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崢離開康王府時,遠方的天際已透出曙光,整座帝京被青霧所籠,他身影被濃霧包圍,瞬息間不見蹤影,來與去,似風無形。
穆開微把夏秀、夏香趕回房里歇息,她自己盡避一夜末眠,卻還是挺精神的,以往「六扇」當職辦差,在外頭蹲點打埋伏幾夜不能合眼也是慣常的事,如今只是熬了個通宵,于她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
回到寢房,以為受傷又受攪擾的康王爺應當睡沉了,撩開床帷一覷,他是躺平了無誤,但一雙鳳目仍對她眨呀眨的,像一直在等她。
穆開微瞄了眼他特意空來的內榻,那位置好大,都能躺進兩個她, 而他僅佔著床榻邊緣,不由得令她想起兩人大婚的翌日,她神清氣爽醒來,見他蜷在榻邊睡到險些掉地上,那種心口彷佛塌了一角的憐惜感再次涌上。
沒有太多躊躇,她吹熄燈火月兌鞋上榻,攏好床帷後,跨過他的身軀躺在里邊。
她一躺好,身邊的男人忽地側臥對著她。
穆開微自然朝他看去,幽微中,康王爺的眼神有些朦朧,菱唇嚅了嚅——
「微微……我們和好了,對不?」
穆開微一時無語。
而正因她沒有立即答話,望著她的男人嗓聲略繃又道︰「微微不算打贏我,不能跟我離緣。即便哪天真打羸我,我也不跟你離緣。」
倘若我贏你,你我便和離。
那日在馬車里對他說的話,並非穆開微的真心,但她感覺得出,那樣簡單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令康王爺無比在意。
她想起師父鳳清澄今夜在小居那兒對她所說的,關于他當年中毒拔毒的過程,洗髓易筋般改換體質,幾次鬼門關前徘徊,所經歷的痛究竟會有多痛?
他若棄了康王爺這等身分,遠離帝京和朝堂,人生這條道走起來或許能輕松許多,只是真棄了,他心中又何嘗能夠自在?
「不要叫我閉嘴,你今夜一直要我閉嘴。」傅瑾熙表情略郁悶。
「我心中有一事,要王爺為我解惑。」穆開微抿唇忍笑,語調持平。
「好,你問!」只要她肯理他,他就開心。況且,對于「和好」一事,她既沒有反臉亦未否認,那就表示認同的不是嗎?
穆開微亦翻身朝他側臥,徐聲問︰「那一晚你潛進我房里,被我用網子、暗器和兵刃等物輪番招呼,還驚動我爹和我家那些悍勇的叔叔伯伯們,我一直挺好奇的,王爺當時想干什麼?我張開眼時,你就杵在我榻旁動也不動,究意想些什麼?」
暗瑾熙望著她好一會兒,之後眼神微蕩,笑得很是靦腆。
「你說什麼?」穆開微見他唇瓣微張,明明說話了,但聲音仿佛含在唇齒內,她沒听清楚,身軀自然而然朝他挪近。
「……下藥。」傅瑾熙嘆息般道,「那我想對你下藥。鳳前輩制成一種藥粉,用量僅需指甲太小,一旦進入體內,可令那人沉睡不醒,呼吸吐納與心跳脈動俱穩,但就是醒不了。」
「王爺想對我下藥?」
「對。只需將藥粉從你鼻下吹進,十分簡單。」
「但為何要對我下那種沉睡不醒的藥?你——」話音陡然頓住,穆開微杏眸圓瞪,腦中疾光掠過,「……朱閣老家的嫡孫女、禮部尚書大人家的千金,你……你對她們倆下藥了,所以才會只要被指婚,接著女方就會得睡不醒的怪病,鬧得兩位老大人哭求皇上收回成命。」
暗瑾熙低應一聲。「待皇上收回成命,我自會投上解藥,兩家閨秀自然也就清醒了。」
「然後王爺自然也就一次又一次坐實了‘天煞凶星’的名號。」嘆氣。
他菱唇微翹。「我這般的身分落在皇上眼中那是動輒得咎,娶了哪家姑娘進門都是在拖累對方,我不想造孽……原本,我是這麼想的。」
「原本?」
「嗯。」他點點頭,兩眼瞬也不瞬,想看進眸底深處。「我沒想到你會指給我,做我的王妃。我以為就按照之前兩次那樣,潛近你身邊下藥,讓你也來為我‘天煞凶星’的名頭添威……」唇上的翹弧加深。「可是那夜潛到你榻邊,我手里抓著藥卻遲遲不動,明知道需得辦好才對,知道歸知道,心里頭卻是不肯的,舍不得的。」
穆開微心音變大,咬咬唇問︰「有什麼好舍不得?」
他未立即答話,而是專注的、細細地端詳她的五官,好一會兒才道︰「藺女俠不要我牽連穆家,更要不我靠近她唯一的閨女兒,我原本做得挺好,從未親近,我僅是暗中看著、遠遠觀望……
