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天放晴了——」
「是呀,天放晴了。」
在他們把野雞煮了吃、烤了吃之後,連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了,陽光普照,大地染上金黃色,這天剛好是第三天的早上,歐陽無恕的傷勢也好轉了些,能不用人攙扶地走上幾步,傷口漸漸結痂,就是臉色還有點蒼白,稍微走久點會喘,胸口會發疼。
外傷好治,內傷難醫,他這是動武過度後所導致的氣血淤凝,須得慢慢調理,一時半刻急不得。
不過雨一停,兩人的臉上同時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笑臉,沒雨了表示他們可以離開,不必忍受難聞的霉味和雞屎味。
「咦!這里有蘑菇?」一腳跨出茅草屋,歐陽無恕一眼就瞧見長得稀疏的蘑菇,幾朵小苯巴附在門邊。
「不然你以為小雞炖蘑菇、烤蘑菇打哪來,茅草屋是以竹子編成屋體,再抹上混了稻草的泥巴,腐爛的泥巴草是滋養蘑菇最好的肥料,下過雨它自然會長出來。」雖然只有十來朵,但夠吃了。
蘑菇的生長速度極快,有雨就長,她把幾朵大的摘了炖湯,到了晚上小蘑菇長大了,旁邊又冒出小朵的,她又烤著吃,一次不貪多,才想吃就有。
「沒想到這樣也能長。」一小叢,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大大小小的蘑菇擠成一坨,高低不一。
「你看看這是板藍根,那是婆婆丁,野生野長的野草,因為就在門外,我一眼就瞧見了,快感謝它們救了你的命。」蘇子晴逗趣地輕推他一下。
雨下得大,視線模糊,她不敢走遠怕迷路,因此只在茅草屋周遭找了找,看有沒有什麼用得上的東西。
而且雨一下,秋風再吹,氣溫是有點涼意,在有個重傷者的情況下,她不能再病倒,兩人一起病懨懨地誰來照顧?所以她在找藥和可食的野草時,盡量不讓衣裙再淋濕,治風寒的藥只剩下兩顆,能不用就別用上,誰曉得後頭還會遇上什麼事,她不想藥到用時方恨少,把救命藥丸用完。
「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小泵娘認得出野地里的蘑菇?不怕它有毒。」有一次他在襲擊敵營途中,火頭夫煮了一鍋雜燴供大伙兒食用,誰知敵人沒死,自己的人死了一大半,事後一查是吃了有毒的蘑菇,吃最多的人死得最快,他因前往前方探路未吃一口而逃過一劫。
蘇子晴長睫一掀,橫了一眼。「有個時時想要自己性命的後娘,能不留心點嗎?我還想找幾本醫瞅瞅。」
「不要忘了我也有個難纏的繼祖母要應付。」他祖父四十歲才娶得十五歲少妻,平時當孫女寵著,因此寵出她的驕縱,為所欲為,祖父一死她更是肆無忌憚。
婆婆要拾綴媳婦有何難?陸氏常把歐陽無恕的娘單氏叫到院子立規矩,往往一站兩個時辰不予理會,一口水一口吃食也不給,還仗著長身分將媳婦當丫頭使喚。
單氏因為不堪受虐而病倒,最後連月復中三個月大的孩子也流掉,身子受損,再也無法孕育子嗣,此生只得一子。
為了此事她郁郁寡歡,最後纏綿病榻,為了孩子撐了幾年,但仍在歐陽無恕十歲那年撒手人寰。
孩子還小就沒了母親著實令人心酸,但府中還有惡狼虎視眈眈,唯恐兒子被自家人加害,歐陽東擎毅然決然帶著年幼的兒子上戰場。
對外的說詞是將門子弟須多磨練才能成材,事實上是為避開陸氏母子的毒手,他要親自培養兒子的自保能力。
