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听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母親自個兒也有一子一女,難免有私心,听說她當年的嫁妝還沒有兒子娘親的十分之一……」他話中有話。
蘇長亭听出兒子話中的深意,意指繼室盜用元配嫁妝,臉皮不禁發燙,「她是小氣了點,但還不致于……」
「那麼兒子問爹,打從兒子親娘過世後,她名下的資產收入可有賬簿,敢讓兒子一觀嗎?」想必花得差不多了。
「這……」他面色微紅。
「如果兒子此時想提用娘親的銀子,父親能給兒子多少?」你們不要臉,我就讓你們徹底沒臉。
蘇長亭完全說不出話來響應。
蘇子晴語重心長的道,「不是兒子非要追討娘親的嫁妝,而是舅舅們問娘親的嫁妝在誰手中,還問我們每年拿到多少分紅,那是妹妹的銀子,旁人不得侵佔。」吃了還得吐出來。
他一听,滿手都是汗,「你舅舅這麼說?」
「是呀,他們說明年開春要來京城一趟,大表哥要參加三月的春闈,他們順便來看看咱們府里如何打理娘親的嫁妝,若是沒讓他們滿意,舅舅們說了,他們手上有一份嫁妝單子,伯府沒做好,他們以娘家人身分全部拉回江南,等兒子和妹妹成親時再走水路拉回……」
「什、什麼?」要把嫁妝拉回去?那他的面子不就全沒了?
重顏面的蘇長亭沒想過府里的銀子夠不夠用,他第一個發愁的是往來世家勛貴的恥笑,他得多缺德才會激怒元配的娘家人,把他們氣得連嫁妝都不留下,非要運回南邊。
「兒子不想爹和舅舅鬧得太難看,你也曉得舅舅們是商人,最看重信譽,對無信毀諾的人特別痛恨,因此兒子才不孝一回請父親歸還嫁妝,至少舅舅們上門你能佔在理字上,他們不好對你大吼大叫。」蘇子晴分析得頭頭是道,似是而非的道理將父親繞暈頭。
「好、好、好,爹馬上還,你跟舅舅們說,爹一分一毫也不會佔了你娘的嫁妝,你讓他們別沖動。」
那幾位舅兄上輩子肯定是土匪出身,見人不講道理先挨拳頭。
他是被打怕了,元配出殯那日,匆忙趕來的舅兄們二話不說的先揍他一頓,而後大罵他不是東西,沈家養得水靈的姑娘才嫁到蘇府幾年,竟就香消玉殞。
第二回挨打是他續娶繼室,沈家人警告他要善待兩個孩子,他們先對他飽以老拳,讓他謹記在心。
扁這兩回就把他膽兒嚇破了,一提到沈家舅兄就兩股顫顫,沒做錯事先懼三分。
「可是母親那邊肯拿出來嗎?」她才嘗到甜頭,怎麼可能甘心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她敢不拿爹休了她。」攸關他的顏面,由不得她說不。
好面子的蘇長亭敗在女兒的算計下,一直到多年後他都不曉得向他討要嫁妝的不是兒子,而是傻子蘇子晴。
「祖母那也有一些。」娘的首飾和名貴布料都在她手中,還有七萬兩的壓箱銀子。
「呃,爹和你祖母談談,應該不難……」
不難才怪,入了蘇老夫人的手里想要她再拿出來比登天還難,蘇子晴已有所覺悟,她只要取回十之七、八就該偷笑,祖母和後娘都是瘦頸子花瓶,只進不出,想要她們掏錢跟割她們的肉一樣,寧可失血也不失銀。
這下子有好戲看了。
「……嗚……嗚……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們怎麼能闖我的屋子搬走七彩琉璃燈,上面有七顆粉色珍珠,七顆七色寶石,是我最愛的彩燈,居然把它搶走了……」
張靜芸拍著懷里女兒的背脊安撫,「曉兒乖,不哭不哭,你爹只是……呃……借用了下,很快就拿回來了。」她一定會要回來的!