「我知道你喜歡往柳湖一帶跑馬,我也知道你會短笛,是你爹爹教你的。每次去柳湖祭墳,都會吹笛曲給你阿娘听,那很好听,我也想有人那樣吹笛給我听。然後每月固定時候,你會自掏腰包買些吃食和筆墨繪城北貧民巷里的孩童,更會親自點教他們武功,如今‘六扇門’里幾個得力人手還是從貧民巷里走出來的。
「還有……還有前年冬天,你為了逮住一名專挑青樓女子下狠手、剝皮肢解花樣百出的惡人,扮成‘暖月閣’里的姑娘埋伏整整一個月,後來果真被那惡人劫了去,我夜中疾行,一度失去你的蹤跡,都覺膽子要嚇破了,微微……我膽兒還不夠肥,禁不起嚇的,你往後別再那樣嚇我啊……
「然後……對了,我還知道你喜歡東街劉婆婆的紅豆蒸糕,劉老爹長年臥病在床,全靠老伴賣紅豆蒸糕維持家計,你每次去總買下兩大籠,請‘六扇門’的大小捕快們吃小食……」說到這兒,他不禁探舌舌忝舌忝唇,好像饞了似的,「微微……下回出去買蒸糕請誰,也給我留幾塊吧,好嗎?我也想要被你請吃小食。」
如今她是康王妃,光明正大使的是他王爺的錢銀,她請他吃食,用的是他的錢,但他卻說想被她請客,穆開微不知因何眼眶有些熱。
暗瑾熙靜了靜,再開口時語調更幽柔。「微微,我就是這樣一直看著你,看你對著身邊的人歡快大笑,看你狠揍惡人威風凜凜,看你策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既瀟灑又可愛,我以為一輩子就這麼看著、守著,這樣也很好,但皇上和太後……他們把你給了我,讓我能大大咧咧進到你的生命中,突然……突然就很舍不得放手,沒辦法退回原位,就是想親近再親近。
「微微,我就是這樣充滿私心,不是喜愛的姑娘,所以我不要,還以邊自己是在為別人著想,不願拖累別人,然,一遇見喜心喜愛的,就變得自私自利、不管不顧,硬把你牽扯進來了,所以你盡避氣我、惱我、揍我,恨不得掐了我,我也不會讓你走。」因為他徹頭徹尾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混蛋,他承認。
穆開微發燙的眼眶流出淚水,側臥之因,淚從眼角滑落,將榻面濡濕好小一塊兒。
她輕啞道,「听師父說了,你返回帝京的這些年,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干了不少事,你要和他對著干,還要一直看我,王爺把自個兒弄得那樣忙碌,不覺累嗎?」
暗瑾熙藏在袖中的手收攏成拳,不敢探去幫她拭淚,怕太靠近又要壞了好不容易求得的和好氛圍。
「是因為看著你,才覺不那麼累。」他靦腆地輕抿唇瓣。「看到你,心里總覺歡喜。」
「我不喜歡……」穆開微欲說話,喉兒一噎。
這不經意的停頓登時令康王爺五官繃起,鳳目畏疼般緊眯。
「你、你不喜歡我……我……」聲音听起來快哭了。
穆開微調好氣息後再次道︰「我不喜歡王爺動不動就潛進女子的閨閣里。瞧,你潛了朱閣老家的嫡孫小姐的,也潛了禮部尚書大人家的千金小姐的,兩個都是帝京有名的大家閨秀,你進進出出她們的閨房,肯定也看了她們的睡態模樣,那……那你肯定覺得我的閨房機關重重、步步驚心,或許也覺得她們的睡顏模樣較我好看,比我秀氣,我不喜那樣……」她心跳加快,話卻越說越小聲。
「我沒有!」傅瑾熙突然像被天雷擊中似的,整個人彈坐起來。
結果動得太快,他胸口驟然一陣劇痛,宛如那玄隱掌後勁再發,他倒抽口氣,坐起的下一瞬,人隨即又倒了。
「傅瑾熙!」這下子換穆開微驚著坐起,傾身俯望他。「你沒事嗎?覺得如何……啊?!」她撫他胸口的手被他一把握住。
「微微……微微……」她瞪大長而不狹的眼楮,表情焦急卻也執拗。「我沒有覺得她們好看,沒有想過她們秀不秀氣,我進進出出她們的閨房是萬不得已,但我喜歡你的閨房,機關重重很好,步步驚心很心,被你那樣連環招呼,我邊閃邊叫,心里卻是驚奇歡快的,你……你不喜歡我潛進別的女子的閨閣,那我再也不那樣做,我發誓,往後……往後我只闖你的閨閣,只對你進進出出,好不好?微微,好不好?」
什麼叫「只對你進進出出」?
