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進的康王妃對于指揮調度的活兒一向干得順手,加上還有一位陪嫁過來的管事好手相幫,不到半個時辰,布置得喜氣洋洋的內寢喜房在經過一輪「大鬧」後重新收拾過,終于迎來一點寧靜。
蘭姑領著幾名婢子已退出,連外廳的門都仔細帶上。
此時穆開微也已換下大紅喜服,取下頭上珠冠……
寢房旁邊連著一間浴洗用的淨房,時時備著干淨的熱水,她沒讓人服侍,在淨房里淨洗過,她穿回簡單舒適的家居服回到房中時,傅瑾熙仍坐在榻上,身上紅彤彤的錦袍已都月兌下。
「王爺剛剛還咳了,既漱洗好,也月兌去外衣,怎麼不躺進被窩里?」她方才一直幫他撫背順氣,幸好沒咳太久,要不她想請府里管事直接到宴客堂上喊人,今日康王大婚,太醫院里可來了不只一位太醫。
她抓著發尾微濕的發很隨意地扎成一把,走近榻邊。「累了就先睡會兒,等會兒送晚膳過來,我再喚王爺起來用飯。」
她語氣從容,臉上帶著悠淡的笑,彷佛與朋友說話,而不是面對一個今日成為她夫君的男人。
但某人根本完全淡定不下來,即使外表裝得頗好,胸中卻是波濤起伏。
細想自揭起紅蓋頭,對上那些欺他傅瑾熙文弱和軟的宗室貴女們,他家的王妃便沒在怕,不僅不怕,還不忍不避,五皇子黎王醉闖喜房恰好給了她一個發作的好機會,出手直接就辦了,完全是「六扇門」的手法,就算已辭去掌翼之職,依然霸氣威武。
被心上之人相挺相護原來是這般滋味,覺得胸口熱呼呼,喜得直想抓耳搔腮。
「本王……我有話要對王妃你說。」傅瑾熙往旁邊挪了挪,空出位子。
穆開微很干脆地一坐下來,「好。」
她順手抓來被子,攤開後把男人包裹住,讓他上身僅露出一顆腦袋瓜。「嗯,這樣好多了,王爺請講。」
暗瑾心跳加劇,暗暗吞了吞唾液才有辦法出聲。
「多謝……那個……是想說,對于你我指婚之事,本王沒料到老穆大人會特意進宮回復並上書謝恩。」
話中的「老穆大人」指的自然是穆正揚老。「老穆大人進宮面聖,當日旨意便下來了,之後就事趕著事……可本王信誓旦旦對你提過,要出面解決此事的,結果還是令你不得不嫁……是我不好。」
他不好,舍不得下藥,舍不得讓她得那個「昏迷不醒癥」。
明知康王府在興昱帝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存在,他裝無知、扮文弱,一個人如履薄冰般過活就罷,卻在該舍時舍不得,在關注一個姑娘家那麼多年、發現竟有擁有她的可能後,就什麼都不管不顧,渴望緊拉著她不放。
既成夫妻,憑她的敏銳和聰慧,他的底細無法瞞她多久,遲早是要全盤托出。
當她得知他的那些事之後,又會怎麼看待他?
欸,所以說,他當真很不好。
「不好的是我。」穆開微忽道,見那彷佛帶水光的鳳目瞥過來,她不禁探指撓撓臉。
「我脾氣不好,動不動就開打,王爺性情和大度,落到我手里可能要常受委屈……啊!王爺別緊張瞠目,我不會動手打你的,我的意思是說,嗯……」她小苦惱地皺眉想了一下。
「就像今兒個‘鬧洞房’一事,性子好的人自然能忍下,可我橫慣了,結果鬧成那場面,如此一來,王爺在宗室里又要被人說嘴議論……」
暗瑾熙真想撲去抱住自個兒的小新婦。
不穿墨錦衛服的她感覺個頭更嬌小,尤其她收斂氣勢、表情豐富地說話,那模樣更加稚女敕,怎麼看都可愛。
他心癢難耐到忍無可忍……但,還是要忍!
死命壓下撲抱她的渴望,他從被窩里悄悄伸出一只手,裝作很理所當然又很自然而然般去輕握她擱在大腿上的一只手。
「那就讓他們說去,本王……本王喜歡你不痛快就開打,那樣很好,本王的王妃是帝京的‘玉羅剎’,本就該張揚霸氣,你揍了誰,我都不委屈。」
穆開微一听這話,不禁揚眉笑了。
手被握住,察覺他指上溫度有些涼,那手明明在暖被里裹著了還是沒暖,底子到實有多虛?