「還有我的小玉兔,一共二十四只,我好喜歡好喜歡,每只的形態都不一樣,有的站立,有的翻肚,有的在草地上打滾……嗚!我的兔子,我要我的玉兔……」娘說那是質地最好的羊脂白玉。
「娘叫人買真的兔子讓你養,毛絨絨的很可愛。」那一匣子的玉兔價值八千兩,八千兩呀!就這麼拿走了。
「不要不要,不要真的兔子,娘,我要我原來的兔子……」被寵壞的蘇子曉拉著母親的衣裳,哭得淚眼汪汪。
「不要鬧了,娘頭疼……」女兒以為她願意將到手的東西拿出去嗎?小兔崽子拿著嫁妝單子,一一比對,還帶了十來不知哪來的壯漢,見到東西對了就搬走,連知會一聲都沒有。松鶴呈祥八折大屏風,花梨木海棠花如意紋架子床,紫檀木榻幾,雲母神仙折花鏡屏,黃花梨雕福祿壽三鏡妝台,羊脂白玉涼席……
她從沈若秋庫房搬出的擺設全都沒了,還有她手頭緊時賣掉的粉綠彩花卉瓶,銅琺瑯嵌青玉長頸瓶,紫檀雕螭大炕屏……林林總總十多樣,都要拿銀子來填。
每一樣各自的金額是不多,但是統統加起來也數字驚人,竟高達六萬七千八百兩。
錢一到手,她花得很痛快,大手筆的每人賞十兩銀子,她想花完了還有,沈若秋的嫁妝裝滿三間大庫房,她花上一輩子也花不完,沈若秋死都死透了,她算是大發善心幫著出清陳舊。
誰曉得小獸也會咬人,還咬得肉疼,半點情面也不留地說搬就搬,完全不把她這個繼母放在眼里。
這會兒屋子空了,她上哪弄好東西來擱上,還有咬死的銀子,她當初的壓箱銀子就五千兩,哪還得了六萬多兩銀子?
看著空了一大半的房間,張靜芸心里在淌血,恨得想把蘇子軒、蘇子晴放在火上烤,水里淹,活活土埋,讓他們從眼前徹底消失。
「娘,我的屋子里什麼都沒有了,你把它們找回來……我要我的小床,我的轉珠香環……」那是娘給她的,誰都不能拿走!
被吵得腦門抽疼的張靜芸很想大聲喝斥,但是看到女兒哭成花貓臉又心生不舍,她靈機一動指向香濤居的方向,「娘也沒轍,那些東西全讓你爹給了晴姐兒,搬到她那兒了。」
蘇子曉一听就奓毛,小拳頭握緊,「那是個傻子,她哪知道什麼是好東西,她會弄壞的。」
張靜芸一臉無奈的幫女兒擦眼淚,「那也沒辦法,誰叫你娘是庶女出身,娘家的陪嫁不多,而你姊姊的娘是十里紅妝,第一抬嫁妝進了府,最後一抬還在大船上。」
「我不要傻子當姊姊,她不是我姊姊,大家都笑我,我不當傻子的妹妹。」蘇子曉嚎啕起來,小小年紀已經愛和人比較,不肯被比下去。
「好好好,不當不當,可是她雖然傻,卻有個疼她的好哥哥,把你屋子里的好東西全給了她。」同樣是妹妹,兔崽子太厚此薄彼了,一點也不肯給三妹妹。
蘇子曉一听,立刻跳腳,「哥哥也是我的,為什麼只對傻子好,我去把它們搬回來。」
張靜芸假意的勸阻女兒,實際上卻是火上澆油,「別去呀,曉兒,一會兒惹你父親發火,他也不疼你了,只疼傻子。」
她瑟縮了一下,怕父親生氣,但隨即又小胸脯一挺,氣勢洶洶,「我不怕,爹一罵我就哭,跟祖母告狀。」
說完,她就邁著短腿跑出去。
張靜芸見狀,假意阻攔著,嘴角卻滿意地往上勾,「祖母上了年紀,別吵她……哎呀,小心走,別跑,慢點……」
「讓小姐去鬧是孩子間的小打小鬧,夫人這一招用得真高明。」眼看蘇子曉帶著下人們離開院落,周嬤嬤趕緊拍著馬屁。
夫人勢弱了,她也討不到好處,富家才有油水撈,她有兩個孩子要養,不計較不行。
張靜芸冷冷的眯了眯眼,臉色陰沉,「再高明有什麼用,還不是被人鑽空子,我不過是走錯一步棋,結果全盤空。」
先是挨了巴掌,後是奪走管家之權,接著她拿捏在手掌心的兩只小表反咬一口,趁她未掌大權之際落井下石,趁機把她握在手中的東西搶走,還狠刮了她一筆。
「夫人不用太沮喪,畢竟是孩子能有什麼作為,就算拿了先夫人的鋪子和莊子,那些掌櫃、莊頭豈會任憑十歲孩童使喚指揮?他們可是夫人你的人。」求助無門的大公子最後還不得把拿走的還回來。
張靜芸一听,氣悶的心情才好一些。「由他們吵,由他們鬧吧!我倒要看看最後低頭的人是誰。」
且由著他們得意一陣,兩個孩子思慮不周,沒想過他們的婚事是由她做主,再過幾年且看她的手段,瞧瞧究竟誰的道行高!