誰知小樹苗成長茁壯了,大樹卻一夜傾倒,其中的變故難以道與外人說,接下父親棒子的歐陽無恕沒有悲傷的時候,他要更努力的強大自己,守住案親留下的基業。
「同病相憐。」她一嘆。
「是同病相憐。」他忍笑。
「以後我們要相互扶持,你要多照顧我。」這只大腿她得好好抱住,日後的美好生活就靠他了。
蘇子晴一覺睡醒後忽然福至心靈,想起歐陽無恕的名字為什麼這般耳熟,原因無他,因他在五王奪位中站對了隊伍,輔佐了新帝上為,成為皇帝最寵信的近臣,位高權重,受封「征北侯」。
「征北侯」是御賜爵位,官居二品、但他在朝中的地位是超品,皇上跟他稱兄道弟,親王們見了他紛紛走避,連眼神都不敢對上,唯恐被他看上一眼就死于非命。
原本皇上有心抬舉他,封他個異姓王做做,還有遼闊的土地當封地,卻被他堅決地婉拒——功高蓋主,每個手握兵權的重臣都怕。
皇上是君,他是臣,君臣之間沒有兄弟,他不想落個卸磨殺驢的下場,和一國之君反目成仇。
這是蘇子晴佩服征北侯的地方,他懂得急流勇退,不會為爭一時風光而開罪新帝,保留彼此生死與共的交情,做皇上的後盾,而不是那把殺人的刀,他聰明地知道取舍。
「必然的。」他伸手輕拍她頭頂。
「不要弄亂我的頭發,我好不容易才梳好。」用五指梳。
打她成為蘇子晴那天起,她就沒有自個兒梳過頭,唉,手生了,被人服侍慣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你這叫梳發?」歐陽無恕語帶笑意。
她輕輕一哼。「窮計較,要不你給我一面銅鏡和玉梳,絕對梳得像個名門閨秀。」
「晚點給。」等他的人來了就能讓他們準備。
「晚一點我都回府了,你再給便是私相授受。」這個罪名她的後娘肯定會開懷大笑。
「我偷偷給。」不讓人發覺。
「你巴不得引人來抓賊啊?」
離開一年再回府,她的「香濤居」肯定布滿張靜芸的眼線,平白出現一面鏡子怎會無人知曉,為了不引起後娘的疑心,她屋里的東西一向只少不多,除了一開始就在的,就得是哥哥送她的,否則容易啟人疑竇。
所以要送就趁現在,她還能借口是舅舅、舅母給的,一旦進了蘇府,那就什麼也不能要,張靜芸的眼楮很利,凡事盤查得一清二楚。
「不會讓人瞧見的。」他想只要藏得緊就不會知道,一面鏡子能惹出什麼樣的風波。
歐陽無恕並不曉得世俗規範對女子有多嚴苛,即使是小小的線頭都有可能令其身敗名裂,更遑論銅鏡。
「還是算了,我說說罷了,不必較真,我也不想為了一面鏡子被送進尼姑庵苦修,強迫落發。」她這三千青絲烏黑柔亮,她才舍不得一根不存的剃度為尼。
張靜芸不止一次想把自己送進專關犯婦的庵堂,說她是傻的,留在府里丟人現眼,壞了誠意伯府名聲,把她送走才能一勞永逸,省得遭人取笑。
「誰敢——」歐陽無恕沉下臉。
「後娘。」膽大的可不少。
他面容一滯,略帶陰郁,「所以我的提議對你有利,我們先定下婚約。她就不敢動你。」感同身受的歐陽無恕想帶她月兌離後娘的魔掌,無關男女之情,只為報恩和不忍心,他們畢竟共患難一場。
「錯。」
「錯?」他不解。
「死得更快。」
「為何?」
「你繼祖母會想你日子越過越好嗎?」
他不加思索的回答,「不會。」
「同樣的,我的後娘也不希望我們兄妹倆有個像你一樣的靠山,要是知道我們要訂親,她會做的事一是攪黃了這樁婚事,一是弄死我,你覺得哪樣容易些?」
歐陽無恕抿唇不語,听明白了她話中之意,婚事不成是得罪了鎮國將軍府,倒不如朝小丫頭下手,人死了一了百了,還談什麼婚事,難不成牌位也要,給個冥婚?