她暗想著,心里悶悶抽了一記,不由得以兩手裹住他淡泛青筋的手,輕輕揉搓那修長又無血色的五根指頭。
所謂十指連心啊,被這麼抓看手指揉搓下去,傅瑾熙套在襪里的十根腳趾頭偷偷蜷緊,左胸方寸間震得肋骨生疼,還覺得……覺得一聲近似思春到非常不要腦的嘆息就要逸喉頭。
他咬緊牙關,鳳眼有淚,趕緊垂首將半張臉埋進棉被里。
暗自調息一會兒,他壓得低低的聲音透過被子傳出——
「適才黎王闖進來,事兒起得太快,你手中劍刀是怎麼變出來的?」他那時坐在榻上未動,僅見她往腰間一模,身影沖出,兵器已然在手。
穆開微一笑,瞟了眼收放在矮櫃上的大紅嫁衣和珠冠,「那喜服樣式好繁復,一層迭過一層,我想著就把劍往腰間系,結果真沒人瞧出來。」說到最後,表情竟還頗得意似的。
帶刀上花轎,帶刀拜堂,帶刀入洞房。
放眼這天朝女子,九成九有他家王妃干得出來。
暗瑾熙內心不禁笑嘆,鳳目著迷般瞄著她的蜜色腮頰,忽听她低語——
「嗯……是說,若是大師兄能趕回來為我送親的話,他得背我上花轎準能察覺出來,只是他在西邊還有好些要事得管,大婚婚婚又定得近,根本分身乏術……」略頓,她雙肩挺了挺,但重新振作,「不過幸得還有‘六扇門’的一票弟兄們相挺,畢頭、景大哥、鐵膽和二馬他們召來一隊人馬跟著送親,那也很熱鬧。」
暗瑾漂亮的目珠陡然一縮,背脊有微微顫凜之感。
他懷著「自私自利」的心思剛弄到手的媳婦兒,提到她家大師兄時神態不一般,猛一看是淡淡惆然,仔細再看,竟是惆然又帶著深邃的念想。
他半張俊顏終于離開被子,閑聊般問,「你大師兄孟雲崢是現任的‘天下神捕’,天朝以及與天朝相鄰的各國、各部、各地方,皆認他手中的玄鐵令牌任其便宜行事,據聞孟大人曾單槍馬把一個五百人以上的悍匪給給抹了,還曾追捕一名跨越國境毒殺各國官員的惡徒,追擊千里,終將對方就地正法……你大師兄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哪。」
柔女敕臉蛋倏地轉向他,穆開微點頭如搗蒜,「嗯嗯,我家大師兄真的很厲害很厲害的!連阿爹都說他是青出于藍而更勝藍,爹還說,若是自個兒在大師兄這個年歲,應是不及大師兄的武藝修為,除我爹外,大師兄他可是我遇過的人當中,武功最好……呃!」
听著自家王妃把她家大師兄夸成一朵花,傅瑾熙正暗自咀嚼著這很不是滋味的滋味,忽見她表情微異,不禁問,「怎麼?想到何事?」
穆開微法笑搖搖頭,「沒事,只是突然記起前些時候曾與一名戴著薄皮面具的黑衣客交過手,那人的功夫也非常厲害。」
有種瞬間被灌飽氣的感覺,他費勁壓抑拼命想往上翹的唇。「咳……是嗎?」
「嗯,不過相較起來,還是我大師兄厲害。」
暗瑾熙對不曉得自己這麼愛比,在他家王妃心里,不管是他這位康王還是那位「黑三爺」,很明顯地都比不過那位英明神武的神捕大人吧?
好悶,他連光明正大下戰帖,求與孟雲崢一決勝負的機會沒有。
這邊,穆開微看那張病態蒼白的俊臉又一次半埋到被子里去,他斂下鳳目,瞳底的光彷佛被剪得碎碎的,待她意會過來,她的一只手已覆在他頭上,順發一般輕輕拍撫了兩下。原本要死不活的某位王爺就這樣被「救活」了。
穆開微對于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撫頭」、「拍頭」的舉措亦感到有些愕然,這麼做好像太失禮,但剛剛那一瞬,他忽現頹喪神態,莫名能牽動人心。
她正要把手收回,他那顆矜貴的腦袋瓜卻主動在她掌下摩挲,最後轉向她。
「在本王眼里,王妃才是最厲害的那個。」嗓音略沙啞。
「……為何這麼說?」
男人但笑不珸,卻對著她眨了眨眼楮,而被她揉搓到終于有些生熱的五指,在此不服微用力地將她的五指握住。
穆開微心頭一震,腦海里竟非常神來一筆地浮出一句話——
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瞪著他,耳想忽覺有些燙,但怔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失笑。
她與康王爺要算是「有情人」的話,那也是「情義之情」、「夫妻之義」男女之間的情……嗯,目前她是沒有的,往後也就順其自然。
「那就多謝王爺賞臉了。」笑語,四目相接,她反手握住他,許諾一般鄭重又說,「王爺既然不嫌棄,還加此看重,往後咱倆就一塊搭伙,一把過活,旁人欺你,等同于欺我,旁人辱你,等同于辱我,我必替你出頭,即使不明著干,也能暗著來,不教咱們康王府輕易被誰欺侮了去。」一頓,以為已然語畢,她突又出聲——
「你知道的,我受我爹調數,好歹掌了‘六扇門’幾年,明著來的手段就那些了,沒什麼好提,暗著來的手段那才叫精彩絕倫,你信不?」
「信」」傅瑾熙毫無遲疑地回答。
為揪出幕後主使,她火燒大理寺監牢、縱犯逃獄,再暗中布局。
這徹底查抄天朝皇家所重視的寶華寺,她能令人暗中包圍埋伏,再趁機鬧大。
當日在寶華寺講經堂內,她為了讓真凶現形、讓圓德大師和太後相信一切,在言語對談上亦暗中挖了個坑誘「寶華寺七觀」自曝其惡行。
「本王當然信的。」他再道,宛若嘆息。
穆開微見他連人帶被傾靠過來,為防他往地面栽倒,她順勢攔住,「……王爺?」
「嗯,無事的,本王只是……只是……」比她高出一顆頭有余的身軀就是不受控制地想往她身邊蹭,尤其听過她適才說的那番話,心緒高漲,左突右沖,欲狠狠撲抱她、將她抱在懷中狠狠壓進血肉里的念頭,作惡到令他渾身不住地發抖。
但,不能夠的。忍無可忍,依然要忍。
崩計他此時要是對她「惡狼撲羊」出了手,要嘛是他露餡兒真成惡狼跟她硬拼,要嘛就是他變成羊兒直接被踹飛。
他都不知道自個兒會陷進這般境地!