張靜芸不知道形同抄家的白衣少年並非蘇子軒,而是蘇子晴,大小姐不似哥哥心軟,有所顧慮,想給親爹保留顏面,帶著向單軍借來的親兵便往里闖,看到什麼搬什麼,管他嫁妝單子上有沒有,反正他們花掉的肯定不止這些。
蘇子晴是下了狠手,連蘇老夫人那兒也掏出幾件,只是她大約算了算,還沒她娘嫁妝的七成,可見誠意伯府的米蟲胃口有多大,短短八年間吞掉幾十萬兩銀子,若她再晚幾年討嫁妝,恐怕連一半都不到。
因此她很滿足了,當是花錢買安寧,往後她和哥哥不愁沒銀子花,他們能用這筆錢做不少事。
「傻子,你給我出來,不許玩我的轉珠香環,把我的玲瓏玉床還來,那是我的,我的我的,你不準拿走……」
轉珠香環……是她掛在床邊燻蚊子那個吧,還有玲瓏玉床,大概是她放在地上當腳踏的,整塊的暖玉比升地龍還暖和,正好給她暖腳。
正在練字的蘇子晴眉眼彎彎,笑得像吃飽飽的小豬,眼兒、小臉都在發光,明媚耀眼,連外頭不客氣的吼叫都無法破壞她的心情。
「听到沒,傻子你給我出來,你再不出來我用臭雞蛋扔你,你不要以為躲在里面我就捉不到你,出來出來出來……」蘇子曉小小年紀就學會潑婦罵街,兩手往腰上叉。
蘇子曉向來任性妄為,無視這是嫡姊的院子,不住地叫罵。
她年紀不大,脾氣卻不小,在張靜芸的縱容、嬌慣下,她被養得有些目中無人,除了哥哥蘇子軒,同母弟弟蘇子凌外,其他兄弟姊妹都不放在眼里,庶子出身的二哥在她心里更不是個東西,她連看都不看一眼。
至于傻子姊姊是她欺負的對象,打從她會走會跑開始,這個姊姊就是個傻的,她哪會有多少敬意,只想往泥里踩。
一山難容二虎,一個府中一個嫡女就好,而那只能是她!
「你們說我該不該出去?」
「小姐,不用理會,她吼幾聲就累了」繡春挽著袖子幫小姐研墨,將寫好的宣紙攤平、晾干。
「是呀,小姐,不必怕她,她再囂張跋扈也別想硬闖,藏冬在外面。」一提到新來的二等丫頭,剪秋目露崇拜。
藏冬十三歲,是歐陽無恕挑中的兩名武者之一,其父曾是武騎營校尉,隨著鎮國將軍歐陽東擎戰死沙場,而她年經雖小,卻也練了一身好武藝。
「可是不陪她玩玩過意不去,她好歹是我妹妹。」一個人唱獨角戲太累,總要有對手才精采。
說完,蘇子晴便往臉上添了一撇胡子,再把鼻頭涂黑,而後一道刀痕似的墨跡從右上頰劃回左頰,她玩得很樂地點上小黑麻子,一張粉女敕小臉全毀了。
「小姐……」
「噓!別叫,我是傻子。」蘇子晴以指往唇上放,本來靈動的眼神倏地變得呆滯。
雖然見慣了小姐瞬息變臉的情況,看著此刻一副傻樣的她,繡春、剪秋心里不禁為著小姐心疼,這樣委屈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公子、小姐都是和善的人,心腸好,待人真誠,為何偏有人容不下他們,總要他們過得難受?