「歐陽哥哥別想太多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還是趕緊找出路、跟找我們的人會合。」她哥哥肯定急得夜不能眠,讓人在兩個渡頭間找人,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看了她不帶愁色的小臉一眼,歐陽無恕心里更陰郁了。
「你心真寬,不當一回事。」叫人看了有些吃味。
她是萬事不放心上還是天生缺心眼,就他一人擔心她名節有損,模索著補償她的方式,而她卻置身事處。
「小事一件,何必掛懷。」心不寬豈不是要得憂郁癥,她要煩心的事很多,眼前就有一件——要往哪里走呀!
從茅草屋出來,兩人越走越遠,已經看不到茅草屋的屋頂,可是蘇子晴怎麼也想不到當初的慌不擇路會偏離河道這麼遠,她本想順著河流往下走,卻怎麼也沒找到河岸,一條羊腸小徑繞求繞去還是看不見人煙。
這里到底有多荒涼呀!連個小村莊也沒有?
沒來由的她有點喪氣,要是她不上甲板賞月觀星,也許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一連串事,他們也快抵達京城了吧!
「往這邊走。」拄著粗樹枝,歐陽無恕走在前頭帶路,他看來全然無恙,唯有唇色青白。
「你確定?」前面沒路了,只有草長過膝。
「我听見水流聲。」習武之人耳力過人,能听見數里之外的細微聲響,再者打仗最怕缺糧和缺水,他早鍛煉出能找到泉水的本事。
蘇子晴一听,終于有些笑臉了,「那是不是我們能找到渡頭了,不用盲目的轉圈。」
「不是轉圈,是我們繞了遠路,有些近路你人小沒氣力走不了。」要不是他受了傷,倒是能背著她上上下下,更快地找到渡口。
聞言,她了然的喔了一聲。「拖累你了。」
他微惱,伸手拉住她往前走。「這種話我不想听第二遍,若非為了救我,你不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
其實是他欠她甚多,她可以不救他,她年幼弱小自顧不暇,可是她仍施以援手,不管自己置身險境,三番兩次救起他,無視男女之防為他上藥,共處一室。
他的心里是有愧疚的,因為他引來殺機,黑衣人是為殺他而來,卻無端波及無辜。
「歐陽哥哥你放手,我能自己走。」被他牽著多難為情,她實際年齡是他的兩倍,在她眼里他還是個孩子。
「不放。」也不想想她走一步跌三步,再不拉著她還不跌得滿嘴泥。
手心傳來的溫度讓歐陽無恕嘴角微彎,沖淡了喪父之痛,他覺得又有一個值得他付出的親人在身邊,她不會放下他、肯陪他同甘共苦,他缺了口的心一點一點的縫合,多了縴弱的小身影。
「這樣你不好走路,我跟得上。」她不信跟不上一個昨天還奄奄一息的重傷。
「顧好你自己就好,留意腳下,別踩到長蟲。」草多的地方多多少少躲著一些蟲蟻蛇鼠,雨一停便出來覓食。
「什麼,有蛇?」一听到蛇,蘇子晴頭皮發麻,不自覺地把歐陽無恕的大手捉緊,一副怕蛇咬的樣子。
「水蛇大多無毒,咬到了不致命,你要留心的是……」野貓、野狗不在少數,前者出其不意,後者成群結隊,叫人防不勝防。
「啊!被了,不要再說了,我承認我怕蛇,你不要再拿蛇嚇人。」她整人快貼到他背上,嚇得手腳發冷。
他笑意藏在眼底,輕聲安撫,「好,不說了,別怕別怕,有我在,沒什麼能靠近你。」
「我哥哥也說會保護我」可惜他力量小,還沒成長到能與張靜芸他們對抗,而且他顧慮太多了。
「我不是你哥哥。」他無來由地厭惡與人比較。
「你是我另一個哥哥。」蘇子晴驚恐的小臉轉楮,又笑嘻嘻的和人家鬧著玩。
「我不是。」臭丫頭。
「你是。」她非要鬧著。
「我不姓蘇。」
「可我喊你歐陽哥哥呀!」異姓兄長。
「此哥非彼哥。」
「那是什麼哥?」難道要改口叫歐巴?
