我幫你擦干淨吧。」她來到他跟前,拿著手絹往他臉上仔細擦著。
那少年彷佛僵住了,整個人一動也不動的睜大眼,任由她幫他擦臉。
須臾,他猛地回過神來,面紅耳赤的轉身跑了出去。
「噫,他這是怎麼了?我還沒幫他擦干淨呢,他怎麼跑了?」白蘊惜納悶的問道。
白家女乃娘沒漏看那少年漲紅臉的模樣,笑道︰「二小姐幫他擦臉,那孩子八成是害臊了。」
另一頭,害臊的少年剛跑出去就被寺里的一個和尚發現,叫住他。
「開平,方丈罰你抄經,你又上哪去躲懶了?」
「我這不是要回去抄經嗎,對了,了意師父,那間淨屋里的姑娘是誰?」崔開平指向白蘊惜所在的靜室問道。
「那是須州太守白大人家的二小姐,她借咱們的靜室在里頭抄經。」回答了句,了意師父瞅見他滿臉紅通通的,關切的問了聲,「你臉怎麼這麼紅,可是身子哪兒不適?」
他抬手模了下自個兒臊紅的臉,「沒事,我去抄經了。」想起適才那白家二小姐給他擦臉的事,他听見自己的胸腔里像是藏了夏天的蟬鳴,鼓噪得很厲害。
後來,每當她再來寺里抄經時,他總會尋機在她面前晃蕩,藉故與她攀談兩句。
若是能見到她,再與她說上幾句話,那一日他就會覺得比白撿了銀子還要快活,能多吃上兩碗飯。
須州城里,已十三歲的崔開平倚著牆角翹首望著白府的方向,等了半晌後,他回頭詢問身邊另一名身量矮胖的少年。
「虎子,你說白二小姐今兒個會上街,這咱們都等了這大半天,怎地還不見她出門,你是不是記錯時間啦?」虎子的爹數年前向善有寺承租了一塊耕地,他家沒什麼親人,他爹娘在下田耕作時便把當時還年幼的虎子暫時寄在寺里,他跟虎子算是一塊長大的玩伴。
虎子撓了撓厚實的下巴,噘著嘴回道︰「我記得青兒昨兒個回去時,確實是說她家二小姐今日會出門的。」青兒是白蘊惜身邊服侍的一個丫鬟,她爹娘就住在他家隔壁,自打知道這事,開平哥就常來找他探听白家二小姐的事。
虎子剛說完,崔開平就見到白家大門抬了兩頂轎子出來,幾名丫鬟跟在轎邊,他連忙扯了虎子,清俊的臉上咧著嘴笑道︰「出來了,咱們快跟上去。」
兩人躡手躡腳的一路跟在轎子後頭,來到一處首飾鋪。
崔開平拽著虎子躲到一旁,瞅見白蘊惜從後面那頂轎子下來,前面轎子里下來的則是她的姊姊白昭嫻。
見白家姊妹一前一後走進首飾鋪里,崔開平也跟著走到鋪子門邊,偷偷往里頭覷著,想多看白蘊惜幾眼。
白家姊妹在幾名婢女的隨侍下,在鋪子里挑著首飾。
崔開平的目光眨也不眨的痴痴望著白蘊惜,只覺得他家蘊惜真是越長越好看,那眼那眉那嘴,無一不恰到好處。
白蘊惜渾然沒發覺有人在窺伺她,挑了枚蘭花的發飾往自個兒頭上比了比,問一旁的丫鬟,「青兒,你瞧這蘭花的發釵好看嗎?」
青兒瞧了瞧,稱贊道︰「好看,這上頭的蘭花雕得十分細致,很適合二小姐呢。」
听見她們主僕的話,在另一邊挑首飾的白昭嫻走過來,從白蘊惜手上逕自搶走那發釵,看了一眼後,蠻橫的說道︰「這發釵我要了。」
「大小姐,那發釵是二小姐先看上的。」青兒說道。
「我就是喜歡這發釵怎麼樣?」白昭嫻叉著腰睨瞪著妹妹,霸道的出聲,「雖然大哥說讓咱們倆來這里各挑一件首飾,做為咱們十歲的生辰賀禮,但你別忘了,他可是我的親大哥,要挑首飾當然得我先挑。」兩人的生辰只差一個月,是以她大哥讓她們兩人一塊來挑生辰禮物。
身為太守家的千金,她們自然不缺首飾,但這是兄長送給她們的生辰賀禮,意義自然不同。
青兒忍不住回了句,「大小姐您怎麼能這麼說,大少爺也是二小姐的親大哥啊。」雖然兩人是同父異母,但也算是親的啊。
「那怎麼能一樣,我大哥跟她可不是同一個娘生的。你這丫頭再敢胡亂插嘴,看我不讓人打爛你的嘴。」白昭嫻沒好氣地罵道。
白蘊惜心知青兒是為她不平,但為免她真惹怒脾氣不好的姊姊,挨了罰,趕緊攔著青兒不讓她再開口,溫言細語對姊姊說道︰「姊姊莫怪青兒,她向來口沒遮攔,那蘭花發飾既然姊姊喜歡,那就拿去吧。」