「……蘇子晴,你這個傻得連土都啃的傻子,你連人話都听不懂了嗎?快給本小姐出來……不要……啊!什麼東西,好髒好髒,快弄掉,我的新裙子髒了……」
喊得正起勁的蘇子曉,被迎面而來的泥團打中,哇哇亂叫起來。
「傻子、傻子,連土都不曉得,你比傻子還傻,傻傻傻……好傻好傻……」一臉傻氣的蘇子晴拍著手從屋角繞出來,學兔子一蹦一蹦的,手上又捏了一團泥球,朝蘇子曉扔。
「傻子,你敢扔我,我要打你……噗!炳哈哈……你的臉……黑的,黑的,你不僅是傻子,還變成黑臉傻子了,真丑,你是丑八怪傻子,跟鬼婆子一樣……」看到那張被墨涂得烏漆抹黑的臉,她笑得前仰後合,完全忘了為何而來。
「不丑,哥哥說好看,晴晴第一美……」蘇子晴說著便把滿手的泥往大笑的妹妹臉上抹去。
忽地一臉泥巴,蘇子曉先是一怔,繼而放聲大哭,「哇!我的臉,傻子欺負人,娘,我被欺負了,快打她……」
苞著她來的丫頭、婆子七、八個,原本和主子一樣趾高氣昂,準備來尋人晦氣,借著欺壓傻子得些好處,沒想到人沒欺負到,自家小姐倒是哭得唏哩嘩啦,急得她們連忙出聲哄人。
「大小姐,你怎麼可以往三小姐臉上涂泥,沒人教你不能欺負妹妹嗎?三小姐不哭喔!我們不跟傻子計較。」
「是呀!三小姐,她是個傻的,你和她較真就輸了,咱們不哭,給她一個教訓,讓她見了你就躲……」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蘇子曉臉上的泥巴弄干淨,看她終于止住眼沮只余抽噎,幾人擺開陣勢,一臉凶惡,要向傻里傻氣的小姐發難。
「嗚……你們給我打,打得她沒臉見人,我不要再看見她……」這樣被搶走的一切就都是她的,這傻子憑什麼跟她搶。
「是的,三小姐。」
撩袖子的撩袖子,握拳頭的握握頭,什麼主子養什麼狗,個個橫眉豎目,凶光外露,只差沒掄棍子了。
「誰敢——」身形高挑,膚色深的藏冬往前一站,兩眼凌厲,目光似箭,她以祛蠹除奸的氣勢擋在前頭。
「滾開,沒你的事,不然連你一起打……嗚!你……你居然動手,你知不知道我們是誰……」氣勢洶洶吼叫的嬤嬤還沒說完,腰上就挨了一腳跌個狗吃屎。
「冬冬棒,冬冬好,再打再打,她們笑晴晴,你打她們,我不喜歡她們,快打,打得鼻青臉腫……」有個會武的丫頭真好,三、兩下就解決了。
「是,小姐。」
昋濤居里頓時哀嚎四起,伴隨著小泵娘嬌脆的痛呼聲,躲在院子外頭的周嬤嬤喜孜孜地,以為三小姐成功了。
殊不知挨打的人正是蘇子曉。
一坨泥球扔來,又是一團混戰,不曉得哪個貼心的丫頭弄了一盆子泥,繡春、剪秋忙著搓泥球,蘇子晴個個丟得不亦樂乎,開心的大呼「傻子,別跑,扔你了」。
不跑才是傻子,一會兒功夫,蘇子曉等人全跑得一干二淨,地上留下幾只繡花鞋,其中一只是描金繡金魚的,鞋面上有顆小金珠。
「人生真苦悶,總要找些樂子樂樂……」沒人听見傻子的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