「本王只是肚子餓了,該用晚膳了。」
最終,他長長嘆出一口氣。
終究紙包不住火,康王府的宴客堂上不見新郎官現身待客便也罷了,五皇子黎王醉酒大鬧寢喜房,被新進的康王妃持御賜劍刀給利落拍趴一事,幾位擠進去鬧洞房的女賓客們,當夜她們乘坐的馬車甫離開康王府不久,事兒就如野火燎原般傳開。
事情傳開是預料中之事,只是越傳越不象話,連康王未比現待客被傳成是懾于劍刀氣勢、舊疾復發。
又傳說是「玉羅剎」鎮場,「天煞凶星」被鎮得七葷八素,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洞房花燭夜關關難過關關過,而誰是刀俎?誰是魚肉?帝京百姓們個個心里頭門兒清。
即使辭去「六扇門」大掌翼之職,穆開微布下的消息網暗中持續運作,傳言滿天飛的事自然很快入了她的耳,對這種事她不甚在意,而她家的這位王爺嘛……她竟有些看不準。
前兩日她無意間听到那位叫作「老薛」的老僕跟傅瑾熙稟報此事,老薛口條極佳,傳聞說得詳詳細細,比手畫腳還外加表情變化。
她當時還想,若傅瑾熙心里難受欲要澄清,自己該怎麼助他才好,沒想到他听老薛道完,竟是一臉意猶未盡。
「是嗎?真那麼說本王?還有呢還有呢?」
「……說本王被、被綁上榻,用裝飾在房里的一條條喜緞綁了四肢,所以才沒法出去待客嗎?噢,這誰想出來的,怎麼就說中了本王心思……呃,咳咳,我是說,怎麼這般可笑的劇情都能編派出來?」
是啊,未免太可笑。
大婚那晚,名義上已是夫妻的二人在喜房用完膳後,各自簡單漱洗過,就上榻躺平……各自睡下。
有個男人睡在身邊,對穆開微來說根本稀松尋常得很。
想她「六扇門」在外,每每為了辦差需要蹲點兒打埋伏時,大小捕快們就得分批輪流休息,輪到她小休一會兒養神時,不管前後左右大小漢子抱著兵器或坐或臥,彼此互為依靠,這樣的事多了去。
所以出嫁的這一晚,多出一個男人與她分享床榻,穆開微睡得十分安穩。
只是翌日神清氣爽醒來,她看向昨晚那個堅持非外側不睡的康王爺,心里無端端又被拉扯了下。
他屈起一臂作枕,面朝著她側睡,修長身軀微蜷,就蜷臥在床的邊緣。
那睡姿像是怕踫著她、擠迫到她,因此讓出大片榻面供她睡個四平八穩,又像是拿他自個兒當屏障,把她圈圍在一個安全的小小所在。
就在她試圖厘清狀況,屏息瞪住他不放時,他驀地逸出一聲無意義的呢喃,然後……竟改變睡姿朝另一邊翻身!
多虧她眼捷手快力氣又足,撲去及時將他攬回,還抱了個滿懷。
而這一抱自然是把他給弄醒了。
穆開微發覺自個兒恰恰壓在他身上,怕把他壓壞,她心頭陡凜正要退開,卻听他彷佛大夢未醒般垂眸傻笑道——
「那……那我也能抱抱你了,是嗎?」
她不能退開,因為康王爺忽地展臂將她也抱個滿懷。
不僅如此,他還把一張白到病態卻又滲出奇異紅澤的俊臉埋進她頸窩,接著得寸進尺地翻身將她壓回榻上。
「微……微微……你待我真好、真好……你真好……好好聞……」胡亂呢喃之後,他竟然就癱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