見她退讓,白昭嫻哼了聲,拿起那枚蘭花發釵往自個兒的頭上插去,命人取來鏡子給她看。
在門外的崔開平覷見白昭嫻欺負他家蘊惜,一口銀牙都快咬碎了,他氣極反笑,大咧咧的走進鋪子里,先朝白蘊惜和青兒眨了眨眼示意她們別說話,接著便對著攬鏡自照的白昭嫻嘲笑了一番。
「嘖嘖嘖,這真是好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聞聲,白昭嫻抬眼嗔怒的瞪向崔開平,「你在胡說什麼?」
「我是說你生得就像一朵鮮花,怎麼頭上居然插了支那麼難看的發釵,這不就像是人家說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嗎?」
一旁的白蘊惜不知他想做什麼,忍著笑听他胡說八道。
听他夸自己像花一樣,白昭嫻也沒再怪他亂說話,只笑罵了句,「你不會說話就別胡說,這話哪是這麼說的,不過這發釵真的不好看嗎?」
「難看,完全配不上姑娘高雅的氣質,插上這發釵,讓姑娘的花容月貌都相形失色了幾分,我勸你最好別戴發釵,省得出去教人見了笑話。」哼哼,她敢欺負他家的蘊惜,看他怎麼收拾她給蘊惜出氣。
「真的嗎?」白昭嫻狐疑道。
「我不會騙你的,你若不信,就盡避戴著這發釵出去吧,被人嘲笑可不關我的事。」說著,他挑了另一支大紅色的牡丹花發釵遞給她,「這支發釵才配得上你,你瞧這牡丹可是花中之王,這艷麗的發釵配上姑娘你如花的容貌,豈不相得益彰。」
白蘊惜瞧了那支發釵一眼,拿著手絹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她現下明白他約莫是適才瞅見了姊姊搶走蘭花釵的事,在給她出氣呢,這才刻意挑了支俗艷的發釵來哄騙姊姊。
「是嗎?」白昭嫻看著鏡子,拿著發釵往自個兒的發上比了比,覺得這顏色太紅了。
見狀,崔開平卻佯作一臉真誠的拊掌贊嘆道︰「真是絕配啊,再也沒有比這支發釵更適合姑娘了,戴上這發釵簡直把你的美貌襯托得更加出色,讓人見了都移不開眼,不信你問問掌櫃的。」他吃定掌櫃絕不敢說自家賣的發釵丑,揚起下顎笑咪咪的問那位女掌櫃,「掌櫃,你說這位姑娘與這支發釵是不是很相襯?」
女掌櫃橫了他一眼,她當然不會嫌自家賣的物品俗,配不上白家大小姐,思及那牡丹發釵做工雖精致,但因顏色太俗艷且價格又貴,已在她店里擺了大半年都還銷不出去,這會兒難得有機會賣出去,她也樂得順水推舟,糊弄白大小姐兩句。
她臉上堆滿熱絡的笑意說道︰「白大小姐嬌美如花,簪什麼發釵都好看,這牡丹是花中絕色,自然最配大小姐。」
听見他和掌櫃都這麼夸贊她,白昭嫻再瞧了眼鏡中的自己,忽然覺得這發釵似乎真的挺不錯,遂棄了那枚蘭花的發釵,改買這支。
見姊姊不買那蘭花發釵,白蘊惜便選了那支,在崔開平出去時悄悄向他道了聲謝。
能幫到她,崔開平心滿意足的離開。
出了鋪子,他便不滿的啐罵了聲,「虎子,你說那白昭嫻怎麼就那麼可惡,老欺負二小姐。」
虎子憨憨的撓頭,「白大小姐的脾氣確實是不太好,要不,咱們去偷偷打她一頓。」
「我倒是想打她,可師父教我武藝時說絕不能恃強凌弱,所以我不能打女人。」他自幼跟著寺里的武僧習武,這武僧出家前曾是江湖高手,因厭倦江湖仇殺,退隱後在善有寺出家為僧。他六歲那年被方丈領回善有寺時,那武僧見他根骨不錯,遂將一身武功全都教給了他。
「那就沒辦法啦。對了,開平哥,你下午不是還要打掃大殿嗎,咱們快回去吧,省得方丈找不著人又要罰你。」虎子一邊說著,一邊拽著他的衣袖往善有寺的方向走去。
崔開平依依不舍的回頭,恰好望見白蘊惜與白昭嫻走出鋪子,他笑咧著一口白牙,抬手朝白蘊惜揮著。
白蘊惜正好看過來,見左右沒人瞧見,也輕輕抬手,微笑的對他揮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