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莘本打算獨自進京,想辦法帶雨珊回冀州的,但師父出事,她決定先進京,接到雨珊後,九月八日回山上為師父埋骨。
既是見師父最後一面,就得把木槿和點點帶著。
于是一輛馬車,搖搖晃晃進了京城。
卻沒想到,城門接連數日沒開,她們和一堆百姓在城門外徘徊,沒人知道京城里發生什麼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們在城外暫借農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門下,等待城門開啟。
這天,城門終于打開。
挑著扁擔準備進城賣菜、賣魚的農人婦人趕緊排好隊伍,等待進城。
冉莘她們也跟在隊伍後面,馬車緩緩移動,等得太久,點點很悶,拉開車簾往外看。
突然間,一陣喧擾吵雜聲傳來,冉莘和木槿湊到窗邊,看見一輛馬車被兵卒團團圍住。
不久,一個高大男人快馬而至,他擋在馬車前面,帶著低沉醇厚的嗓音說道︰「梅側妃,你逃不了了,下來吧!」
那是燕歷鈞,堂堂的肅莊王。
需要他出馬,事情遠比想像的更嚴重。
他曬得有些黑,五年戰場生涯讓他月兌去一身稚氣,線條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雙目,卓爾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泵娘別不開眼。
梅雲珊走下馬車,冉莘多看幾眼。
她認識的,梅雲珊是雨珊的庶姊,卻當嫡女般養大,不但是京城頗有名氣的才女,還被選作公主伴讀,許是伴讀身分,與皇子們接觸得多,最後被賜婚三皇子為側妃。
冉莘與她踫過幾次,那是個心高氣傲、表面柔弱卻工于心計的女子,若非如此,身為嫡女的雨珊,怎會被打壓得沒有機會露臉?
放眼看去,梅雲珊依然艷麗如昔,即使有幾分狼狽,也無損她的美麗。
只是這樣的身分,肅莊王怎會親自帶兵圍捕?莫非……冉莘臉色微變,「奪嫡之爭」躍上腦海。
不會吧,兩個月前的邸報上還寫著皇帝龍體康健,將大辦壽辰……
冉莘感到倉皇,手指輕顫。梅家會不會受到牽連?雨珊會出事嗎?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愛的小妹妹,她有許多兄弟姊妹,卻獨獨與雨珊有了手足情誼。還以為在那樣的家族中長大,有一位能干父親,她可以一世快活順遂,沒想到……
梅雲珊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她被捆成一顆大粽子,重新丟回馬車。
眼看燕歷鈞領人將梅雲珊押回,馬背上的身影飛揚,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輕嘆,終是無緣之人。
紛亂過後,城門口再度恢復通行。
冉莘囑咐。「先找個客棧投宿,木槿,你帶好點點,京城不比冀州,隨便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砸到幾個三品官,凡事謹言慎行,別招禍。」
木槿失笑。「听你說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龍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龍潭虎穴嗎?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換人生。「我是認真的,萬萬別與人爭強斗狠。」
「好啦好啦,等你接到梅雨珊,咱們就走。」
「嗯。」應下話,她沉了眉目,車輪轉動的轆轆聲壓在她的胸口。
從來……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冉莘的尋人之旅並不順利。
罷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門深鎖,貼上封條。
她沒猜錯,前些日子果真發生宮變,三皇子與數十名大臣及宮衛聯手逼宮。
本以為是天衣無縫的計劃,誰知行動全攤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宮變失敗,數十名大臣被抄家砍頭。
听說還是太子與肅莊王請命,那些大臣才沒落個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
即便如此,獲罪的人還是很多,午門外的鮮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氣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亂,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這一波的事給掃到,誰也不敢高談闊論。大燕民風開放,過去酒樓飯館里,高談時局的文人多不勝數,但逼宮事件之後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幾天才探听到梅府二房參與宮變,家族兩百余人被捕入獄,她也探听到,在宮變之前,肅莊王並未毀婚,可梅雨珊還是上吊掛了脖子。
知道自己還是慢了幾步,無法救下雨珊,冉莘心里難受,想要離開京城。
但木槿強力反對,所以她們留下來了。
木槿反對的原因是什麼?很簡單,是錢!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對錢的熱愛。
可哪里來的錢?
很簡單呀,皇帝和太子寬仁之名傳遍天下,逼宮事件後,並沒藉肅清之名大傷人命。
就拿梅府來說,雖然二房老爺參與宮變,皇帝並沒有讓整個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產抄沒,十六歲以上男子砍頭,以儆效尤,女子沒入官奴,十六歲以下男子發配邊疆。
而梅府其他房雖貶為庶民卻沒抄家,換言之,少了官位權位,但銀錢家當沒少。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怨恨二房帶累家族,但人死如燈滅,再怎麼說終是血緣至親,怎麼會舍不得花點銀子,幫死者收拾得妥妥當當、入土為安。
想想,和梅府情況相似的人家並不少,再想想,假設一天斷十顆頭顱,半個月她們能賺多少錢?
在這種情況下,叫木槿從京城抽身?干脆把她打死比較快。
于是,木槿抓準家屬既怨恨卻又放不下,既想幫死者操辦喪禮,卻又擔心做得過度「熱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開始進行一條龍服務。
從接手尸體、縫合、化妝,屬于半套服務,價錢一百兩,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靈全套服務,就得收兩百五十兩。
可別小看這些事,要做這筆生意,她們得賃屋、買棺、雇用孝男孝女、嗩吶鼓樂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
事多就算了,還得把點點帶在身邊,那是一個怎樣的忙法呀,但想到一天能有幾百、上千兩銀票入袋,再苦也得干!