「呃!是……」歐陽無恕被難倒了。
「歐陽哥哥你的眉頭皺起來了,是不是很苦惱,大不了我改口喊你歐陽公子……」省得他糾結。
「不行。」感覺疏遠多了。
「歐陽哥哥你很難伺候,這不行,那不要,搞得眉心也揪成一團,你……啊——有熊!」好高的大黑熊,它一掌就能把她拍死吧!
「快退到我身後……」歐陽無恕也听到異樣的聲音,面色一變,連忙抽出腰間軟劍,另一手將蘇子晴往後一推。
草叢中探出一顆毛絨絨的大頭,毛發棕黑色,兩顆眼珠子又大又圓,十分凶惡,但仔細一看,哪是什麼熊,根本是個頭發蓬蓬,還留著滿臉落腮胡的高大魁梧男子。
「單……單叔?」
「公子,老單可找到你了,你這些日子在哪里,可有受苦?」那些小兔崽子真該死,連主子也護不住。
「熊……會開口說人話……」她不是落到修真世界了吧!
「什麼熊?」單軍一頭露水的抓抓一頭蓬蓬的發。
他的發粗如刺,模著會扎手,蓬松地宛若狴犴,讓他的頭看起來特別大。
看了看一頭亂發的單叔,再一睨滿臉錯愕的小丫頭,自父親過世後再也未展顏的歐陽無恕爆出大笑聲,介紹道︰「那是單叔。」
「單叔?」蘇子晴定神打量一番,心里暗暗叨念了幾句,人長成這樣也真委屈他了,活得很辛苦吧。
「單叔是平陽侯府的家將,我娘是平陽侯嫡女,單叔是跟我娘陪嫁過來的陪房,打從我娘不在後他的胡子就沒刮過。」幾年下來胡子茂盛,長成蓋住半張臉的落腮胡。
說是主子沒了,他也用不著修整儀容當是戴孝,只是孝期長了點,足足六年,這一生沒打算除孝。
「單叔好,我是小蘇妹。」見人就問好,十分禮貌。
「小蘇妹?」他干笑的看看公子,不解其意。
「我姓蘇,閨名不便告知,我喊你家公子一聲歐陽哥哥,所以我是小蘇妹妹。」她裝出很俏皮可愛的模樣,討人喜歡。
「蘇小姐。」單軍握拳一行禮。
蘇子晴面色和煦如春風。「單叔有沒有瞧見我哥哥,他肯定急壞了。」
「見過、見過,他就在後頭,我練過武走得快,听見這兒有人說話的聲音便過來瞧瞧,不料真是公子和小姐。」
可喜可賀,兩人都安然無事,否則他哪有顏面見九泉之下的青寧郡主。
歐陽無恕的親娘單寧玉,生前深受太後喜愛收為義女,賜封號青寧郡主,亨三千食邑。
「歐陽哥哥,我去找我哥哥了……」她得趕緊回去,若是耽擱太久又有人大做文章。
「等一下,我送你過去。」他指著地上的軟泥和草屑,下過雨的地面到處有未退的積水。
「麻煩歐陽哥哥了。」她也不想弄髒衣服,雖然湘色繡蘭草羅裙擺已沾上少許泥漬。
「不麻煩,跟好。」他沒回頭,但腳步放慢,配她的小步伐,不疾不徐的走著。
苞在後頭的單軍看著前頭一高一低的身影,突然感覺想哭又想笑,心中酸澀又安慰,他家公子長大了,也有想保護的人,郡主和大將軍可以放心了,公子才不是什麼六親不認的孤僻孩子。
什麼七殺星轉世,命犯孤寡,此生無親緣,注定孤老一生……國師的預言根本不準,公子有一個長得這樣水女敕、嘴巴像沾蜜的小泵娘陪著,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