穆開微听了他的話真覺哭笑不得,耳根發燙,然後是淚水,新一波涌出的淚當真莫名其妙,向來崇尚流血不流淚的她,在康王爺面前實在也太愛掉眼淚了啊。
原來他已偷偷看了她那麼多年,或遠或近默默守著她。
他不是因為她家阿娘對他康王府有重恩,所以才心悅她,而是自然而然喜歡上了嗎?
那他呢?
在那些止不住的憐惜之後,難道就沒有男女之間純粹的喜愛心思?
從初遇他「黑三爺」開始,到之後得知他的底細,與他之間交手和相處的種種浮上心頭,喜怒哀樂,驚異慌張,還有層層迭迭的暖意如浪,將她兜頭打了個濕透,連心也是濕淋淋的,又暖又痛又苦又甜,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這就是喜愛了吧?心儀一個人,在不知不覺間。
「微微,別哭了,你還是揍我吧,那樣你我都會舒坦些。」他沉沉嘆出一口氣,卻不忘申明。「是我讓你揍,不是你打贏我,這事得先講清。」說來說去,還是怕她拿「打贏他」的借口逼他離緣。
「傅瑾熙,你別說話。」她嗓聲更低幽。
康王爺再次嘆氣,「我知道,你又要我閉嘴了。」豈料,他的王妃道——
「把嘴張開。」
……不是閉嘴,卻要他張嘴?他先是一怔,然而受本能驅使,不禁乖乖地輕啟菱唇。
他鳳目瞬間瞠得圓溜溜,瞳心亂閃,因妻子那張粉的臉兒突然朝他俯下。
他感覺到女子柔軟氣息撲面而來,烘熱他整張臉,感覺兩人鼻側輕貼鼻側,他終于明白為何要他張嘴,她的小舌見縫就鑽,從他張啟的唇間探進,掃過他的齒關,踫觸到他口中內壁和舌頭。
之前連替她擦眼淚不敢貿然出手,這時把他揍扁了他都非出手不可!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驀地張臂將她抱住,胸口即便帶傷悶痛,他也不在乎是否會傷上加傷,只管重重將她按在自己胸懷里。
他含著她的唇舌細細品嘗,有時她肯乖,與他糾纏繾綣,有時會突然鬧他,或重或輕地啃咬他的嘴,他追了上前,換他探進她溫暖濕潤的小嘴里,偏涼的呼吸與她的氣息融為一體,毫無獨屬氣味的他終于也沾染一絲清冽馨甜,是她的體香,她的氣息。
無奈,暈眼眼花了。
好不容易擁心上人入懷,康王爺忽覺丹田空虛,真氣提不上來。
「微微……微微……」看出去,東西是模糊的,他喚聲透出焦慮和懊惱,仍不願放手。
「本王跟你……想跟你……當真正的夫妻……」
欸,都是她不好,不該在這時鬧他的。穆開微也有些懊惱和想笑。
明明師父鳳清澄交代了,施過第二輪銀針的康王爺還需靜養理氣,勿動真氣,心緒起伏亦不可過激,結果大師兄闖進來亂一場,她現在又亂他一場……
捧著他冰涼涼的臉,穆開微內心有滿滿歉意和憐惜。
她虔誠地親親他的頭、他的鳳目和俊挺鼻頭,又親親他的嘴角和頰面,最後湊近他耳畔道,「王爺,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