于是她們在京城待下來,直到死者一一入土為安,直到木槿的錢袋子賺得飽滿,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
眼看九月初九即將來臨,她們著手準備離京。
屋子里,冉莘細細收拾,這次家里無人留守,她們把細軟全給帶上,連阿凱也跟著。
木槿拿著紙筆,一項項清點過後合上冊子,說︰「只剩下師父的骨灰壇子還沒拿到,工匠說後天能出貨。」
她們用青玉給師父做骨灰壇子,木槿小氣又摳門,卻對師父無比大方。
知道師父逝世那天,她半滴眼淚都沒掉,只硬生生地點了頭,說︰「知道了。」
沒心沒肝沒肺似的,讓人想往她腕間劃一刀子,測測她的血是不是冰的,但接連十幾天清晨,她的眼楮都是腫的,她是個倔傲丫頭。
看著收拾妥當的箱籠,來的時候一車,回去恐怕得雇兩輛車。
諸事完畢,冉莘宣布。「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往後,她們再不會進京城。
點點拉起冉莘和木槿的手,復述,「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木槿彎下腰,在點點耳邊說幾句,然後對冉莘道︰「兵分二路,酉時在聚緣樓踫面。」
點點最高興的是京城居然也有聚緣樓,有她超愛的醬燒肘子,那是吃一百遍也不厭倦的美食。
「為什麼兵分二路?我跟你們一道吧。」
「才不要,你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點點笑眼眯眯地重復木槿的話。「才不要,你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說完,兩人相視一眼,咯咯笑開。
這兩個有共同秘密?冉莘微微一笑,說︰「好吧,既然你們這麼堅持。」
然後她們上街,然後兵分兩路,然後……她不自覺地走著曾經走過的街道。
「品味香」的松子糖很有名。
曾經有個別扭男孩,「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而言,好像千斤重磨,怎麼也扛不起,每回做錯事,他不低頭、不道歉,只會到這里買一匣子松子糖,別別扭扭地遞給她。
他不說話,她卻知道他滿肚子歉意,她不愛吃糖的,卻刻意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沒說「對不起」,她沒表達「我原諒你」,但事情就此揭過。
那個時候她超怕他的,如今想起來……他沒真正做過什麼,她也沒真正生過他氣,只是膽子太小,只能有多遠躲多遠。
「竹松居」的白玉紙和墨錠品質很好。
一回,她買下一大包,高高興興準備帶回家里,可小霸王卻攔下她硬是搶走了東西,膽子小的她能怎麼辦呢,只好乖乖上繳,以為風波就此平息,沒想到他氣瘋了,指著她的鼻子怒罵。「你就這麼蠢,別人要,你就給?」
不然呢?東西被搶,又被臭罵一頓,偏偏她不敢告狀,連生氣……都氣不起來。她替自己的行為找答案,找來找去,只能猜測,應該是因為他長得太漂亮吧。
行經一家家鋪子,還以為她對京城並不熟悉,沒想到比想像中更熟。
苞著人潮,冉莘漫無目的走著,她沒有刻意竊听,是討論的聲音太大,她不想注意都不行。
「听說當年北遼為患,朝堂撥不出糧,是公主掏腰包獻糧,讓軍隊能順利打敗遼狗?」
「听說今晚的喜宴,有很多限定版的巧克力可以吃。」
「成親蛋糕,有五層吶,昨天小食堂的師父就進了靖北王府做蛋糕。」
「你可知道,聚緣樓、小食堂都是公主開的鋪子?」
聚緣樓、小食堂皆是公主的產業,那年公主在最辛苦的時候遇見阮阮,她是個奇特的姑娘,不但發明蛋糕、巧克力,還教出一堆徒弟做雕花,厲害吧,只听說過雕石頭、雕木頭的,她卻雕水果、雕菜,那曾是聚緣樓最大的特色。
冉莘隨著人群前行,意外地走到張燈結彩的靖北王府前,看著川流不息的賓客涌入王府,喜事嘛,雖然與己不相干,但看著總是開心。
恬然笑容盈滿眼底眉梢,原來不是每個不幸的開頭,都會有個不幸結尾。
這樣子很好,她但願人世間的不幸,能夠再少、再少。
一陣陰風從耳邊拂過,冉莘轉頭,是阿凱在她耳邊吹氣,他抬起手,冉莘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一個女子站在街角對她揮手。
笑容凝在嘴角,那是雨珊!是她進京的目的!可是她死了,等不及自己伸出援手。
苦澀的笑、無聲的對望,雨珊來見她了,不讓她白跑一趟。
冉莘朝她走去,雨珊妹妹,姊姊來了……
「羨慕吧?」
太子與燕歷鈞並肩走出王府,妹妹終于有個好歸宿,當哥哥的能不開心嗎。
「希望她別欺負阿驥。」燕歷鈞回道。
他和霍驥在戰場征戰數年,彼此的情誼,比親兄弟更親。
「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太子不苟同地睨了他一眼,這話最好別讓父皇听見,欣兒可是父皇最寵愛的掌上明珠。
燕歷鈞笑而不答。
抬頭,今兒個晚上不見月眉,只有群星環繞,他們都有幾分薄醉,因為真心替欣兒和阿驥高興,往後,他們會順風順水把日子給過好吧。
一堵紅牆後頭,冉莘指指王府前頭的燕歷鈞,低聲道︰「那是肅莊王,點點能把信送給他嗎?」
點點拍拍胸脯道︰「點點能。」
「好、去吧。」拍拍點點肩膀,冉莘目送她的背影,點點必須見他一面,必須……